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一听,心中怒气一滞,顺着叶京华的力道坐到了他怀里,低声嘟囔:“我就是看不过……他们本为官,竟然助纣为虐。”
叶京华将他揽着,见赵宝珠一脸闷闷不乐的神色,嘴角浮现些笑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如此。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我们宝珠一般不慕荣华,澄澈冰心。”
赵宝珠忽然被夸奖,心中怒气’咻’的一下子消下去,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我……我也没那么好,钱财谁会不喜欢呢?”
叶京华的手揽在他腰上,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微微用力了些,幽幽道:“我看你是不喜欢的,要来这么远的地方,银票都不拿一张。”
赵宝珠闻言一愣,半响才想起过来叶京华口中之事。他当日离开京城之时,李管事曾要硬塞给他一匣子银票——那可是一张就是一百两,赵宝珠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老管家都跪下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拿了二十两走。
叶京华一提,赵宝珠便心虚,当即轻轻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所以少爷是知道我这儿出了事,才来找我的吗?”
叶京华看他一眼,没戳穿赵宝珠的心虚,微微笑了笑,敛下眸道:“算是吧。”
觉得青州有异是一方面,但就算没有尤家的事,他也一样会来。
青州偏僻,除却叶京华,赵宝珠在朝中没有人脉,故而不知京城现今已经为叶京华外放之事闹了个底朝天。
叶京华到一名不见经传的州府上做了知府一事让官场上吵了个沸反盈天。要知道这一年叶家可是出尽了风头,先是叶京华沉寂三年后忽然下场春闱,紧接着就一举夺魁,被点了状元。转眼没过两天,宫里的宸妃娘娘就被册封贵妃。
一时间叶家风头无两,不少人猜测皇恩待叶家姐弟如此隆恩,待五皇子成人之时,元治帝便会册宸贵妃为皇贵妃,五皇子为新太子。
至于为何不是皇后,乃元治帝在二十多年前先皇后大行之事,曾广为立誓不会再立皇后。
然而斗转星移,现今太子无踪,皇宫也早换了新人。
因而在叶京华外放的消息于京城官场宛若一道惊雷。叶京华自殿试后入翰林院才小半年,就突然被外放,还是去青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余人不管怎么看,都未能参透这其中的深意。但凡勋贵子弟,哪个离了京城?就算是要外放,也就是暂时巡视,元治帝怎得会派一个知县的任给叶京华?若说是什么姑苏、宣俯等繁华重镇便罢了,竟还是青州府那等偏僻之地。
一时间叶京华,连至叶家失宠的传言甚嚣尘上。
这次派任太出乎意料,让平日里叶府门前络绎不绝的各路大小官员都吓得纷纷躲开,让叶家的门槛很是清净了些时日。
待到元治帝为破除谣言,一连重赏了叶相与在刑部供职的叶宴真,且在宫中为五皇子办了场极其盛大的生贺典礼后,这才朝堂稍稍安静些。
叶府门前再次热闹起来,然而人们又开始猜测起来,是否不关叶家的事,是单叶京华一个触怒了元治帝。
京城中笃信这个说法之人甚多,甚至夸张到说这是皇帝已下定决心要’放逐’叶京华。
然而叶京华却并不在意。
他揽着赵宝珠,心情很好。
因为赵宝珠正小声与他抱怨:“真让人生气,现今事情这么多,我实在抽不开身,要不然定得即刻去问问那资县县令是什么意思。”
赵宝珠愤愤不平,已想好要将此事上奏,可到底不解气,若不是此刻农忙,他人已经杀到资县。
屋里暖意洋洋,叶京华面上啜着笑,手环过少年清瘦的腰背,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着嗔怒的猫儿眼,“早知道你会生气。”他微笑着,浓睫微敛,掩星辰般的瞳眸:“我已下令,明日他们便到齐。”
赵宝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们’是谁,惊喜道:“你是说各县县令?”
叶京华点了点头,“原本我初到任,他们来拜见也属寻常。”
赵宝珠硬是怔愣了数息,才回过神来,登时高兴得双颊迅速涨红,不知该如何言谢,一个冲动扑进叶京华怀里:
“少爷,你真好!”
他双臂紧紧环住男子肩臂,激动道:“我……我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叶京华无言,淡淡笑了笑,眸中极快地闪过丝缕暗芒,抬手在赵宝珠背上抚了抚。
·
隔日,六县令果然到齐,满满坐了一堂。
这事儿换任何其他人来做,人恐怕都不会来的这么齐。一时因为六县各地距离有远有近,二是由于此刻正是农忙时节,要所有人都抽出时间,还要在两日之内赶到青州州界内最偏僻的无涯县,基本意味着位于距离远些的县令自接令的当时就得启程。
然而这六个人还是聚齐了,一个都不差。
单这新知府姓一个’叶’字,就够他们将马鞭挥出火星子了。
要知这可是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他们六个捏做一块儿,估计都不够这位爷一口吃的。
座下六人皆是面色惴惴,而其中,又是那资县县令最为心虚。只见他似是特意打扮过,穿了身崭新的官服,胸前的仆雀纹样闪闪发光,可照样掩饰不住他青白的面色。
资县县令弓着身,一个劲儿地擦额头上的冷汗,却又不想太露怯,于是时不时清一清嗓子,端起茶盏来喝一口。
谁知堂下就他一个人频频动作。反倒更显眼了。
资县县令恍然未觉,还在跟隔壁坐着的岐县县令搭话:“王大人,你看这椅子,我坐着不似凡品啊。”
岐县县令一点儿都不想理他,唯恐被牵连。
他们自被叫到无涯县来,就知大事不好。这位叶公子刚到任,连歇都没歇脚,当即就上任知府陈斯抓了,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无涯县,如今还叫了他们来,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都从这一系列的举措中品出了两点:一,陈斯已彻底倒台,二,这位叶公子是站在无涯县这一边儿的。
只是众人都不清楚这位叶大人为何会一来有如此雷霆手段,且跟赵宝珠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这边儿才斩了尤二尤三,那边儿就把陈斯的老巢连锅端了。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赵宝珠与叶二公子乃是今年的同榜新科进士。可是往年里一榜的人也多了,况且两人既不是师出同门,出身又可谓是云泥之别,一个状元一个三甲,连在榜上名字都隔出大老远,怎么会认识呢?
难不成这勋贵公子和寒门穷小子之间,还能真有什么机缘不成?
众人一时各有心思。而大多还是倾向于此事乃皇帝秘旨,要叶京华来清除奸佞。不然无法解释叶京华为何动作如此之快。
资县县令见没人理会他,自讨了个没趣。只好低下头又开始擦汗。
公堂上一时十分沉闷。然而这等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众人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知府大人,县老爷大驾来临——”
随着阿隆洪亮的声音,叶京华与赵宝珠并肩走入堂中。
六县令一齐震撼,不错眼地看着自后堂上走来的两个人影。
不是一前一后,那跟他们一样着仆雀官服的少年连半步都未落后,就这样走在着飞鹤官服的俊美男子身边,两人亲亲热热地就进来了。
第76章 撑腰
众县令转过头,怔愣地看着走来的两人。
那着飞鹤官服的公子自然就是叶京华了。
待看到他走出来,众人似乎才终于有了实感,那位宰相之子,宸贵妃之弟,当朝皇帝的妻弟——竟然真的来了青州当知府。
他不消开口,通身气魄和璨燃眉眼已然让众人了然了他的身份。
诸县令中在京中稍有人脉者,都曾听闻过此子美名。
京城中曾有言,高门贵女千万,一半望东宫,一半倾午门。
东宫自然指的是先太子,而叶府本家正位于南午门外。
而那宠冠六宫的宸贵妃娘娘,更是尚在闺阁之中便有美名。叶京华真人貌比潘安,并不出乎他们的意料。真正在在场众人的心落到谷底的,是这位叶二公子待赵宝珠亲近的态度。
只见两人并肩走出,叶京华朝高堂上去,临别之际手在那着县令官服的少年身后微微一带,是个礼貌又亲近的姿势。
众县令的心中登时如重石坠下。
所有人瞪着赵宝珠,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脸皮,看看这俊秀儿郎皮下是何等妖孽,凭什么能让叶京华如此以礼相待——难不成就是这小子长得白净些?
另外几个县令皆近而立之年,见状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揪掉。
众人看着叶京华到高堂上端坐,而赵宝珠则走到下首,直直往左侧最上首那个座位走去。众人转过目光,换成瞪着他,表情都不太好看——他们是说为什么堂上几张桌子,就唯有上首的没放茶水,原道是给这赵县令留着的!
赵宝珠普一落座,阿隆立即上前,为他斟上茶水。
众县令继续瞪眼,见赵宝珠竟然一点儿要起身与他们见礼的意思都没有,脸色登时更难看。
虽他们与赵宝珠都同是七品官职,但按资历,赵宝珠初来乍到,按年龄,他们一个两个都大赵宝珠至少一轮儿往上,按礼应是赵宝珠主动向他们见礼才是。没成想这人一屁股就坐下了,还坐在他们上首。
然而众县令虽觉被下了面子,却都未开口斥责。他们现在都心虚着呢,生怕叶京华一开口就治他们一个同党之罪,让他们跟那已下了大牢的陈斯作伴。
其中最为心虚的资县县令更是主动向赵宝珠搭话,颇有些讨好地笑了笑:“这位就是赵大人吧,我们同僚一场,没成想现在才相见,赵大人真是一表人才——”
然而赵宝珠根本没理会他。
只见着半旧仆雀官服的少年抬着瘦削的下巴,端着茶,转过眼珠,目光在他脸上一剜,随即转回去,竟是个连半个字都不愿跟他说的高傲模样。
资县县令脸上的神情凝固,眉尾抽了抽,似乎没想到赵宝珠会这么不给他面子。
他虽是心虚,却亦是在资县掌权十数年的老县令了,这会儿被赵宝珠这样甩脸子,再好的心态也有些不稳,脸色黑沉下来。然而还没等他能怎么样,赵宝珠便冷哼一声,接着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到了桌上。
茶盏与桌面相击,’咚’的一声。
资县县令为之一震,心下的火忽然熄了——因为他察觉到赵宝珠心里的气比他更大。看那架势,若不是桌子是上好木材制成的,说不定刚才那一下就得将桌面磕破了。
堂下一时无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再触赵宝珠的霉头。
此时,上首的叶京华自赵宝珠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众人,淡声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事出紧急,还请见谅。”
叶京华一发话,众人皆抬起头来,当然没人敢接这个话,纷纷站起来一阵推诿。
然而叶京华也就是说说罢了,他抬着眼,静静看着众人说场面话。
在场县令虽为官多年,但到底只是地方官,从未见过什么大阵仗,看着叶京华的脸色,竟然连场面话都不太说的下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出几息,堂上便重新安静下来。
待众人都讪讪坐了回去,叶京华才敛下眼,微微向后靠在座上,平静道:“今日为何召你们前来,诸位应该心里清楚。”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众县令本就心虚,听了这样没头没尾、冷冷淡淡的一句话,更加惴惴不安。坐的最远、也是资历最老的安县县令站起来,朝叶京华拱手道:“知府大人召我们前来,想必是为了罪人陈斯一事。”
现今陈斯只是被监禁,尚未被判罪,然而他一开口就将陈斯打成了罪人,对叶京华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叶京华闻言,并未说好与不好,只是道:“继续说。”
庆县县令小心抬眸看了一眼,未从叶京华脸上看出喜怒,将身子俯地更深了些,极尽谦卑道:“今尤家勾结官府,兼并土地,强取民财,贪赃贿赂,草菅人命——等等罪行大白于天下,我等皆震撼惊愕。知府大人亲临,雷霆手段扣下陈氏罪人,我等皆欢欣鼓舞。此事生于青州,我等愚人却并未察觉,实有失察之罪,还请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话先赞美了叶京华,又贬低了自身,听起来很妥当。然而细想便知他是用一个’失察之罪’将在场众人都摘了出去。只要叶京华开口应下来,照着这个责罚,就相当于是承认了他们只是失察,而不是陈斯同党。
叶京华没说话。
庆县县令弯着腰,拱着手,几息过去,额头泌出冷汗。
他说到这儿,另一边的岐县县令忽然站起来,朝赵宝珠俯身作揖:“我等也得向赵大人道喜!幸亏有赵大人明察秋毫,刚正不阿,以雷霆手段捉拿了那尤氏一族,肃清贼乱,才有现今真相大白之日——”
由他带头,众县令皆站起来,纷纷朝赵宝珠道谢。
若换个面皮浅的,见这么多’官场前辈’都拉下脸来如此谦卑地道歉,也许就禁不住脸软应下来了。可惜赵宝珠对外从来都是铁面无私,脸硬心烈,他冷眼看着众人急于巴结的嘴脸,眼眸逐渐透出怒色来——
这些老匹夫!真是个个都狡猾如千年狐狸,姿态放得如此低,说的话看似真诚,却都是在打边鼓,一点儿没往正事上说——
赵宝珠心头窜火,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有点儿想直接冲面前这人头上扔过去。
然而他到底还存着一丝理智,知道朝廷命官打不得,至少不能在明面儿上打。
赵宝珠心里的怒火水涨船高,压着没发火,憋得眉尾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