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凑巧路过还是有意尾随,蒋贺之与钟应元竟出现在了包间门口。
这个姓、这家人,便是他爸本人在场,也得客客气气酬酢问候。周晨鸢一刹松了手,讪讪望着蒋贺之道:“唷,这不是晶臣的三少爷么。”
蒋三少不再多话,大步径自闯入,直接从对手手里夺下酒杯,仰头便一饮而尽。当着周晨鸢的面,他将酒杯倒置,果然一滴不剩。
“面子给你了,失陪。”说罢,蒋贺之就掷下酒杯,拉起盛宁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间。钟应元朝包间内的几个人点一点头,也掉头追去。
生怕那位周公子回过神来再寻事端,两人几乎是一步不带停滞,直奔大门而去。盛宁这才发现,饭店的入门处果然供奉着狞髯怒目的关二爷。只是,莫说这泥塑彩绘的财神像,便是关二爷当真临凡而来,面对这长夜漫漫的洸州,也只能空提一柄偃月刀,杀贼无门,回天无力。
出了饭店,又到停车的地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盛宁只交待过今晚要在这里见沈司鸿。
“我听人说的,周晨鸢今晚也在这里,怕他找你麻烦。”蒋贺之微微蹙眉,心有余悸。
三少爷破天荒地喝了酒,钟应元立即自告奋勇地要当司机。只是他肾亏尿多,冲两人嘿嘿一笑说:“三少,你等我一下……我上个厕所就来。”
车就停在街边,两人同坐大G的后排,等着钟应元回来。
这一带虽不比晶臣天地高端奢靡,却也是洸州的繁华之地,整条街近期还升级了人造水雾的景观。随夜色渐浓,只见多彩灯光亮起,一蓬蓬白雾从街边的洋紫荆与小叶榕中冒出,转瞬洇入夜色,随风四散。
身处如此仙境似的夜景之中,不造爱就可惜了。
“好想要你,现在就想。”大概是久未沾染酒精的关系,蒋贺之抚摸着盛宁的脸,四目相顾间,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们还没在车上做过呢。这么大的车内空间,不拿来震一震,太可惜了。”
“这里怎么可以?”盛宁当然拒绝,“一会儿钟应元就该回来了。”
“他肾不好,要尿很久的……”说完这句,蒋贺之已经翻身压在盛宁身上,他双手捧起盛宁的脸,俯首注视他好一会儿,才虔诚地覆上自己的一双唇。
蒋贺之这回吻得特别温柔,舌头深入浅出,缠绵勾挑。随这个吻不断加深,他的一只手也不安分起来,从盛宁衬衫的下摆探入,开始摩挲他腰间凉滑细腻的皮肤,然后又悄然上爬……
盛宁到底被爱人吻出了一点情绪,也轻轻吮吸起蒋贺之的舌尖。口腔里还有一丝酒味,他细细地尝了尝,不辣,挺甜的。
撇了沈司鸿,周晨鸢一个电话把也在附近鬼混的路俊文叫了过来,打算跟着他再去下一个地方找找乐子。陶可媛听了便说要补妆,一溜小跑着去洗手间了。
“女人就是麻烦。”周公子向来没耐性等人,出了饭店大门,百无聊赖地且逛且等,突然就被身边人用力拉了一把衣袖——
“哎哟!”路俊文一脸兴奋地喊起来,“表弟,你看!”
周晨鸢循声望过去,两眼欢喜得霎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感到特别愤怒。
他回想自己第一眼看见的盛宁、新闻镜头里庄严领誓的检察官、以及刚才那个横眉冷对的盛处长,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温柔的,驯顺的,沉醉的。
那位蒋三少又开始吻他的耳朵、脖子了,盛宁头往后仰,闭目享受。
一股暗火由腹内升腾,周晨鸢动手扯开自己的衬衣领子。他难以解释更难以抑制此刻的愤怒——而这种愤怒就快要将他勒毙了。
“我就说吧,还是香港人玩得花,当街上演活春宫啊。”路俊文还不忘煽风点火,怪声怪调地说,“这是要车震吧,我们要留下看完吗?”
周晨鸢没说话。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不再注视车上那对会令他极度愤怒的情侣。
“你不是一直很想玩玩这个‘检察之光’吗?”见女朋友已经补完了水灵灵的妆,正朝自己小跑而来,他突然开口,那就玩吧,狠狠地玩,玩残他,玩烂他。
路俊文面露大喜之色,摩拳擦掌,说早等着这天了。
携美离开之前,周晨鸢不忘叮嘱一句,他明天就离开洸州了,等他抵达湄洲的时候再动手。
第67章 告别(二)
钟应元其实已经尿完了。他一眼望见车内情形,晓得三少爷性致正浓,便识相地候在一个不远不近、可以随时待命的地方。他想着,年轻人干柴撞烈火,等一等也是应当的。
但车内两个年轻人确实没打算车震。他们接完一个深深长长的吻,便交颈拥抱了一会儿。
夜风徐来,盛宁能感到这具抱着自己的身体正在轻轻发抖,而这种细微又历久的战栗漫漶开来,也渗进了他的体内,扰动了他的心扉。他松开他,对视他,担心地问:“怎么了?”
“我也申请要去湄洲参与爱河大桥的事故调查,可被老沙还有他上面的领导驳回了。”近些天,蒋贺之总被一种莫名不安的情绪困扰着,更常常为此感到头痛欲裂。景观工程的水雾与灯带短暂地消停了,乌云遮蔽掉了月亮,整条街被乌黝黝的夜色笼罩。远处高大的楼宇投下幢幢黑影,像蛰伏在夜里的兽。
盛宁不以为然地说:“这座大桥目前名义上还是你家的私有物,你当然应该回避。”
蒋贺之立即反驳:“可你是蒋家的三少奶奶,你不也应该回避吗?”
“别胡说,法律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盛宁没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笑正在浅下去,还当他在开玩笑。
“你还是别去了,好不好?”车内凉意渐生,心绪愈发不宁,蒋贺之突然这么说,“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干反贪的检察官,我不希望你参与这件案子。”
“可城桥集团一直是我们处在盯着,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内部情况,我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出。”盛宁一张脸又冷又净,试图中止这个可能会引发争端的话题,“这件事没商量,别再说了。”
“现在连周晨鸢都掺和进来了,上回黑社会大闹检察院的事情难道你已经忘了?他是个行事完全没有节制的疯子,我很怕他会趁这机会伤害你。”今晚饭店内的遭遇更令蒋贺之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以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说,“我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我不可能次次都能护你周全,何况这次我还不能在你身边。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了!”
“可这是我的工作,我不需要你的庇护,也不可能只在你的庇护下办案。你别忘了,没有你的时候,我也是反贪干警。”盛宁有点恼了。
“你当时还是一名普通的反贪人员,你没有牵涉过深,自然也接触不到这么多这么危险的内幕。”太阳穴一跳一跳,头莫名更疼了,蒋贺之几乎是吼出了声,“拍苍蝇和打老虎,能是一回事吗!”
“如果怕担风险,你也不用干刑警了,刑警不更得枪林弹雨、孤身涉险?你辞职回家当你的三少爷不好吗?”对方的担心不无道理,可盛处长一向不喜欢别人干预自己的工作。他扭过脸,摆出一副不屑再争辩的样子,“你少借酒撒泼,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办案。”
“难道你现在是单身吗?你一次次深入险境,有没有为我想过?”再吵下去只怕会说出更不可挽回的话来,蒋贺之趁自己理智还未崩溃便下了车,摔门就走。
“三少,你怎么了?”钟应元看见蒋贺之居然弃车而去了,一脸莫名地朝他喊,“你、你去哪儿啊?”
“去跳河!”吼完这一声,蒋贺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贺之当然没去跳河,也没有离家出走,他这晚本就约了一个朋友。
他去见的那个人正是那日在爱河桥边偶遇的杨曦。两人都是大学毕业后再读了个公安专业的二学位,警校期间同一宿舍,也是同届里的佼佼者,关系一直不错。
相约一家酒吧见面,待见了面蒋贺之才知道,此次全省公安比武竞赛,杨曦正是普警组的第一名。
“还是你胆大妄为,居然敢报特警组。”杨曦笑着说,“早知道我也报特警组,好在赛场上跟你较量一下。”
“别提了,太丢脸了。”心火熊熊,蒋贺之向酒保要了一杯冰柠檬水,又吩咐对方多加冰块。想起听人说过普警组的第一被湄洲市局摘得,他转头问杨曦,“这么说你现在是在湄洲市局工作?”
“嗯,刚提副支队。”
“恭喜。”蒋贺之举杯敬老友。比起自己靠万贯家财升的职,杨曦显然靠的是这类“比武第一”的真本事。
“你们是副省级,人才济济,湄洲才是地级市,还是比不了你。”杨曦倒也谦虚,与对方碰杯之后说下去,“本来还想跟你多叙叙旧,可惜明天就得回去了,你家那座大桥出了那么大的事故,我们原本的假期全取消了,都得立即回局里待命。”
“早不是我家的了,两年前就捐给国家了。只是今年日子特殊,得在众目睽睽下再捐一次。现在大桥的养护责任单位是你们市的那个交通集团,运维管理部门也是你们市的交通运输局。”蒋贺之心里烦透了这种“形式主义”,他本可以跟盛宁一起借调进省里的专案组,现在只能望桥兴叹了。
“那天在大桥边看到的那位大美人检察官,真是你媳妇儿?”那日所见,两人的关系已昭然若揭,但杨曦仍旧心怀最后一丝侥幸。警校那会儿,他不止一次单方面地想要跟这位蒋三少越一越轨。但对方对他确实没感觉,怎么追都纹丝不动。蒋贺之虽顶着一张足以胡作非为的帅脸,但爱情观相当保守,爱与不爱,泾渭分明,不存在暧昧地带,也没有逾距可能。
果然,答案令人彻底心碎。
“对,我媳妇儿,我老婆,我太太。”他举一反三地回答,突然跟想起什么似的说,“这次爱河大桥的事故,他要去你们湄洲办案,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
“原来还是反贪局的?”杨曦一听就懂了,案子在湄洲办,湄洲市局自然也得参与。
“嗯,”蒋贺之点头,满面忧色,“他是个工作狂,身体不好,情商堪忧,做事常常不留余地,有时甚至还很极端,偏偏又什么事都喜欢埋心里、自己扛。这次他去你们那边办案,我是真的很担心。”
“就这么喜欢?”明明说的都是缺点,可这字里行间全是满溢的爱意,杨曦歪头看着蒋贺之,脸上虽然带着笑,笑里却难掩酸涩。
“就这么喜欢。”蒋贺之果断回答。
“好吧,这位大美人有任何动静,我都第一时间通知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强扭不甜的瓜,杨曦想开了,自己宽慰自己说,“唉,本来想把你娶回家当媳妇儿,现在只能替你照顾弟妹了。”
“为什么是弟妹,不是嫂子?”蒋贺之稍稍宽心,笑了,“我们明明是一天生日。”
“是一天生日,”杨曦也笑,笑弯了大大的眼睛,笑出了深深的酒窝,“可我是早晨生的,你是傍晚生的啊。”
提到生日,便想起了警校那会儿,每逢生日,杨家母亲都会亲自跑来学校,在附近的小馆子请儿子吃顿饭,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警校里吃不着的菜。因为同天生日,蒋贺之也跟着蹭过这样两顿丰盛的生日餐,记忆犹新。杨曦的父亲走得早,病弱的母亲便一人挑起了一个家的大梁,她怕儿子在警校吃苦,平时也常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前来探望,她做的猫屎糖甜糯可口,鸡仔饼和肉切酥也是一绝。
于是蒋贺之问:“你妈还好吗?”
“两个月前走了。”杨曦面上倒无伤感,喝了一口啤酒说,“病了这么些年,总算解脱了。”
忆往昔峥嵘岁月,一不留神就聊久了,蒋贺之回到酒店时,已近凌晨1点。没想到这个时间盛宁还没睡,正倚着床腿盘坐在地,整理一只不知已整理了多久的行李箱。
其实他哪有那么多东西要整理,只是蒋贺之走后,他也心绪不宁,便假借收拾磨磨蹭蹭,一直等着他。
“你不是要去跳河吗,怎么还没死?”盛宁瞥了进门来的男人一眼,又垂下头,不理他。
“跳了啊,”蒋三少张口就诌,“可一想到‘寡妇门前是非多’,特别还是这么俏的寡妇,又吊着一口气游回来了。”
“痴线。”盛宁轻轻笑了。人回来他就安心了。窗外挂着一轮月亮,几粒疏星,与万家灯火共同雕镂着这个人间,一派澄明。
蒋贺之仍未完全消气,不再说话,而是斜斜倚在一边,看盛宁将几件衣物折叠放进行李箱内。他看见一件浅蓝色衬衣,带着肩章、臂章和胸徽,这是公安的制式衬衫。蒋贺之走上前,说着“领导,这是我的制服。”就要把这件衬衣从行李箱中拿出来。
“还给我。”盛宁又将这件警服从对方手里夺了回来,说,“你的制服不差这件,现在它是我的睡衣了。”
“你还缺睡衣?”蒋贺之不解地望着他。
“还记得上回出差去福建办案吗,晚上在酒店里睡不着,意外发现拿错了你的制服,后来居然就都睡得很好了。”说着话,他将这件衬衣拿起来,置于鼻端嗅了嗅,“可能因为上头有你的味道,穿着它,就好像你从身后抱着我。”
非必要场合,蒋三少很少穿制服,这些公安衬衣也都一直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收在柜子里,所谓“你的气味”必然只是心理作用。盛宁仰起脸,眼神落到这张英俊极了的面庞上,看到他眼里蓦然而生的一丝光亮,充满着柔和怯,又垂首将制服放回自己的行李中,淡淡说,“我只是去湄洲办案,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这什么表情?”
蒋贺之走过去,用手抬起盛宁的下巴,低头在他唇上咬一口,厮磨两下,再更重地咬下去。明明是个男人,嘴唇却柔软得不像话,身上还总有沁人的香。莫非真是狐狸精?他要再细细品一品,用唇,用手,或者用更直接的器官。
盛宁吃了一点痛,但没挣动,任对方轻轻重重地啃咬、品尝。吻到兴时,蒋贺之一把将盛宁托坐在了床上,动手便解自己的皮带。此刻他身体的一部分迫切地要寻个与爱相关的归宿。
“轻点,”盛宁没有直接拒绝对方的求爱,只是轻声讨饶,“我明天得坐几个小时的车呢。”
蒋贺之一听,便咬着下唇摇一摇头,将下腹升腾的业火又憋回去。他可以自己难受,但一点不舍得令他难受。他说,“我只想让你记得,你早不是孑然一身了,有个人与你患难相随,同生共死。”
“我知道,”盛宁点头,承诺,“我会为你小心的。”
“不是为我,是为我们。”蒋贺之拭了拭盛宁湿润的嘴唇,然后跪在他的身前,用手摁住他的后颈,用自己的额头顶住他的额头反复温柔摩擦,“等这件案子了结,我想带你回家一趟。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让你见见我的家人了,我的二哥、四弟,姐姐妹妹,还有……”
对于罗美晶,他当然心怀歉疚与感激,只是“母亲”二字如何难以启齿,他矛盾重重。
“我来吧。”盛宁十分了解自己的爱人,微笑着说,“她是这个世上对我的贺之最好的女人,我当然可以叫她一声‘妈妈’。”
“等你回来,”蒋贺之闭上眼睛,略哽咽地说,“她很喜欢你,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盛宁再次点头,也用鼻梁摩擦对方的鼻梁,闭上眼睛说,等我回来。
第68章 责任(一)
到了社院,众集结而来的专案组成员互相打了个照面,寒暄二三,盛宁这才发现,此行竟还有不少熟面孔。
头一个便是蒋贺之的那位警校同学,湄州市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杨曦。对方也看见了他,笑着点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第二个则是当初审他的那个覃剑宇。人还是老样子,黑皮厉目、虎背熊腰的,但官儿又升了。听说他现在调进省反贪局了,任反贪局副局长,洸州市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可谓扶摇直上,前途一片光明。
“盛宁,居然真的是你!”覃剑宇见到盛宁还挺激动,一下就拨开攘攘的人群,大步跃到了他的眼前。他两眼灼灼地盯着他,嗓音都在发抖:“其实知道这回要进爱河大桥的专案组时,我就特别想联系你,我想你多半也会参与这个调查,没想到还真在这里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