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浮于其中,俯视脚下的庞然旧神。胸膛中有力跳动的心脏到达一个不可思议的高频,推动血液如大河汹涌奔流,直接冲爆了人体脆弱的血管内壁,进而被能量高速修复。
这根本不是人类身躯所能承受或产生的机能。内脏融合、血管扩张、血肉活性飙升……溅射的猩红染透皮肤与长发,转瞬恢复白洁。迦南抬起手来,向着山脉拟指作枪。
万千辉光凝于指尖,第一发子弹命中山中如萤火般摇曳不定的黯淡白团,以坚不可摧的姿态形成守护屏障。第二发子弹击向血海中的某处,依托祭司的意志,分流庇护了重新钻进地底逃跑的地精与实验室中的圣殿骑士们。
长山所化的神祇从腹腔中发出一声怒吼,图腾柱上的兽神猛然抬头,瞳色腥赤。环绕祂的黑雾浓度骤升,与环绕银发青年的能量骤然碰撞在一起!
激烈冲击的能量波在半空中拉出一道破音,刺眼光辉让见者几乎睁不开眼。迦南面上无喜无悲,只是第三次抬起手。他的目光穿透遥遥距离,与下方的神祇相对。
高浓度的能量再次汇聚于青年苍白的指尖,虚幻响起的翻页声急速闪动。一种无法阻挡的沉重压力从空气中渗透,哪怕是神明都只能在祂的面前垂首。祂记录了世界的脉搏,从古屹立至今,其诞生正如世界本身的存在。
仍旧屹立在遥远过去中的世界树为这一丝命运外的细小涟漪投来注视。在祂望来的瞬间,青年的右半身直接炸成一团绚烂的红。
所有影像被拉长成几乎凝滞的一帧。兽神、血海、祭祀柱、远处的幽暗之森……所有东西都在这一帧中解析成纯粹的,由无数线条组成的图像。
而在这一幕短暂而又接近永恒的图像中,他看到了。
那是和他一样,唯二没有被世界树停顿的东西。崖底祭坛下的土地已化为暗红色的心肌,其与地下直接相连,深处藏有一枚铅灰色球体。
它约有人头大小,从中央瞳孔般的竖缝中稳定地传送出大量黑雾,经由微微跳动的土地传递到整座山中。其中最浓厚的一股直接输送到另一处的祭祀柱里,如果说这座山是身躯,那么黑雾已借此形成了完整的血液循环体系。
地精部落是掩饰,兽神是掩饰,真正在污化世界的是这个装置!只要它还在,就会一直向这个世界输送污染!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停留。祭司猛然咳出一口血来,瞄准那枚神祇的核心,悍然发出最强一击!
藏在怀中的世界树之叶伴随着这一发能量,发出丝帛断裂般的清脆声响。一只身形略显虚幻的兔子从中跳出。
它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绅士外套,一只耳朵撕裂,露出内部的软肉,浑身毛发凌乱不堪。如果说它是从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里跳出来的兔子先生,那一定是饱受红皇后折磨的凄惨版。
而就是这样一只兔子,居然抬起头,对着投来注视的世界树默默流泪。越来越多的血污浮现在它的外套上,形成斑驳污浊的痕迹。它抽抽噎噎,声音凄楚。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们的道路已经被斩断了!我们的道路已经被斩断了!”
悲惨绝望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仿佛世界树都被其吸引。兔子的身影一点点变得佝偻,捂住眼睛呜呜地哭着。白色毛发变成满布褶皱的绿皮,身形萎缩,背后浮现出一只脏兮兮的麻袋。
借助青年在世界树之叶上写下的故事,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妖精皮卡披着伪装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它高高抬起头颅,努力望向那位它看不到的世界的记录者,声嘶力竭地传递出来自未来的警示。
“我们的世界——已经被斩断了!这条路——行不通啊!!”
随着这一声呐喊,世界静默了。
而趁着这短短的,甚至不足一秒的时间。那枚能量势无可挡地击碎了目标。宛如在地面深处投入一枚小型木亥弹,又被无限拉伸的时间按下了消声键。剧烈震感中青年的身形一阵摇晃,眼前被炫白占据。在近乎永恒的死寂中,他的思维异常平静。
信仰是一种毒药。吞下去,麻醉所有活着的痛楚。
迦南从不吝于使用它。自愿的、被迫的、强制的。只要靠近,所有生命便都心甘情愿地为之垂首,虔诚念诵他的名。面对他们全身心的付出与信仰,祭司一概笑纳,编织成自己完成目标的台阶。
一步一步,比起幸福,他为追随者更多地带来了利用,牺牲,命中注定的死亡...那么在血与骨铸就的冠冕尽头,作为对这份信仰的酬劳,他能够回赠对方什么呢?
迦南又咳了一口血,恍惚意识到自己正在不断下坠。世界树似乎收回了注视,时间与空间开始飞快破碎。已经被抹去源头的黑雾无法对抗【天国】的转化。祭司竭力呼吸,更快地让能量扩散出去。
胸腔中随着每一次心跳而泛起疼痛。亦或者整具身体都已化为一颗活着的心脏的一部分。源源不断的污染正融入他的血与骨,从名为【迦南】的茧中,欲要沉淀培育出鲜活的卵。
而在这之中,来自未来的小妖精皮卡站在他面前,对他露出一个怯懦的、讨好的笑容。它低着头,不安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大,大人,皮卡没给您添太多麻烦吧?”
那不是未来的城市梦魇,而是属于青年熟悉的,属于某个经常大呼小叫,做什么都先想着逃跑的胆小地精的语气。世界树之叶记录着命运的轨迹,如今,小妖精皮卡的故事已被改写。
它的身形正在慢慢变淡,像是一副逐渐被无形之手擦去的墨水画。但它脸上的神情却是激动的。好似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小妖精慌慌张张地从怀里取出什么,放在了祭司的手里。
“皮卡一直有好好保存它们,大人,皮卡一直想要把它们还给您。谢谢您把它们给皮卡用,谢谢您救了皮卡,谢谢您完成了皮卡最后的愿望。”
在青年的注视下,它再次抹了把眼泪,这次却是喜极而泣。皮卡挺起胸膛,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这次,它身上又有了新的改变。一个矮小而热情的人类小老头站在原地,对着迦南挥了挥手。
“皮卡已经不再是小妖精啦,离开部落后,没有大家,皮卡也不想当流浪的地精了。”
“直到死为止,皮卡成为了一个人类。圣殿骑士们帮了皮卡很多,皮卡学会了人类的字,找了一个很安静的,很像曾经部落的村庄居住。”
“有假面的帮助,人类们都没认出皮卡的身份,但皮卡在那里度过了很幸福的时光,最终在牧师和人类朋友们的簇拥下死去。皮卡已经满足啦。大人,您知道吗?在死前,皮卡还为您写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很薄很薄的书,里面写着一个很短很短的故事。”
“那不是地精和人类的故事。而是一位名为迦南的神秘祭司,与他的人类伙伴皮卡共同经历的故事。”
望着身影同样逐渐消失的祭司,小老头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但这次的皮卡并没有哭泣,哪怕站在前方的是永别。这个成为人类的小地精依旧微笑着,叹息着。当它回忆起那个故事,浑浊的眼中便亮起明亮的光来。
“虽然和您一起旅行的时候,皮卡总是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在您离开后,皮卡也经历了很多很多,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难过的……”
在它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皮卡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众神没有聆听它的祈祷时,只有一个人类聆听了;当它说出自己的愿望时,只有一个人类为它实现了。
皮卡的眼眶微微湿润,但这次,爱哭的地精不想再哭了。它凝视着那片空地,对着已经看不到的青年轻轻诉说出心中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到最后,皮卡才发现,原来即便是这样短暂的故事,落幕时也会让人如此留恋。”
“或许我再回到这里,也只是想和帮了我很多的您说一声谢谢…再陪您一起,度过哪怕只有一段话的时间吧。”
第63章 归来
漂浮的意识逐渐收回, 当梅森终于从停滞中找回思绪时,他正站在一条小路前。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中微微发沉,他低头看去, 发现自己正拿着一把匕首和一张假面。
它们应当已经离开了他一段时间,但仍保存得极为完好, 不见一点磨损。
梅森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这才将它们收起,抬头打量起四周。空间在这里好像失去了意义, 眼前的小路架设于不见边际的黑暗中,逶迤通向远处。但现在, 它已被一条巨大的裂缝斩断。
往下看,黑雾翻涌、污染蔓延, 骇人景象令人望而生畏。一本书从青年的怀中飞出, 自动在空中展开。书页哗啦啦翻动, 其上残存的文字被飞速替代, 最终,这个崭新的故事停在了最后一句。在梅森的注视下,封面上的文字发生了变化。
从《小妖精皮卡》更名为《一位名叫迦南的神秘祭司》。其下是皮卡的作者著名,标题下方歪歪扭扭写着副言:“这是我已经结束的故事, 献给拯救我的人永不完结的故事。”
“这字写得太丑了吧,看来某个地精没好好练字啊。”
笨拙的笔触令梅森忍不住微微一笑。紧接着, 这本书散发出璀璨的光芒。虚幻的水滴声从下方响起, 在黑雾的尽头显出亮光, 与书的光辉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条道路。道路两侧生长着巨大的蘑菇与青草, 当看到它的瞬间,梅森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所以说, 为什么都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他忍不住吐槽,本没想得到答复,那本书却轻轻一晃。光芒中浮现出一幅场景:站在山洞中的银发青年正在对信徒三人下达预言,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上辈子时,某个年幼的孩子正在翻阅某本书,嘴里念着:“于是爱丽丝跟着兔子,开始寻找回家的路...”
梅森静静地望着那个眼熟而又有些陌生的孩子,露出些许怀念之色:“也就是说其实一切的源头还是我吗。也是,当时我说会有兔子指引,的确是想到了爱丽丝。”
他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问出了那句穿越者的祖传问句:“我还有回去的机会吗?”
书却不再答复。或者说,它本就只是将一个没有完全记录在书中的故事片段展现出来了而已。梅森等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也没多大失望。
如果说随随便便就能回去,感觉有些太不尊重穿越了。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梅森踏上那条光路,向着黑雾之底走去。翻涌的雾气与光芒互相侵蚀,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青年往缝隙深处走着,雾气遮掩了来路。但在裂缝上方极高极远处,悄然浮现出一片浩荡璀璨的星河。
它们俯瞰着脚下的裂缝,其中一些熄灭,又有一些新生,但前者永远比后者多。在看似无穷无尽的循环中,有一颗星星散发出比之前更加明亮的光。
它将自己的一缕光辉投在一无所知的银发青年身上,直到对方踏入裂缝底部的那一小处微光里,星星仍在执着地照亮着他。
......
“今天情况怎么样?”
隔着薄薄的光屏,换班的圣职者询问道。坐在椅子前的圣职者摇了摇头,神情颇为忧心忡忡:“没动静,圣子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前者当即摇头:“不可能,那可是圣子。怎么可能连小小的污染物都对付不了?肯定只是要花点时间。”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忘记上任圣子了吗?我就是担心。”
后者在监控报告上写下“第三天,无异常”,微微有些叹息:“我们好不容易才等到了新的圣子,如果那些疯子知道了这件事,特意设置了陷阱来杀害圣子怎么办?”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反而极大。替班的圣职者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安心吧,教皇大人肯定会解决这些事情的。”
“但愿吧。”
对方苦笑了一下,起身收拾起桌上的东西。短短三天,这间屋子已经被布置成了一间装备齐全的观察室,全天由人看守记录。
与其他倒地的圣职者不同,圣子连人都消失了。这可吓坏了当时在场的一众圣职者,桑托忙不迭安排了现场,与教会取得联系,将这里设为了重点地带。
两个人正说着话,其中一个不经意看向光屏另一边,猛然睁大了眼睛。
“我已经将这次的记录写好了,你只需要按照我的格式...看什么呢?”
另一个也跟着看了过去,蓦地睁大了眼睛。
漂浮在空中的污染物正在不断摇晃,涌动的黑雾消失在空气中。地面上昏迷的信徒们发出一声口申吟,缓缓睁开了眼睛。
而在他们身后,原本漂浮着书籍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取而代之的是出现在那里的银发青年。
监控者手忙脚乱地去拿桌上的污染监测器:“检测到黑雾浓度正在下降,已经降低至安全范围内。快通知桑托大人,圣子和昏迷的人都回来了!”
梅森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两人忙成一团。猛然听到教会成员们的声音,他颇有点如梦初醒的久违感。虽然小妖精皮卡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但后续的处理更加麻烦。
收到消息的桑托带着大批专业人员匆匆赶来,光是各种各样的检查和询问就让青年忙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才在隐藏了世界树之叶的基础上将整件事圆了过去。
等配合着完成了一系列调查,桑托见他有些疲倦,便让梅森先去休息。自己继续带人询问剩下的信徒。
梅森没拒绝这点便利。回到房间后,他立刻躺在了床上,将自己的意识沉进了黑暗中。循着熟悉的指引,他再次站在了那座颓败的环形废墟中。
立于中央的世界树前方,漂浮着一枚同样翠绿的叶子。当梅森触碰这枚老世界树之叶时,它微微晃动,与整棵幼年世界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视线中的世界再次被分割为无数线条,它们以流动的色彩占据了每一寸空间。
而在世界树所立的地方犹如一条绚烂的瀑流,你可以从中找到任何能够想象出来的颜色。
这些线条互相交织,形成了一个完美而秩序的形状。好似无数支流汇聚成汪洋,又似生长出茂盛枝桠的繁树。
万物皆以其为起源,又以其为终点。其中有三条支流比其他更加显眼,在梅森的感知里,它们分别与本体和两个马甲相连,透露出勃勃的生命力。
而当老叶融入其中时,三条支流中的其中一条突然开始生长。它曼妙地延伸向后方,进而分裂出无数细密的枝节,插入整条瀑流的分布中。
这是一种极其微小却又绝对无法忽视的改变。伴随着它的茁壮成长,意识外躺在床上的银发青年也随之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的身体变得更加修长有力,气质中多了一丝独特的味道。
如果说先前的迦南说出世界树守护者的故事,大多会被当成骗子。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是从古老历史中缓缓走来的典雅古画,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从中窥探出其故事中所说的,活着时万众敬仰的崇高身姿。
轰然变动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来自过去的轨道与现实重合。当老叶与世界树彻底融为一体后,这条支流就已比其他支流走出了更长的路。
它将关于祭司迦南的故事传诵咏读,犹如蝴蝶翅膀掀动的风暴,从过去的角度对未来与现在进行了修正。
梅森眨了眨眼,眼前斑斓的景象倏忽恢复了正常。他手中的叶子已经消失,世界树的整体高度转而拔升了不止一个度。枝叶葱茏,起码足够他躲在树下晒太阳了。
而由于世界树的生长,源源不断的回馈正在改造着梅森的感知,让他能够分出更多精力,去更精细地操控自己的马甲。但梅森难得没为此开心,全副心神全都用在琢磨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上。
如果说每条支流都代表一个马甲...
他卡了一下壳,高速运转的精神力就像是一台大型计算机,对他所看到的内容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让梅森极快意识到自己先前忽略的东西,并更正了这个结论。
不对,应该说是每个马甲都象征着一条支流。无论他有没有创造出这个马甲,这条支流都会存在。他制造出的马甲顶多是个代言人。
那么他们代言的是什么呢?
梅森想到了皮卡的喊话。无论是小妖精费尽周折,披着兔子的皮进入故事里,只为向过去的世界树传递出消息。还是教皇在他面前反复提及的话,都离不开同一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