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带着尿腥味儿的风直扑老沙的脸,逼着他与他这个久未谋面的徒弟对视了。他看见,仍然敬着礼的陈钦东两腿战战,那双一直平直的、略略失去焦距的黑眼睛里涌满了无能为力的泪水。
蒋贺之也没法再喊下去了。这么“羞辱”一位病中的老刑警令他深感痛惜与羞愧。他红了眼圈,失望已极地冲沙怀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被弃在了郊区的精神病院,老沙不得不自己打了车再回到市局。没想到局长的椅子还没坐热,便听有人前来汇报,说两名市检的反贪干警在异地追逃的路上不幸殉职了,一个叫苏茵,一个叫黄哲明。
噩耗传回洸州之前,苏茵正与反贪局侦查处的多名同事在外地抓捕蔺先荣的女儿女婿——没了老父“花脸书记”的庇佑,这“靠金融吃金融”的一家人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在反贪局找上门来之前,安坤带着妻子仓皇跑路了。
外逃路径大多已被反贪局提前封锁,安坤来不及再找门道偷渡出国,只能撇家舍业地往深山老林里跑。几名反贪干警便也跟着跑,大半个月没回洸州,好几个都创下了自入职以来出差最久的纪录。
这对夫妻一路乔装逃到了闽粤赣三省的交界地,眼见甩不脱追击的干警们,便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直奔福建,一个去往江西。侦查处的追逃小组便也兵分两路,继续追捕。苏茵与新兵黄哲明就在去往江西的那一组。反贪人员赴外地办案都有《保密规定》,他们的行踪本应完全对外保密。然而千里追逃不容易,每到一地需请当地公安一起协作,架不住付勉在整个粤东省与相邻省的司法系统内都有耳目。很快就有人悄悄通知了付厅长,那名叫苏茵的反贪干警已经到了他们的地界了,一个高山绵延、设施落后的偏远小县。
苏茵、黄哲明汇拢线索得知,这儿有家工厂是蔺小柔的一个大学同学开办的,判断出这样一个手不缚鸡的大小姐独自潜逃,多半会向亲友寻求帮助,于是提前与她的那位同学取得联系,动以情晓以理地劝其与反贪局配合抓捕逃犯。待得到承诺后,他们又乔装成了务工人员,与当地公安提前蹲守在了工厂里。
果不其然,蔺小柔蛰伏几天后便捺不住地主动联系起了老同学。那人接到电话,冲周遭的反贪干警们递个眼色,又用苏茵教给他的话术,将蔺小柔晚上骗来工厂见面。
“别挂相啊,”蹲守过程中,苏茵对黄哲明的表现不满意,提醒他道,“这些贪官都是惊弓鸟,反侦察意识很强,你这一脸紧张的样儿很容易被识破,如果蔺小柔闻风再次潜逃,我们又白忙活了。”
“谁说我紧张了?我没紧张!”异地追捕逃犯还是头一回,说不紧张是假的。黄哲明故意以个不屑的口吻给自己壮胆,对苏茵说,“你又没比我大多少,别老摆出一副老兵的架势教训人。”
“别没大没小的,大一天也是大啊,我还比你早进检察院呢,按道理你该叫我师姐。”苏茵教训新兵倒也不为逞能,她很快就严肃起来,说,“除她那个书记老爸,蔺小柔的社会关系很不简单,尽早抓回来,就能尽早把她背后那群银行业的蛀虫一网打尽——”
话音未毕,蔺小柔的老同学又递来眼色,低低喊了声:“来了!”
然而万事虽俱备,抓人时还是出了一点岔子,不是出自反贪菜鸟黄哲明,而是蔺小柔那位老同学。到底是素人,面部表情一时管理失当,一下子就被多疑的蔺小柔发现了不对劲,她猛地推开对方,拔腿飞奔。出路已被民警堵住,她只能往工厂楼上跑。一口气跑到天台处,于无路处来了个猛回头,扬言谁再追她,她就跳楼。
“这才多高啊,你跳下去大概率死不了,不过要是脸先着地……”苏茵拦住欲上前规劝的黄哲明与协作民警,以一副嫌恶之态耷拉下嘴角,啧了两声。
夜色已深,蔺小柔往身后探头一看,登时吓得腿软——这大楼下堆满了生产用的螺纹钢材与钢丝网片,森森如斧钺剑戟。
“你们、你们别过来!”真被满地的钢材刮个大花脸,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眼下蔺小柔已经没了跳楼的念头,但仍叫嚣着与两名反贪干警冷眼对峙,不愿束手就擒。
“蔺小姐,我劝你还是尽早认清形势,你现在跟我回去,还能取保候审,如果帮助我们掌握他人的违法行为,还能戴罪立功从宽处理——哎,对了,你今年几岁?瞧你这漂漂亮亮的样子也才三十出头吧……”同为女人,苏茵深谙一位养尊处优大小姐的心理,字字句句都往她的软肋上扎。她一边悄悄前进两步,一边叹着气劝,“判个几年出来,你也不到四十,可要真负隅顽抗把牢底坐穿,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全辜负了啊!”
接着她就讲了个投案自首得到从宽处理的真实案例,案例的主人公是“花脸书记”的老部下,蔺小柔自然认得。于是她更受触动,不自禁地思考起是否也该跟那叔叔一样,就地服罪算了。
“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呢,”苏茵趁机继续向其缓缓靠近,又连哄带骗道,“不过投案自首也讲究时限,你现在主动放弃抵抗跟我们回去算是自首,要真让我们一直追着你到硬押你回去,那可就不算了……”
正耐心规劝着,苏茵口袋里的手机竟发出了阵阵欢快的乐音,即刻捅破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夜。
“什么?”苏茵接起电话一听,当即面露喜色道,“安坤落网了?!你们可以啊!我们?我们这儿还在劝他老婆呢……”
“你说什么?不……不可能……”蔺小柔关心则乱,瞬间懵大发了,白天还换了号码联系过老公,他说自己没被人盯上呢……
“你不信?那你过来,你老公就被我同事摁在了电话那头,你自己跟他确认吧……”
眼见蔺小柔恍恍惚惚地挪动脚步,已到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苏茵一下扑上去将人摁倒,十分利索地将她铐起制服了。
历经大半个月的追逃工作终得圆满,在场的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当地的县公安局局长当即表示要循流程先将逃犯控制在县局,并叫走了追逃小组里资历最老的那个干警,跟民警们一同回局里办理一个交接手续。就只剩下苏茵与黄哲明了。那位局长又吩咐一位民警开警车送他们回招待所,但山区路难行,警车开不进的最后一段路,便由他们自己步行了。
两人肩并着肩,步履轻快地走在泻满星光的山区小路上,途经一条丰水期的大河,河面上飘来一股轻绡般的烟雾,漫天星子倒映在汹涌的河水中,随波澜起伏翻滚,闪烁不定。
然而夜雾中,一个人影正悄然靠近。或许是水声掩盖了这人的脚步声,又或许两个年轻的检察官正沉浸在追逃成功的喜悦中,早已惘闻周遭世界。
静静并行半晌,黄哲明突然发问:“你追逃还开铃声啊?这好像不合规定啊……”
把同事都骗住了,苏茵喜滋滋地回:“不是铃声,是我自己定的手机闹钟。安坤还没落网呢,我故意这么操作,骗那位大小姐的。”
看上去是个软绵绵、娇怯怯的小姑娘,可办起案子来却有模有样,不逊于任何一杆检察老枪。黄哲明由衷佩服起了这位师姐,忍不住就想跟她多套套近乎,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到干反贪这么危险的工作啊?”
“女孩子怎么了?叫‘师姐’,叫了师姐,就告诉你。”
“哦,”大男孩儿乖乖地叫,“师姐。”
“因为我舅舅就是检察官,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爸,舅舅一直照应着我妈妈跟我,早跟我爸没两样了,我当检察官就是因为他。”检察院里没人知道她舅舅是邹树贤,她也从来不往外说,毕竟,司法系统里最忌讳这类有前科的人。想了想,苏茵便又作没心没肺状,嘻嘻哈哈地说下去,“而且我妈也说呀,公检法里,检察院工作权限最大,工作强度却最低,不用像法官那样对自己的案子终身负责,也不用像公安那样天天跑一线……”
黄哲明都乐了:“可你现在不还是在跑一线么?”
一句话,令苏茵突然想起叶远了。也想起项北与佟温语了。曾几何时,她也被他们当小妹妹一样护在身后,她一声“我能不能不去啊”就真的不用去一线了。她故作轻松地抽抽鼻子,忽地抬手一拍黄哲明的后脑勺:“因为我现在是检察老人了,得带带你这样的新兵蛋子——”
明明只是开玩笑地兜个脑瓢,黄哲明却极夸张地痛呼了一声,接着他扭一扭头,竟从自己的背上拔下了一支镖状物。他一脸疑惑地看了看苏茵,又更疑惑地回过了头。还未看清楚从夜雾中渐渐显形的那个人影,他便感到视力模糊、皮肤烧灼、呼吸困难,失去重心般晃了晃,就一头栽了下去。
“黄哲明?黄哲明?”苏茵叫不醒已经倒地的黄哲明,意识到危险逼近,只得先行逃跑。
张蕤一边快步追击,一边为自己的弩弓换上另一种毒镖。他随身带着两种毒镖,一种是剧毒的氰化物,一种是麻醉药,都是狗贩子毒狗用的,前者立竿见影一了百了,后者起效时间约莫2分钟。
他对弩这种凶器十分满意,比枪好使,比枪安静。但他并不打算在这里直接杀掉这个女检察官。姐姐张娅要他绑了她威胁那个姓邹的检察官在狱中自杀,一个死人就没这份价值了。
就在张蕤利落地换好弩箭,准备朝跑在前方的女人瞄准射击的时候,倒在地上的黄哲明突然又醒了过来。为给苏茵争取逃跑的时间,他穷浑身之力,飞扑到了对方身上。张蕤头上的帽子、脸上的口罩都在一通毫无章法的攻击中被扯了下来,他恼羞成怒,猛然发力将背上这个已经中了毒、孱弱不堪的年轻人掀倒在地,然后蹲下身,直接用弩弓猛砸他的脸面,几下就送他彻底归了西。
逃跑中的苏茵本想掏手机报警,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了,而且她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行踪除当地公安外无人知晓,肯定就是某个协同追逃的民警把她的消息泄露给了这个杀手。于是她当机立断,将这个本该用来救命的电话打给另一个人——
她来过、战斗过。她不愿意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
电话接通了。
“苏茵?”反贪干警办案时虽没有严禁与外界联系的法律规定,但通常情况下谁也不会主动“犯规”,盛宁的声音自手机那头传过来,问她,“你不是在异地追逃么?”
苏茵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了,为了躲避身后射来的毒镖,她踉跄跌倒,不一会儿就被追上了。
“你跑,再跑。”十步之外,张蕤掏了兜里常年备着的鱿鱼丝儿塞进嘴里,啖肉饮血般,面无表情地嚼动。女孩儿已被逼到了绝境,她的身后就是那条丰水期的大河,此刻怒意滔滔隆隆如雷,已无半分星河共辉映的梦幻与旖旎。
“谁派你来的?为我舅舅的事儿来的吧?”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今晚她追捕蔺小柔的场景竟在她自己身上重现了,何其残酷,何其讽刺。然而面对步步逼近的杀手,苏茵始终保持镇定,她示弱地哭泣哀求,实则是打算拖延时间并为电话那头的盛宁套出有用的线索,“求求你了,我跟他不熟的,你抓我也没用……”
她哭得那样惨那样真、那样梨花带雨惹人怜,然而张蕤只是淡淡地回:“别怪我,怪你舅舅摊上不该摊的事儿,惹了不该惹的人。”不知面前的女孩正跟另一位检察官通着话,还很有可能被录了音,他抬起手中带血的弩弓,以寒光闪动的毒镖对准了她。
“谁在那里!”许是深夜的响动惊扰了附近的流浪汉,不知打哪儿竟冒出个人,冲桥上的两个人影喊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张蕤不是个爱废话的人,抬手就是一弩箭,解决了这个无辜的闯入者。
那人跌进了奔腾不息的湍急水流中,载沉载浮地挣扎几下,就不见冒头了。
趁此机会,苏茵果断地掏出手机,对准杀手的脸就拍了照。
闪光灯冷不防地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张蕤本能地抬手遮挡,露出了腕子上的一截水怪纹身。
盛宁离开反贪局有阵子了,在他的印象里,苏茵一直是个很娇憨的姑娘。他真的没想到,在一个个战友先后倒下的当口,她脱胎换骨了。
“苏茵……服从组织,服从上级……”盛宁已经听出了女孩今夜绝不屈从的决心,红着眼圈给她下达命令,“我会救你回来……一定活着回来……”
“盛检,我好像又要让你失望了……”女孩跟过去一样俏皮地吐了下舌尖儿,笑笑说,“盛检,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他们的通话戛然而止。
为确保进了水的手机照片数据有更大几率恢复,苏茵及时关了机。一支毒镖也在同一时间射入了她的肩膀,在全身力气被麻醉剂卸尽之前,她转身一跃而下,坠入了漆黑汹涌的河水中。
第155章 长唳(二)
因为生前留下了线索,苏茵的尸体很快就被打捞了起来,黄哲明的尸体也被警犬从附近的树林里嗅了出来。本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活儿干成这样,是不严谨,也不漂亮的。但没辙了。从苏茵坠河的那一刻起,张蕤就知道自己这活儿干疵了。眼望汛期汹涌的河水,他草率收尾,仓猝逃离。他还惜命,总不见得追着猎物一块儿跳河寻死吧。
民警们同样从河底的淤泥中捞出了苏茵的手机,交由技侦人员紧急进行修复。
骆亦浦一声令下,两省的公安、检察悉数到场,现场大批人马,
摩肩接踵,谁想偷偷徇个私也不可能了。收工时,天上乍起了一阵风,陡降了一场雨,全在天气预报之外。本是一场“秋气飒然新”的好雨,但落得噼里啪啦振聋发聩,与已经偃息的河水一同被大风涌上堤岸,好似老天都为这两个英勇年轻的生命发出一声叹息,洒下数滴清泪。
远在洸州的沙怀礼独在局长办公室内,也久久坐听风雨声,回忆着跟那检察小妮子仅有的几次交道。太入迷了,以致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高竹林自己推门而入,对恍如梦醒的老沙道:“我敲了好阵子,还以为你不在呢。”
“高局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高竹林的身上已是一整套城管的制服,老沙看他的眼神,连同看待这身制服的眼神,都零舍①奇怪。他总觉得,以高竹林这擎天立地、五大三粗的身板,再配上一张凶悍的疤脸,当警察还勉强像个人民安危的守卫者,当城管就活脱脱是个流氓了。
“知道你最近烦心事多,想着搭档这么多年,来看看你。”高竹林也注意到了老沙的眼神,自己低下头,上上下下一打量,“干嘛这么看我?这制服不好看吗?这制服不挺帅的吗?”
城管制服也是藏青色,也有领章肩章与臂章,乍一眼跟警服差不了多少。高竹林抬起眼,拿自己的制服跟老沙那身挺括庄严的警服比了比,最后把那丝怪异感归咎于自己那稍稍短了一截的制服袖子。“改明儿让下面的人给我定制一身,我胳膊天生比别人长。”说着,他便在老搭档跟前舒坦地坐下了,以个不知是宽慰对方还是告慰自己的口吻说,“我现在比你自在,城管的工作不像公安这么举足轻重,我这就相当于提前退休了。”
说罢,还掏出了一盒烟,从中抽取一支,悠哉悠哉地点上了。
“局长办公室还敢抽烟,给我掐了!”老沙佯作怒色,隔空点点对方的鼻子,“我都听说了,你调职以后是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了。”以前高竹林是警界有名的猛金刚,杀伐果断铁面无私,到了城管局后却成了活菩萨,对待小摊小贩不撵也不罚,最多就口头招呼一声‘明天别在这儿摆摊了啊’,有的摊贩偶尔要离开摊位办点事儿,他还让手下的城管们帮忙照看摊子,招揽吆喝,弄得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十分荒谬。想起与之相关的种种琐务趣闻,老沙忍不住就笑着问了,“你这是心有怨气,消极怠工对抗组织呢?还是真转性了?”
这个问题,高竹林自己都答不上来。敛了往日的暴脾气,也收了洪钟般的大嗓门,他吐尽口中的烟雾说,“唉,底层老百姓也不容易,不为谋生,谁天天在大太阳底下烤着啊。占个道摆个摊,又不是杀人放火,睁一眼闭一眼的就算了。”
“你以前可不这样想啊。”这话颇令老沙触动,他却仍有心拿老搭档开玩笑,又道,“就拿前年长留街旧改来说,你说的可是那些村民不读书也不上进,不该让整座城市陪他们一起烂下去——”
“以前不懂事儿。”一言以蔽之,高竹林继续愁着一张带疤的脸,吞云吐雾。待一支烟近乎抽尽,他才抬头盯住老沙的眼睛,问,“明天就是咸宝生案的新闻发布会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你来为了什么事,还能怎么办?我这儿还没查清楚呢,上头就非让在918开这个发布会,你说是不是形式主义?”老沙其实真没想好该怎么着,按往常,当然是领导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循良心——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良心。他垂头喝口茶,但茶里有股令人难忍的苦味儿。费了好大功夫才咽下去,他强笑着摇摇头,又向老搭档伸出了手,“你这烟……也给我来一根。”
高竹林真就掏了烟,递上去,还贴心地摸出打火机,准备替对方点燃。
两人因衔烟、点烟的姿势凑得近,高竹林突然起坏心,朝着老沙那张松弛肥腴的脸,“呼”地吹了一口火苗——
老沙被“招呼”了这么一下,差点鼻子都燎着了,一张老脸陡然通红。
“其实你清楚,你比谁都清楚。”高竹林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笑完,他就霍然起身,表示自己要走了。
“这就走了?”一座如山的身板压在眼前,老沙倍感压力。
“老沙,咱们搭档了这些年,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临走前,高竹林回头望了一眼沙怀礼,笑笑说,“你怂了大半辈子,也该硬气一回了。”
高竹林走后,沙怀礼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中,一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
白天看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城市,一入夜,就像个妖娆的美人,钗光鬓影。老沙被窗外灿亮的霓虹引到了窗边,举目远眺,夜幕下最吸睛的就是屹立着的晶臣国际金融中心,一座尖顶向上、巍峨绚丽的通天塔。景映人心,他感慨天地宽博、世事无常之际,很多过往的人和事,如调职的高竹林、疯了的陈钦东、将死的邹树贤……也都在这一刻跃然眼前。
忽然间,不知哪来的一只红色气球闯进了他的视线,还是那样高高低低地上下翻飞,像极了一颗拳拳跳动的心脏。脊背里丝丝往上蹿冷气儿,直蹿到头皮里,沙怀礼不可置信地揉眼睛,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在这儿放气球?
“来个人!”他突然冲出办公室,对着外面大喊,“来个人!”
还是李斐,一脸懵地跑了过来。
老沙冲其招手:“李斐啊,你来帮我看看。”待人到跟前,他又强蛮地把小伙子拽进了办公室,指着窗外那颗红色气球问,“红色气球,你看见了么?”
“沙局,哪儿有气球啊?”李斐仍是一脸懵,想起近期局里的天翻地覆之变,便劝他道,“明天上午还有新闻发布会呢,你别压力太大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原来那只心脏一样的红气球,独独就他一个人看见了。
一个小刑警让他宽心,又哪能真的宽心,沙怀礼枯坐了一宿没回家,待天色微明,他又起身来到窗边。望见那颗跳动的红气球化作了初升的太阳,又如一片越烧越旺的天火,先是一点点地亮起来,很快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拂尽了久积在这座城市上方的黑影和厚尘。
这样雄伟博大的日出也抚慰了一位老同志禁闭已久的胸怀。于是他便把全部家底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数了数,他从警三十余年,共有18枚立功勋章,其中2枚“个人一等功”勋章最为难得,毕竟坊间盛传一句话,“三等功流大汗,二等功有伤残,一等功拿命换”。老沙用办公室存着的毛巾漱具将自己清理一新,然后又将这些勋章仔仔细细、叮了当啷地挂了一胸口。
在9月18号这个特殊日子召开新闻发布会是骆亦浦的意思。国耻不能忘,尤其对于公检法的干部来说,铭记百年苦难,驻守一方太平,这是天职。在发布会召开之前,全城照例要鸣响整整3分钟的防空警报。无论是公安、检察还是媒体记者,全体肃立。
这场发布会将由卫视东亚台对全国直播。夜雨一落,天气又凉了些,到场的公安干部全以秋季常服出镜,被一声声尖锐高亢的防空警报围裹,更显英武庄严。
许多粤地老百姓也守候在了电视机前。冼秀华此刻就在燕子农庄,由燕子陪同着等待这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发布会。门外还有晶臣的保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今天穿了一身喜洋洋的红,格外娟媚鲜亮。
3分钟的警报鸣罢,先由杭副局长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大约是些加强警媒合作、欢迎舆论监督之类的场面话,还有要以更坚定鲜明的司法态度来回击司法实务中的陈规陋习云云。
开场白后,便轮到局长就咸宝生案的调查结果通报发言了,但老沙始终是一脸的放空状态,一言不发。
有人悄声提醒他:“沙局,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