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顾,女孩的眼睛极短暂地亮了亮,但马上又慌慌张张地瑟缩回去。她头也不回地跑进店里,关了门。
早在跟这伙黑社会起冲突之前,燕子就跟燕子似的,一溜烟地飞走了。回程的路上,天色终于向晚。盛宁坐在车里,抬头向远处的天空望去,正在下坠的太阳晕开一片残阳,像皮肤上的疮,肿胀发红,化着黄脓,已到了伤筋烂骨的地步。
从沉重的心情里缓过来,蒋贺之问:“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当司机?”
盛宁说:“因为你不肯跟我挤电车、坐地铁。”
蒋贺之又问:“我好容易打探来的地址,你为什么一开始什么都不问就要走?”
盛宁只说:“我不太喜欢你们公安的询问方式。”
“可这类性侵害相关的案子都是这么办的,”蒋贺之解释道,“体液、毛发、残留物,还有被害人的陈述,这些都是定罪量刑的重要细节,巨细靡遗地盘问清楚,也是为了勿枉勿纵。”
“我没说你们做错了,我只是认为你们可以做得更好。”盛宁身在检察院,当然见过不少会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的询问笔录,他微微蹙眉说,“‘阴茎插入阴道转动了多少圈、抽插了多少下’,这种机械冷漠的态度、这种‘例行公事’的问询真的不能做得更好吗?”
“还好你干的是反贪,不是公诉。”盛宁就是公安办案时最不愿遇见的那类检察官,不恤一线疾苦还一堆要求的大爷,但蒋贺之却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这人令他惊叹交集,肃然起敬。
车子又静静驶出一段路。
“刚才好险,”蒋贺之突然后怕地长喘一口气,道,“差点就没拦住他。”
“我要抓阿德。”盛宁却冷着一张脸,并不感激对方“英雄救美”。
“你想等他向你动手之后,就让我以寻衅滋事或者暴力抗法为由拘了他,对吗?”蒋贺之其实知道盛宁为什么挑衅阿德。在互联网尚不算发达的年代,执法人员的舆论环境相对宽松,颜值、气质即为正义。他笑笑说,“可检察官同志,你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帅就钓鱼执法啊。”
“我要抓阿德。”盛宁依然目视前方,没表情。
“我知道你要抓阿德,可这样抓有什么用?你容他打你一顿,他最多关个15天也就放出来了。除非你想被他打成重伤,但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出于一位刑警的职业嗅觉,他能感觉出阿德的武力值不低,他身边这位病美人未必经得住对方一拳头。
“我要抓阿德。”重复多声,沉默良久,盛宁终于说下去,“哪怕关他三天,哪怕只关一天,我要让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相信,这群人不是无法无天,能拘他们第一次,就有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那一天。”
“你还真是……”蒋贺之再次惊叹得不知该接什么话。
“圣母,是吗?”盛宁转换话题,突然发问,“你为什么没在局里当场拆穿杨思偲是未成年,还得找线人去查她的行踪这么麻烦?”
“如果在局里拆穿她,就必定会把事情闹进她的学校,不管她是被迫还是误入歧途,她都有可能会被校方开除。她还是个孩子,她还要上学、要中考,还有未来的锦绣人生——”蒋贺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明白盛宁的意思了。
“无论是对燕子还是对杨彩诗,”盛宁转头看了蒋贺之一眼,问,“你不也都没照章办事,你不也是圣母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蒋贺之心服口服地笑了,继而又打趣道,“都是中国人,‘圣母’这个词儿不合适,以后还是讲‘观音’吧。”
此后便是一路沉默。
大G停在了小区门外,蒋贺之也从驾驶座上下来,像前几回那样,目送盛宁离开。然而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既痒又疼,像烧着一星火苗,越来越旺。
“喂,盛宁。”人已距他几米远,蒋贺之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似怕这人听不见,他伸手猛按了一把方向盘,车喇叭长啸一声,引得盛宁回了头,也引来了一些路人的注意。
检察制服夹在手边,转过身来的盛宁冷冷静静地看着他,问:“做咩?”
蒋贺之却不回话,继续长按方向盘上的汽车喇叭,一阵长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的笛声终于把周遭的路人全引过来了。
“我啱啱讲错,我唔系有啲钟意你,我系真系好钟意你①。”他才不是那个盛域的小廖总,这位盛处长显然情商堪忧,等他开窍?不啻等待铁树开花。因此,众目睽睽下,他大声表白,同时也渴求得到同样的回应。蒋贺之笑着大喊,“你呢,你系唔系都仲意我?②”
这么热烈、直接且难得一见的告白场面,还是两个男人,一众好事者发出了啧啧惊叹声,当事人盛宁则瞳仁放大,怔得一动不动。
“洸州的夜太险、太长了,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一个人了,但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吻你,虽然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认识了二十天,但对我来说,喜欢这两个字分量很重的,一开口就是一辈子。”似在提醒对方回答,蒋贺之又一次长长短短地按响了车喇叭,也又一次大声问出:“盛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有个围观的小伙儿看着不太直,跟着胡乱起哄,他以手拢成话筒冲蒋贺之喊,“你别等他了,你选我吧!”
“谢谢。”蒋贺之礼貌地朝那小伙儿笑笑,然后严肃道,“不行。”
华灯初上的夜色下,不远处的房屋有了烹吹的烟火。他用那双深长多情的眼睛静望着他,似在等他一生迄今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巴巴地一起等。
盛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已经成形了二十余年的人生观念里,男人喜欢男人就够扯的了,居然还谈什么一辈子?
“谁要跟你一辈子。”最后,他在众人殷殷期待的目光中骂了一句“痴线”,转身走了。
回到家中,盛宁闭目倒靠在了沙发上,这一天兵荒马乱,他几乎精疲力尽。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拿起一看,是项北。
项北今天的声音听来有些古怪,瓮声瓮气地在他耳边烧灼,好像刚刚喝了一顿大酒。他说的话就更古怪了,他说:“有时想想挺对不起你的,我这兄弟当得这么不够意思,明知道你喜欢温语,也没说退出,把人让给你。”
“感情的事怎么谦让,你这话不尊重师姐,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盛宁这头确实已经翻篇儿了,他劝项北道,“别扯了,我说过,你能让她幸福就好。”
“我就是想说,哪天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她?”
“你能出什么意外?喝酒猝死还是抽烟肺癌?”这话听着竟有一丝托“寡”之意,看来真是醉得不轻。盛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说,“自己的妻子自己照顾,真怕出事,那就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争取跟师姐白头偕老。”
可项北仍大着舌头、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对不起他姐姐,说到最后竟还呜咽起来。盛宁已不耐烦到了极点,头疼又再次发作,于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陌生的座机号码。
想了想,盛宁还是忍着头疼,接起了电话:“哪位?”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音。
“你是?”他又问一遍。
电话那头貌似还是没有动静,再细细一听,便似有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
“彩诗吗?”盛宁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无助的、羔羊般的女孩。沉默良久,他才说,“如果你想说说你的遭遇,我保证,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女孩依旧不出声。她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催落了更多的泪水。
盛宁一直拿着手机,默默聆听。
可能足足沉默了二十分钟,女孩的哭声在某一刻突然凄厉起来,意识到对方仍需勇气,他便开口道:
“如果你怕遭到那群人的报复,我在长留街有间空屋,虽然不算宽敞,但足够住下你和你爸爸,你们可以在长留街内继续开家云吞面店,那里的村民跟洪兆龙那群黑社会不共戴天,他们会保护你和你爸爸的安全……还有,检察院周边也有一所初中,我可以为你联系转学,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看望你……”
他难得说了许多,周全地替她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他试着让这个可怜的女孩相信,你的遭遇不是人生不如意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行。他温柔又郑重地向她承诺,“如果你愿意站出来指认那些行恶的人,我就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电话那头的杨彩诗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我不想被活活烧死,也不想死后被砌进冰冷的墙里,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和我爸爸吧。”
她哭着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起身走进卧室,看见桌上两本杂志以及两张与那人肖似的英俊脸庞,更有荒唐与交瘁之感。
一抬手,他将两本杂志全扔进了废纸篓里。
【作者有话】
①粤语:我刚刚讲错,我不是有点喜欢你,我是真的好喜欢你。
②粤语: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21章 意外
在给盛宁打去那个电话前,项北正在兄弟单位处理那个U盘的事情——检察院的技侦果然没法打开这个特殊加密的U盘,还得更专业的公安人员出马。
项北不欲打扰兄弟单位的工作,特地下班之后才去。他有一个叫赵赢的铁杆兄弟就在洸州市公安局的直属分局从事技侦工作,他对赵赢的能力毫不怀疑。
一番操作猛如虎,技侦处的一干人员都下班了,但U盘仍未成功读取。在只剩他俩的办公室里,赵赢指着电脑上一片或红或绿的数据对项北说,你要强行打开,这部分红色的数据就会丢失,得先修复了才行。项北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顾自点头。
修复数据的过程中,赵赢忽然腹痛,说了声“我得上个大号”,就捂着肚子出了门。
一通酣畅淋漓的宣泄,一肚污浊,尽归下水道,马桶上的赵赢长吁一口气,感觉倍儿爽。可当他一身轻松地再回到技侦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项北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也不见了。
特殊处理过的数据没法另行拷贝,读取过也不会留下痕迹。只道对方已经成功打开了U盘,赵赢心道“这老项真不地道,求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求完人连谢都不谢一声,居然就这么走了”。嘟囔着,他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他想,下回见面,一定要这老项请客。
然而,当时赵赢并没想到,再也没有下回见面了,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项北。
因为项北死了。
第二天清早,项北被发现淹死在了自家小区的露天泳池里,一个一米八二的汉子居然淹死在了水深只有一米六的泳池里。
为免小区的孩子发生溺水事件,露天泳池是监控全覆盖的。监控录像清清楚楚地显示,项北彻夜未归,在清晨五点左右独自回了家,六点一到就又一个人走出家门,走向了小区的露天泳池。事故发生时,清晨的泳池里只有项北一个人,他游着游着突然抽筋,挣扎了几下就溺死了。
“市检反贪局的局长项北死了!”
这是李乃军踏入方宅之后,咋咋呼呼向方兴奎汇报的第一句话。
但方兴奎正在打电话,他“嗯”了两声,又说了句“让老领导放心”,就挂了电话。
他抬头看了眼闯进门来的李乃军,道:“刚刚是老领导的秘书。”
“沈司鸿?”李乃军凑前一步,大着胆子问,“老领导问罪来了?”
“不至于,就问问。”方兴奎也问李乃军,“你这忙里忙慌的,要说什么?”
李乃军便又把那则重磅消息重复了一遍:“市检反贪局的局长项北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了百事,死了解千愁啊。”方兴奎似乎早就知道了这则劲爆的消息,仍低头修剪他的凤尾竹,面上一点惊讶也无,他说,“我这些日子可真是愁死了,洸博会就快开始了,这阵子人民币对美元连续升值,很多参展商都在找我吐苦水,说本就微薄的利润再被汇率吞掉一块,那就一年白忙、无钱可赚了。”
“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乃军喏喏点着头,“方市长您是坚持人民至上的‘父母官’,您操心的事儿可比我大多了。”
“你最近又在瞎操心什么?”方兴奎放下剪子,抬起头,幽幽地看了李乃军一眼。
“我操心的是,”许是怕被正在别处忙碌的阿姨听见,李乃军近前一步,压低了音量道,“那个梅思危是女中豪杰,既懂事儿也会来事儿,肯定不会乱说,韩恕可就不一定了。死了一个反贪局长,现在检察院群情激奋,就怕他万一熬不住开了口,但如果他死了,检察那边估摸就只能撤销案件了。”说着,他便以手为刃,做了一个“宰鸡”的动作。
方兴奎想得自然比李乃军深远,立即摇头道:“你也说刚死了一个反贪局长,检察院不尝到一点甜头,怎么可能轻易撤案?这样吧,你想办法去给韩恕递个话,让他赶紧把罪给认了,我这边再给公检两家的领导一点压力,案子就可以结了。”
“话倒是能递进去,可是,”李乃军抓耳挠腮,一脸为难,“这种要枪毙的罪,他指定不肯认啊。”
“你要人家顶雷,当然得讲究方式方法嘛。”方兴奎恨其愚蠢,狠狠翻了李乃军一个白眼,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国外总拿‘死刑’抨击我们的人权问题,所以现在上头的态度是‘慎死’,是‘逐步减少适用死刑的罪名’,特别是经济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告诉韩恕,‘保外就医’现在用不了了,还有‘重大发明专利’可以减刑嘛,大学或者科研所那边有的是这类研究成果,等他认了罪,我会适时给他找一项,这不就又把他捞出来了。”
李乃军连连点头,表示立即照办。
“还有,”方兴奎一贯奉行的是糖和棒子缺一不可,又说,“韩恕的老婆孩子是不是都在加拿大?”
“对,”李乃军道,“他出事前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她们送走了。”
“有办法找到吗?”手头的竹子又分叉了,方兴奎修剪时没注意,被叉出的尖刺扎了一下,手指顷刻便出血了。倒也不恼,他垂着眼皮,盯着流血的手指,意味颇深地叹了口气,还吟起诗来了,“唉,这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为人父母的,一般都宁可自己血流满地,也绝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能找到,能找到。”听方市长的意思,这是又要他“不拘小节”了。李乃军当即立了军令状,一定尽快派人找到韩恕的老婆还有女儿。
出了方宅大门,李乃军就又换手机给洪兆龙打了电话,他的意思是,受贿罪好认,杀人罪必定不肯,你手下的小弟里能不能找个出来,把杀人埋尸的罪名给认了?
“你当公安都是傻的?”然而洪兆龙不比胡石银好打商量,他刚愎、跋扈又护着自己人,当场表示不同意。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液化气罐的减压阀门,慢悠悠地说,“你倒是跟我合理解释一下,一个黑社会怎么能到一个贪官的家里把人杀了,还把人连着黄金、现金一起砌进墙里?”
“那就没办法了,”李乃军摇了摇头,竟以一种惋惜的口吻道,“等韩恕把受贿的罪认了,就劳龙哥你想个法子,让他永远闭嘴吧。”
公安调取了分局技侦那边的监控。监控画面中,项北正对镜头,电脑背对镜头,在某个瞬间,应该是加密U盘的内容已被破解,项北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两手攥拳,浑身打抖,面露极度惊骇之色。然后他便匆匆拔下U盘,又匆匆起身离开了。
在新一轮的公检联席会议召开前,反贪局的一众干警特意去了一趟市局的法医尸检中心,送别自己的局长。
项北睡了,在冷冰冰的停尸台上,永远不醒那种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