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宁及时关了电视。他注意到蒋贺之在听到“年年有今日”时陡然颤动的肩膀。
时间快到了。很多人跑到小区的空地上,仰着头,自发一起倒计时。
8点22分了,随第一束红、金为主色调的烟花冲向云霄,犹如礼炮般在空中四散、炸响,香江两岸,万花齐放。
小区内一片欢呼声,有人趁此美景表白,大喊着:某某某,我爱你!
“某某某”听不真切,但“我爱你”情真意切。
蒋贺之走到客厅的阳台上,发现这里竟看不见烟火表演,只能听见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隐隐感到夜空正随不同的焰火主题变幻颜色。
蒋贺之微微瞠目,几乎瞬间就理解盛宁此举的善意,想了想,他笑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格很古怪,豪门少爷不做,非要跑来当刑警?”
盛宁没说话。这样的选择当然古怪。
“冇办法啊,”蒋贺之又笑了一声。他故作轻松地耸肩膀,用粤语说下去,“我冇办法系我妈嘅忌日讲出‘岁岁有今朝’甘嘅话①。”
盛宁完全怔住。他只是从那些八卦杂志中得知,蒋三少和家里的关系不算融洽,他只知道今天是蒋瑞臣太太罗美晶的生日,却不知道今天也是蒋贺之母亲的忌日。
“对不起,”他诚恳地向他道歉,然后问,“你妈妈……是生病吗?”
“骨癌,一开始只发作于颌骨,后来整个头、脸都疼痛难忍,完全变了形,有时浮肿的像水中女尸,有时又像一颗畸形的骷髅。”蒋贺之摇了摇头,说,“看到那样的她,你肯定想不到她年轻时是一个多么风华绝代的美人。”
“看你就能想到。”盛宁说。
“小时候因为相貌有异,我总被一些同龄人围着推搡与嘲笑,他们骂我是‘杂种’,还说我妈一定是被外国大兵强奸的女人……我有次忍无可忍想要跟人动手,我妈却突然出现了,她跟我说‘不可以打人,有教养的小孩都不会打人’,转头就疯了似的扑上去打那些小孩的父母,那时她还不太会说粤语,普通话也够呛,但她一跃骑在了一个壮男的肩上,一边左右开攻扇他耳光,一边大骂‘仆你个街啊②,你儿子长得像猪,可我儿子长得像我啊!’……”
说到这里的蒋贺之笑出一声,连盛宁都忍不住想要弯一弯唇角,眼前是一个美丽又硬颈的女人,活灵活现的,像是一片百折不饶的芦花。
“回家她就对我说,没有爸爸又怎样,你没有和别人不一样。后来我终于在电视上看见了我的‘家人’,她又对我说,可能我们这辈子都没有他们那么多钱,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比他们善良多,笑容多。我指着镜头哭着说,可他们的笑容已经很多了。我妈就轻轻拭掉我的眼泪,说那我们就要笑得更多,更多……”
盛宁用指关节支着下巴,认真听着,罔顾周遭喧喧嚷嚷的焰火声。
“不管日子多难,她一直是这样做的,哪怕后来生病了也一样。有时我放学回家,还没走近楼道,就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但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踏进家门,她立马就不再发出哭叫,反倒咬着牙,对我微笑。她每天都要服用大剂量的阿片类镇痛药物,后来那些就都不管用了。但无论多么痛苦,她说只要我给她按摩一会儿,就一点不会再痛……其实怎么会不痛?她应该是强忍着,不想让我为她的病情担心……”
焰火再次炸响,还伴随着一片欢腾的人声,盛宁看见蒋贺之轻轻战栗了一下,他垂下眼睛,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继续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
“我记得那天的焰火特别漂亮,她也特别漂亮。她破天荒地精神好了,握着我的手,不断地流着泪向我道歉,她说对不起,妈妈太自私了,不该强行把你留在身边,差点毁了你的人生……她还说不过过了今天就好了,过了今天你就是晶臣三少爷,你就可以回家了……她明明自己哭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对我说,一定不要为她难过,要带着很多的笑容回家,带着很多的笑容跟她告别……”窗外还是那个斑斓、吵闹的人间,母亲临终的画面却一再浮现在眼前,蒋贺之慢慢落下一行眼泪,他说,“可一个孩子没了母亲,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今年这场半小时的烟花秀似乎格外漫长,焰火一声声地在高空炸响,夜空像一棵被琳琅礼物满满装点的圣诞树,所有渴望幸福的孩子都唾手可得。
盛宁轻轻叹息,然后拨转过蒋贺之的脸,让他抵靠自己的肩膀。他感受到他的眼泪流进自己的颈窝,流到自己的肩头,最后一滴滴地烫伤了自己的心。
盛宁一向睡得浅,难得家里还有留宿的客人,这宿睡得更浅,凌晨两点不到就醒了。这一醒便再无一点睡意。他下了床,拧开台灯,借灯光望着书桌上两本杂志,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颈窝处依然留存着那人眼泪的温度,到这会儿了,这块皮肤还是烫得要命。这感觉十分奇妙。于是他走出卧室,打算去厅里看看那位留宿的客人。
没有开灯,但卧室的灯光流泻而出,窗外还有皎白的月光与跳动的萤火,已经足够视物。难为了人高腿长的蒋三少,睡在窄小的沙发上,应该不太舒服。盛宁将掉在地上的毯子拾了起来,重新盖在蒋贺之的身上,又俯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体表烫得惊人,确实是高烧未退。盛宁找到了自己颈窝久久发烫的理由,心宽了宽,便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出来。他用冰水绞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回到厅里,将冰毛巾敷在了那人的额头上。
盛宁单膝跪坐在地,垂下眼眸,更近距离地端详起这张脸。
此刻蒋贺之睡得很沉,但眉头微微拧着,颊上隐有泪痕,似乎很是痛苦。平时看着喜眉笑脸的,不太正经,一旦带病睡熟,倒显出那份颠倒众生的俊俏来了。
鬼使神差一般,盛宁以手指背面,安抚似的,轻轻在蒋贺之的脸上拭了拭。然后又守他片刻,替他换了一回冰毛巾,才悄声离开。
待确认了盛宁已经离开,一直佯睡的蒋贺之就睁开了眼睛。其实打从盛宁开门出屋,他就醒了。
空气里仍弥漫着硫磺和硝石混杂的气味,这人的触摸像一股暖流,沿着他的面庞,一直流进了他的心里。
或许是夜太静,又或许是高烧未退,他摘下额头上的冰毛巾,在黑暗中长久地睁着眼睛,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激越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
①粤语,我没办法在我妈的忌日里说出“岁岁有今朝”这样的话。
②粤语,类似于“去死吧”或者“混账东西”
第18章 观音(一)
翌日早晨,盛宁收拾一新走出卧室,发现客人已经醒了。
一觉醒来烧就退了,刚刚在客卫冲了澡,蒋贺之将一条白色浴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上身赤裸,神态慵懒。
他正立在客厅的书架前,微微仰头,凝神看着置于最上方的一尊观音像。廖晖迟迟未将这尊狮吼观音取走,盛艺便在小摊上买了一只造型简洁的梨花木佛龛,暂且将佛像供奉在了客厅里。她不懂什么乾位坤位、什么挡灾化煞,只觉得这尊白玉观音实在漂亮。
听出盛宁来到了身后,蒋贺之问他:“这是邱立明的雕工?”
“你认得?”盛宁想起来,听廖晖提过,这位雕两笔就要五十万的工艺美术大师就叫邱立明。
“他送过不止一尊玉雕给我二哥。”确实是大师级的雕工,这尊观音眉如弯月,法相慈祥,坐骑雄狮怒目爆瞪,极其威武,唯一的不足是观音左眼下有一道裂痕,一路延展至颊边,宛若泪迹。蒋贺之说,“请他不便宜,哪儿来的?”
“廖晖暂时寄放在我这里,说找到修补的工匠就取走。”
“这廖晖怎么阴魂不散,老缠着你?”这个男人的名字令蒋贺之心里无端一酸,他扭头看了盛宁一眼,笑容花俏地问,“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都是男人,能有什么想法?佛前不得行淫,这蒋三少衣不蔽体、胡言乱语,跟行淫也差不离了。盛宁没搭理他这茬,只皱眉道:“你先把衣服穿起来。”
蒋贺之没有听话地去穿衣服,反倒走到了一墙盛艺的演出剧照前。他被墙上那张巨幅的《倩女幽魂》狠狠惊艳了一把,怔了片刻才问:“这是谁?”
盛宁回答:“我姐姐。”
蒋贺之扭头看着盛宁:“亲姐姐?”
盛宁“嗯”了一声:“爸妈出事以后,就我跟姐姐相依为命了。”
蒋贺之问:“她是舞蹈演员?”
盛宁又“嗯”了一声:“她自己有个工作室,最近她们工作室参演的舞剧《红楼梦》正在全国巡演。”
“你姐姐真的……好靓啊。”蒋贺之毫不吝惜对盛艺的赞美,但发现似乎再多的形容词都不及“靓”这一声来的直接、贴切。忽然间,他倾身靠近盛宁,以不足五公分之距,细着眼睛打量他的脸,他说,“我发现,你跟你姐姐长得很像。”
“是很像。长大了还好,如果都拿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你会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后退至一个安全距离,盛宁将落在姐姐脸上的目光收回来,又落回蒋贺之的身上。平时应该没少健身,蒋三少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很难想象,这样一张五官立体的窄脸盘,竟能拥有一副如此健壮完美的身材。淋浴后的身体还未完全擦干,一身水珠在肌肉的沟壑间滚动。蒋贺之胸部饱满光洁,下腹却微有毛发,一直延伸向他隐秘的私处,腰间浴巾将落未落,隐隐可见腰下七寸,人鱼线宛如刀刻,再往下一点……
喉结蓦然一动,盛宁赶紧把目光挪开,再次冷着脸道:“你把衣服穿起来。”
“都是男人,你脸红什么?”这人已完全从昨日怀念亡母的伤感中缓过来了,居然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你耳朵都发烫了。”
耳根确实有些发烫,脸红却断无可能,盛宁的目光再次往下游动,提醒道:“你的浴巾掉了。”
还真掉了。蒋贺之低头,看见了自己两腿间那根魁伟的器官。他不慌不忙地将浴巾重新束好,居然还觍着脸,凑近了问盛宁:“好顶,是不是?”
盛宁懒得理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蒋贺之紧随其后,一进屋就注意到了靠窗的书桌上有两本杂志。
盛宁来不及将杂志收起来,便被眼明手快的蒋三少一把夺在了手里。
“这么紧张,《花花公子》还是《龙虎豹》?”蒋三少口中的都是著名的成人杂志,他一边说着“别害羞嘛,男人看这个多正常”,一边拿起杂志准备翻阅,待看见了自家兄弟的两张俊脸,才恍然笑道,“原来是补过课了。”
“随便看看。”盛宁又把杂志夺回来,随手扔在了桌上。
“别这么傲娇行不行,”蒋贺之盯着对方的眼睛,眼底有风情,唇边有笑意,“你明明就对我很感兴趣。”
盛宁倒不否认:“是感兴趣,哪个平民百姓不对豪门阔少感兴趣?”
蒋贺之忽然正色道:“我要解释一下,我弟弟不是杂志上写的这样。港媒以诲淫诲盗著称,标题一般怎么夸张怎么来,内容也不与事实相符。我弟弟从小在国外长大,确实性格外向、不拘小节,但这不意味着他就像这杂志里写的这样放纵和滥交。”
“我没问你。”盛宁想,你弟弟是纯良还是花心,跟我无关。
“没问我也要解释一下。”不知怎么就跟这八卦内容较上劲了,蒋贺之依然蹙着眉头,严肃地说,“这关系着你会怎么看待我的家庭、怎么看待我。”
“你的家庭我不了解,我现在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这人腰间的浴巾又快掉了,盛宁赶紧说,“你最好先把衣服穿起来。”
衣橱里除了检察制服就是素色的衬衣,蒋贺之随手取了一件试了试,扣不上。回头看看盛宁,仍是八月的天气,这小子竟已换上了检察秋装,标配白衬衣,制式红领带,衬衣下摆尽收于裤腰,那腰,细得不盈一握。
“你太瘦了。”又换一件衬衫,仍是袖长可以,胸塞不下。蒋贺之只扣最下面的两颗扣子,半敞的衣襟遮住两股劲壮的胸肌,实则欲遮还露,更添诱惑。他目光荡漾地说,“那我只能这么穿去刑警队了。”
“你是孔雀?还是打算去小梅楼兼职营业?”这人根本就是故意招展。盛宁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宽大的T恤,可能是他学生时期的衣服。他将T恤扔给蒋贺之,不耐烦地说,“这件你试试。”
解决了“衣”的问题,又为“食”愁上了。昨晚心绪不佳,两人没叫外卖,然而一觉睡醒腹内空空,蒋三少依然看不上速食食品。
“昨晚你也没吃东西,真的不饿?”碗里泡着速食的粥,微波炉里加热着速食的包子。
“饿啊,但我不喜欢这种速食品。”蒋贺之看看盛宁,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就是吃太多了这种没营养的东西,才瘦成这样。”
“反贪任务重,没时间做饭。”盛宁拍掉蒋贺之的手,道,“将就一下。”
“饿死也不将就。”蒋贺之微微睨眼,“你是不是土生土长的洸州人啊?都说‘洸州人识食,更识做嘢食’,没有一盅两件,我没胃口。”
“那你去市局的路上自己买吧。”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蒋贺之其实没有这么挑剔,但偏偏就想在这人面前挑剔一下。他故意说,“‘一盅’要择茶、择水,‘两件’至少八甜八咸,云吞、虾饺都得手工现包,不能用模具、不能流水线;叉烧要半肥半瘦、咸甜适中;凤爪要先焯再炸,一吮脱骨;生滚粥要吃米不见米,不能稠也不能稀;炒河粉要猛火3分钟,不能粘也不能坨……”
“够了,这不是你在香港的豪宅,没人伺候你。”盛宁果然冷脸,道,“不吃就饿着。”
蒋贺之拿起果盆里一只洗净的苹果,像把玩棒球似的,频频将它竖直上抛,又握回手里。他一直垂目看着盛宁,突然说:“我想吃别的。”
等着速食的早餐加热出锅,盛宁正在打理姐姐的白玫瑰。摘掉两片泛出褐色的花瓣,他当这人要啃苹果,头也不抬地说:“随你。”
蒋贺之便伸手捏起盛宁的下巴,直接俯身吻了上去——
然而四目相对,四唇相距不过毫厘,他又及时中止了这个吻。
在晨间明亮的阳光下,他们极近距离地彼此凝视,盛宁发现,得益于混血基因,这个男人不仅有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双难以言喻的美妙眼睛,既甜蜜又伤感。
“我昨晚没有跟你说,我妈其实很想去香港,但凡他们在正确的时间遇到对方,我想她一定会跟他走的。虽然她一直跟我说,人跟人最亲密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最安全的距离就是天涯海角,但她每天还是很难过,她经常徘徊在他们相识的那个轮渡口,幻想那个男人没有结婚,期待那个男人突然出现,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香港。”手掌托着盛宁的下巴,拇指抚摸过他的嘴唇,他说,“我爸是个处处留情、处处吻的男人,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跟他一样。”
短暂的慨伤过后,蒋贺之突然捏了捏盛宁漂亮的鼻尖,笑着说,“都第三次了,接吻都唔知闭眼,傻仔。”
“我忍你很久了——”盛宁再次拍掉蒋贺之的手,正要作色,门铃却恰巧响了。
原是姐姐出门前,拜托了隔壁邻居关照自己的弟弟,邻居阿姨真就给他送来了新鲜出屉的烧麦与虾饺,还有刚刚熬好的咸骨粥,用砂锅端来,米粒出稠,葱花增香,肯定是一大早就起来煮的。
同桌吃完早餐,蒋贺之开车先将人送到检察院。
一路都不太痛快的盛处长下了车,蒋贺之抄手倚住车门,喊他一声“领导”,又问:“今天下班接你去吃饭,好不好?”
盛宁面有一丝愠色:“加班。”
蒋贺之挑了挑眉:“如果要查案,我们可以弹性工作、提前下班,你们不行吗?”
听这意思是要查案了,盛宁想了想说:“4点吧。”末了,又补一句:“你的车别停在检察院门口。”
极罕见的定制敞篷版大G,来往路人频频投来注视的目光,实在太招摇。
“那就4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蒋三少拉开车门,打算上车了。
“欸,蒋贺之。”见对方应声回头,盛宁冲他点了点头,道,“确实好顶。”
“什么?”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蒋贺之一下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