高台上,赵宝珠喝了口茶,暗暗看了叶京华一眼。
见他正低着头,看不清面色,这才敢磨磨唧唧地移下座来,缓缓走到叶京华身前,小声叫他:
“少爷。”
叶京华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缓缓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将赵宝珠拉到旁边的座上坐下,拿出绢帕来给他按了按额角:
“急得一头汗。”转而又递给他一盏茶:“喝点茶润润嗓子。”
赵宝珠见他似是没生气,心下稍安,接过茶喝了一口,重重叹了口气,道:“少爷不知,这些人太不像话,整日里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我实在看不过!”
叶京华看着他,睫羽动了动,眸光微闪。他坐在这儿,虽本意是想留心着不让赵宝珠动气,伤了身子,却不想在旁边看着,却头一次发觉了赵宝珠在外人面前的样子。
他静静凝视了赵宝珠一会儿,待他喝了茶,将气喘匀净了,才伸手轻轻握住赵宝珠的手:
“这儿有穿堂风,你才出了汗,小心着凉,我们去后面说话。”
赵宝珠和他的修长的五指一握,心下立即酥麻,一时什么都不知道了,顺着他的力道便站了起来,顺着走到后堂上去。
阿隆缀在后头,本想跟上去,然而见两人举止,忽然灵台一动,莫名觉得不便跟上去,蓦地顿住了脚步。
待二人走远了,阿隆才一个激灵,有些发怔,心下’嘶’了一声。刚才看两人一前一后地拉着手,不像是挚交好友,怎、怎么……倒像是两口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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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堂上,两人进了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赵宝珠刚和叶京华撒开手,微微松了口气,刚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烫不烫,就忽而听到后头门被关上插销的声响。
赵宝珠一怔,刚回过头,就见叶京华立于他跟前,垂下眼,拉着他的手细细上下看了赵宝珠好一会儿,才道:
“往日里都不知你还有如此威仪,竟是我有眼无珠了。”
赵宝珠闻言脸一红,眉头颤了颤,一时被叶京华夸奖,竟不知如何反应:“少、少爷,这是哪门子的话——”
叶京华笑了笑,眸中仿若盛着万千星河:
“往日里只见你机灵聪慧,勤奋好学,却当你年纪小,总怕你到了外面会被旁人骗了去,却不想你有这般处事之能。”他说到这儿,略微一顿,敛下眸,声音略低了些:“初闻尤家之事时,我满心担忧,现细细想来,你能靠一己之力料理一地豪强乡绅,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我竟一句夸赞也没有,实在是我慢待了你。”
赵宝珠被他说的两颊通红,叶京华即是他最崇拜之人,又是他的心上人,今儿听他这么说,心绪顿时激荡澎湃:“少,少爷快别夸我了,再夸我就要羞臊死了!”
叶京华闻言叹息一声,眸光闪烁,抬起手,极其爱怜而痛惜地碰了碰赵宝珠红嘟嘟的脸颊:
“怎么我才一会儿没看见,就长这么大了呢?”
赵宝珠简直要融化在他的眼眸中,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抿了抿唇,也抬眼看着叶京华,猫儿眼中眸光闪烁:“我长大好些了,不日就满十七了。”
“是了。”叶京华闻言,神情更柔和了下,手自赵宝珠脸上移开,又放到他的肩膀上,声音极尽温柔:“我早为你备了生辰礼,现都一并带来了,你将单子拿去看一看,若有什么旁的想要的,都与我说。”
赵宝珠闻言一怔,接着很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而后却疑惑起来:“生辰礼便是生辰礼,怎么还有单子?”
闻言,叶京华张口似是想解释什么,随即却又一顿,合上唇含蓄地冲赵宝珠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听他这么说,赵宝珠虽然疑惑,便也没深究,只开心地冲叶京华笑。一双猫儿眼中波光粼粼,卷翘的睫羽微微颤抖,唇角浮现两枚深深的梨涡,一片真情无限。
叶京华抚在他侧脸的手久久停留在赵宝珠的鬓角旁。
两人不知不觉靠得极近,屋子里的碳炉混合着叶京华身上的冷香,热意渐渐升腾。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似是也知道自己打扰了屋里的人,阿隆的声音十分低弱:“老爷……大人,老爷的药熬好了。”
赵宝珠不想喝苦药,也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叶京华,放在他臂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揪起他的一片衣袖。
叶京华指间绕了一缕赵宝珠的乌发,他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手指微微一动,绕着那缕乌发轻轻捻了捻。
“先喝药。”他放下手,乌发自指间滑出,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转身去应门。
不一会儿门栓转动的咯吱声传来,一股冷风自门缝钻入,吹到了赵宝珠面上。他打了个激灵,这才觉得面上的热意褪去几分。
门外,阿隆战战兢兢,双手为叶京华奉上药碗。叶京华接碗,垂眸看了眼碗里的药汁:“熬了多久?”
阿隆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道:“按、按齐大夫说的,温火熬了三个时辰了。”
闻言,叶京华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阿隆,见他一副害怕自己做错事的鹌鹑模样,神色缓了些:“做的好,难为你记得。”
闻言,阿隆’唰’得一下抬起头,满脸惊喜。他还以为自己打扰到了这两人,没想到叶京华竟然会说这样夸奖他的话。
要是阿隆真是条小狗,现今尾巴应当已摇成到天上去了。
叶京华冲他笑了笑,旋身走回屋内。
待门关上了,阿隆还站在门前,心道还是有新来的知府大人好。这位大人长得又好,还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老爷怕他,受他的管,这下不怕老爷不吃药了。
想必有人这么盯着,那寒症的病根儿很快便能去了!
阿隆默默想着,离开之前又回望了大门一眼,可惜这门没有窗子,什么都看不见。这知府大人什么都好,就是老爱跟老爷动手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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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赵宝珠被叶京华拉着在桌边坐下。
“先喝药。”
赵宝珠望着那药,看着确实比之前县上医生开的要清不少,似是没那么苦。
然而叶京华见他犹豫,还以为是赵宝珠怕苦,便温声道:“我问过齐大夫,这方子不苦。”
赵宝珠本来都要端起来喝了,结果一听这话,忽然改了主意,没动,只拿一双眼睛瞅着叶京华。叶京华见了,眉梢微动,伸手便将碗端了起来,用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递到赵宝珠唇边:“来。”
赵宝珠这才凑上去,将药汁喝下去,果然不苦。
也不知是方子不苦,还是人的缘故。
两人就这样凑在一头,一口口喂,若不是飘散的淡淡药香,恐怕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在喝糖水呢。
喝完了药,叶京华还问他:“苦不苦?”
赵宝珠立即道:“不苦,一点都不苦。”话音刚落,叶京华便拿出一小锦囊来,抬眸看他:“既不苦,那这糖我还给不给你吃了?”
闻言,赵宝珠马上换了副面孔,砸吧砸吧嘴巴,品了品后道:“还是有点苦的。”
叶京华莞尔失笑,自锦囊中拿出糖来。
赵宝珠将糖含进嘴里,眼神立刻亮了亮:“这是夫人的糖。”
叶京华微笑:“舌头倒灵。”说罢将一整袋糖都给了他:“母亲知道你爱吃,特意让我带与你。”
赵宝珠听了这话,脑中浮现出叶夫人绝代风华的面孔,心中忽然一顿。
叶夫人怎么舍得使少爷来这么远的地方呢?赵宝珠想道。
自古以来,皇亲国戚,天潢贵胄便与庶民不同。更何况叶京华才华惊世,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赵宝珠忽然想起早年间偶然听得县学上的教谕在讲学间隙说过,前朝皇帝的结发妻子,贤庄皇后有一侄儿,也是少有才名,一举摘得状元,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后,以未及弱冠之龄便任职兵部侍郎。
侄儿尚且如此,何况是嫡出兄弟?
历来前三甲入翰林,至少得待满三年,待两年的已属不寻常,然而细细算来,叶京华竟然只待了小半年。
赵宝珠不自觉皱起眉头。待在翰林院也不全是为了编书,天下读书人都知晓那是一个极好结交人脉的场所,叶京华只待了半年就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于他的仕途是无益的。
“怎么了?”
他方刚刚蹙起眉,叶京华的手便伸过来,轻轻抚过他落下的一缕额发:“有心事?”
赵宝珠抬起眼,看到叶京华温柔的神情,犹豫地咬了咬下唇,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之后才鼓起勇气,道:“少爷——是不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
他话音还未落下,叶京华的回答便已传来:“不是为了你*,还能是为了谁?”
第75章 六县令
赵宝珠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叶京华却似没注意到他的异状,道:“这小半年,我连你一点只言片语都未收到,不知道多么忧心。”
什么?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也顾不上害羞了,惊异道:“怎么会,我给少爷写了回信——”
还让那尤家快马加鞭送往京城——赵宝珠心中一顿,开始怀疑是否那已魂销九泉的尤乾阳奉阴违,实则并未将他的信件送出。那想一想又不大可能,一是他料那软脚虾没这胆子,二是彼时抄家时并未在尤家找到他的信件。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宝珠蹙起眉。
似是看出他面上的疑惑,叶京华垂下眼:“你可知我是怎么知道你遇上麻烦的?”
赵宝珠闻言一凛,却是,这尤家一事,不知叶京华是如何知晓。尤家之所以能在青州盘踞多年,自然有前任知府欺上瞒下之功。连当地巡抚都不曾得知,更不用说是京城。叶京华身在翰林院,又是如何得知?
叶京华也并未吊他的胃口,徐徐诱导:“你且想想,驿站在何处?”
赵宝珠一皱眉,接着恍然大悟:“驿站在资县!”
不管尤家彼时如何想巴结他,也不可能单派人马一路将信送到京城,顶多是寻匹快马送于驿站罢了。而无涯县内并无驿站,而最近的驿站在隔壁的资县。若尤家没跟他耍花腔,那必定是驿站那头出了问题。
“驿站怎么了?”赵宝珠疑惑,难不成有人会故意截他的信不成?
叶京华静静看着他,适时开口:“这尤家涉及甚广,光是生丝一项,便收益甚巨。然这一项惠及之人不仅是州府一处——”
赵宝珠本还神情疑惑,听到这里,忽灵台一清,骤然明白过来:“是了!还有其余六县!”
生丝税赋每州都有定量,这青州一地的丝税八成都被无涯县交了,那其余六县自然就交的少了。赵宝珠眼珠一转,心下已有了计较,税赋一事何其重要,此事其余六县的县令一定知晓。恐怕就算他们未曾和尤家有什么直接的合谋,也至少是心照不宣,坐享其成!
叶京华见他明白过来,嘴边带了些笑意,道:“你行此举,必是被他们察觉了苗头,他们对你防备,故才扣押署了你名字的信件。”
他顿了顿,伸手顺了顺赵宝珠耳旁的发丝:“你能想到遣人亲送罪证于巡抚手上,必是察觉了不对。”
赵宝珠此刻也顾不得叶京华的小动作,眉头紧皱,点头道:“我见少爷久久未有回信送来,便觉得事情不对劲,只是——”
只是那未想到里头竟有这样的弯绕!赵宝珠越想眉头皱的越紧,他的头一封信竟然都未送到叶京华手上,定让京城那边儿的人都忧心了。而那姿县县令也实在是可恶!从这件事便已能看出他们对青州的丝税乱像早有察觉,然而却不向中央禀报,纵然不能算同谋,也已足足够治他们一个渎职之罪!
更何况这丝税本就该是青州七县共同分担,纵然将无涯县多交的份额分摊下去会加重其余六县的税赋负担,这也是他们早应该交的!这些人知情不报还不算,他这边儿要有所动作,他们竟然还敢拦截他的信件。
……何其无耻!
赵宝珠越想越生气,心头一下子窜上,身子也跟着’腾’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尔等鼠辈!”
赵宝珠大骂出声,接着在屋里踱步起来,两眼中冒着火:
“何其猥琐愚蠢之辈!他们与我同为朝廷命官,掌一县之地,竟然就为了这么一点蝇头小利行如此不端之为!我竟不知周身有如此阴暗小人,真、真是——”
赵宝珠气得跳脚:“气煞我也!”
叶京华见状赶忙伸手抓住他,轻轻将赵宝珠拉回:“行了,说这个不是让你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