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里是讲话本、看杂技的地方,白天黑夜都热闹,唯独清晨的时候,有片刻清净。
此时阳光还没照进迂回曲折的小巷,但昨夜欢愉放荡的痕迹犹在,地上的荷叶果皮混着经年吹不散的尘土,偶尔有几只老鼠麻雀来偷食,又被躲在树后的野猫抓走。
花竹瑟缩了一下,继续按照原来的路往前走。
“相信我,从那过去,少走一里地。”方池拉住花竹,带着人往里去。
方池是被狼群带大的,直觉快于理智,行动早于言语,做什么事情都配合着肢体动作,特别是着急的时候。
“我从这边走。”花竹甩开他的手,坚持走大路。
方池抬眼看了下天边,“你走那边赶不上了。”他对于时辰、天气之类的判断,从未有误过,“相信我。”
“我脚程快些,能赶上的。”花竹朝方池弯了弯嘴角,加快脚步往北走。
此刻雨势稍大了一些,花竹单手撑一把竹伞,走得虽快但稳。而后他微微斜了下伞柄,好让雨水流下来。细雨淅淅沥沥地敲在伞面上,方池的心也跟着一下下跳起来。
方池只觉心跳失了平日里的节奏,正欲再细想,但眼前的“飞毛腿”已经走出小半里地,他只能放下心事,抬腿追上。
花竹果然脚程不俗,最终堪堪赶上了点卯,留住了自己的这个月的俸薪。
整个衙门里,都在议论着梁文斯和刘帙晚的事情。花竹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县衙,他竖起耳朵,想听听这里面有没有关于自己的流言。
刚听了两句,县令沈安澜便从大堂内走出,朝花竹招了招手。
“昨晚城外有一具男尸,此刻在殓房,他身上有你的名帖。我们还未查到身份,你等下去看看,是不是认识。”
花竹心绪如麻,当即收了听八卦的耳朵,脚下不停,打着旋就往敛房里去。
昨晚,他给了简乔自己的名帖。
***
整个临安城的敛房,都由罗五叔负责。但最常来他这里的,不是同僚亦不是死尸,而是他上司的女儿——方晓夏。
若不是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他都要怀疑,方晓夏是不是看上了自己家中的谁。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方晓夏正一边翘着脚嗑瓜子,一边听罗五叔讲死因。
两人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方晓夏有些不耐烦,呸了两下吐掉口中的瓜子皮,喊了声:“进来!”
她就等着看,到底是哪个有眼无珠的人,这个时候要来。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角,一个挺拔俊秀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
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门外的几缕暖风。
和方池。
方晓夏看清来人,一下子收了翘着的脚,她坐直了身板,眼睛直往地上瞟。
然后她拢了拢摊在面前的瓜子,暗道今天可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偷偷来看个尸体,就被自己弟弟撞见。
方晓夏笑眯眯地打量了方池几眼,不等对方开口问,主动解释道:“昨夜你未归,大哥不放心,让我出来看看。”她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停,抓了一把瓜子塞给方池。
“来殓房看我?”方池接了瓜子,转身递给身后的人,指着花竹给方晓夏介绍:“花竹。”
花竹接了瓜子,却并不往嘴里送,仍旧站在那,然后恭恭敬敬地开了口:“晓夏姑娘,有礼了。”
方晓夏和花竹订婚,全靠书信,两人只远远打过照面,并未真正见过。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殓房。
“见过花大人,”方晓夏还了个礼,她头上的钗环,叮叮当当碰做一团,晃得她一阵头晕。
等钗环们消停后,方晓夏微微一笑,并不拘束,伸脚勾了一把凳子过来,送到花竹屁股底下:“先坐下再说。”
花竹捧着一把瓜子,后背都没有弯一下,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坐了下来。
方晓夏看他这身姿,暗道方池眼光不错。单看这坐下的姿态,便知是好人家教养出来的。
她转脸看了一眼方池,见他正在偷瞄花竹,心中暗笑,也给他递了一个凳子,忍笑招呼道:“都坐。”
花竹惦记着那具尸体,并不知有人在暗中观察自己,只等自己坐稳当了,说明来意:“晓夏姑娘,我今日是来,不知能否……”他捏了捏手中的瓜子,“请你回避下,我要跟仵作问问情况。”
“尸体我也看了,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方晓夏笑眯眯地打量了花竹几眼,她对这位令方池朝思暮想的男子十分好奇。
她见花竹不说话,于是又嘎巴嘎巴地磕起瓜子,颇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罗五叔再帮我补充。”
“我想……我想先……”花竹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犹豫了一番,还是没能说出口。
方晓夏见他为难,也不催促,趁机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人。
偷看别人的事,方晓夏不常做。但今日她盯着花竹瞧,却是十分地理直气壮。
毕竟是为了自家弟弟的终身大事。
花竹此刻正低着头犹豫着,他双目微阖,鼻尖嘴角都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睫毛也被照得根根分明。
方晓夏盯着瞧了一会儿,又想起花竹睁开眼睛时上扬的眼尾,刚才的满意一下子去了大半。
“过于女相,”她暗自评价道,“这种人福薄,怕是不能长久。”
方晓夏正犹豫间,花竹似乎鼓了鼓勇气,微微转了一下头。这一转头,让方晓夏顿时眼睛一亮,看到了对方在光线下清晰凌厉的眉骨和鼻梁。
这鼻梁和眉骨倒是看得过去。只是显得过于挺拔了些。方晓夏心中叹气:看来传言不假,这花大人是有些番邦血统在身上的。
思及此处,他也明白了之前为何没发现花竹女相的原因——他脸上的过于锋利的骨骼,中和了他五官上的柔美。
他又顺着花竹的衣袖看下去,那双绞在一起的手,果然比起她见过的手掌都更加纤细瘦削,格外骨骼分明。
“倒也不一定是福薄的面相,就是处处透着险峻,要么富贵一世,要么落魄一生。”
方晓夏这厢还在犹豫不决,花竹却不知她心中的弯弯绕绕,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想先看一下尸体。”
罗五叔掀开身后的帘子,尸台上横躺着一大两小三具尸体,验尸台不大,三人只能横着放。如此一来,那大人的双脚便耷拉在半空,显得甚至凄凉。
尸布掀开,花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简乔。他眼神一颤,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瓜子也掉在地上。
“他是怎么死的?”花竹尽力控制自己话中的颤抖。
“从淤痕上来看,是面对面掐死的。”方晓夏回答。
“我该陪他回城的……”花竹跌坐回凳子上,眼神空洞。
方池走过去,拎起简乔的脚踝,指着上面的刺青问道:“怎么他也有?”
简乔的刺青是一个类似于“王”字的标志,和那两童的“十”字刺青略有不同。但看刺青的颜色和手法,却是如出一辙。
方晓夏眉头皱了皱,答道:“这不是官府的刺印,我估计是牙人打上去的标记。”
“你是不是知道这刺青的由来?”花竹稳了稳心神,朝方池问道。昨夜他见到方池脚踝上的图案,和尸体上的异曲同工。
方池摇头:“不知道,但在查。”
“或许是飞花楼的标记,侯海说简乔是他从飞花楼买来的。”花竹还有些哀切,但已经调整好情绪,简乔已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抓到凶手。
“不是飞花楼。”方池十分肯定,“我与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只做情报生意,极少贩卖人口。”
花竹并不反驳,他本想问问方池是否也是驭灵人,但此时人多,并不方便开口。
最终他只是走到尸台旁,先抓起两童尸的脚踝,认真检查了一遍,又低头看了眼自己银镯上,昨夜刚长出来的一块黑斑,而后强迫自己看着简乔已经发青的脸,默默说道:“我不会让你白白死去的,这一次,我一定会为你复仇。”
“我会为所有驭灵人复仇。”
最后花竹将尸布给他们盖好,回头再次询问方池:“这个案子里,方大人是知道些什么吗?”
第13章 钗环叮当,方池早下聘礼
方池似乎在跟踪自己。
自从三天前在殓房,花竹答应和他一同查案后,花竹已经和他“偶遇”了五六次。
花竹下值的路上,方池在街上巡查。
花竹帮常老爷送个口信,方池在常家茶行买茶叶。
花竹想要搬家,方池就住在同一条街上。
若是花竹朝他打招呼,方池便颠颠跑过来,他跑步的样子有些笨拙,像是一个刚出壳的小鸭子。
等到走近,方池有时给花竹一把果脯,有时递来几只荷花。每当花竹拒绝,他便可怜巴巴地看过来,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花竹有时会恍惚:这方大人,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跟望舒一样傻?
今天花竹要去田妈妈那里,问她一些与案件相关的事情,然后再顺便将望舒和田妈妈接出来住。
田妈妈住在花家的城外的一处庄子上,花竹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到人。
等田妈妈走到面前,花竹才发现,老人家一瘸一拐的,却连个手杖都没有,生生从屋里一步一步挪到门口的。
他搀了田妈妈往里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哎,没怎么,就是老了。前几日摔了一跤,养养就好。”
“您先坐。”花竹扶着田妈妈坐了,这才安下心来。
“上次我跟您提的,搬家之事,我已经安排好,只等您和望舒一起搬过去。”
“先给你看个好东西。”田妈妈并不理花竹的话,复又挪腾着往里走,花竹赶紧来馋,田妈妈却不让:“你安生坐着!”
她从一个楠木箱子里,掏出一串崭新的铜钱,献宝一般递给花竹。
花竹幼时十分喜爱崭新的铜钱,爱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好不热闹。从此田妈妈便有了攒新钱的习惯,只要有新的铜钱,定要给花竹留着,讨他开心。
如今花竹马上要及冠,田妈妈仍旧把他当作五岁小童对待,这份关爱,让花竹既感动又无奈。
“我已有月俸,还要每月给您钱呢。”
“这不一样,”田妈妈摆了摆手,挨近了花竹神神秘秘地说道:“这是我才换来的,崭新的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不要再用高价去换铜钱给我了。”
城中这两年闹“钱荒”,铜价虚高。花竹心疼田妈妈多花钱,她本就积蓄不多,每月还要给花家交生活费。自己也才上任没半年,所有储蓄都拿去付了小院儿的定金,如今花竹身无分文,想帮衬田妈妈都捉襟见肘。
“没有没有,是等价换的,我知道你要笑我老小孩,但我就是喜欢。”
至于喜欢什么,田妈妈没有细说,花竹猜想,要么是之前陪在自己身边的快乐时光,要么便是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笑脸。
父母和离前的那份轻松惬意,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即使在梦里,花竹也从未与那时的自己再相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