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得知女儿落水被救,强撑的身子终于一晃,瘫坐在了地上。
那边常淑芝回屋便哭了个痛快,连湿衣服都不愿再换。她比谁都更早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因为这一次的落水,要走到尽头了。
饱含着内心绝望的眼泪流干后,她只觉眼皮沉重,似是无法张开。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又觉得就这么死了也不错,至少不用再面对之后的事情,于是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醒来之时,她除了觉得眼皮难以撑开外,倒是没有其他异常。
她隐隐觉得心中沉痛,但又想不起究竟是为何事难过,正兀自迷糊之时,听到父母的争吵声从外屋传来。她一下想起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瞬间感到自己身遭一片冰冷,似乎连血液也凝结不动,整个人如坠冰窖。
常玉和李睦的争吵,被一声尖叫打断,李睦顾不得其他,转身冲进里屋。她见女儿已经醒来,又奔到床前安慰她。可是常淑芝似是听不到她说话,之前已经流光的泪水又重新积聚回眼框,大颗眼泪一滴滴落在胸前。
三人相对无言之时,管家也听到声音,从外院赶了进来。
他见小姐身着半干不湿的衣服呆坐在床上,发髻不整,一头柔丝秀发散落下来,与其说披,不如说是飘在她的脸上。
常淑芝就这样坐着,仿佛没有看到忽然闯入的管家,一双空洞的双眼,只是直直地盯着纱帐,大滴大滴的眼泪却从那双已经哭肿的眼窝里不断流下来。
管家知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一幕,赶忙背过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出门,只留他们三人在屋内。
李睦此刻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儿。反倒是刚刚不怎么说话的常玉先开了口:“明日我去方家。”
说罢,似是不想再见妻女一般,转身便走。
“站住!”李睦忽然叫住了他,“先去问方池。”
常玉听到此话,转身疾行至床边,想要杀人一般紧盯着李睦,从牙里呲出几个字向对方喷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睦反而没有了常淑芝刚回家时的惊慌,眼神坚定地望着常玉,语气平和地说道:“等我先问过淑芝,我们再定如何处理。”
常玉冷哼一声,似乎多看一眼女儿都让他觉得耻辱一般,转身离开了房间。
从刚才到现在,常玉夫妻二人争吵的焦点,都在常淑芝的婚配对象上。今日之事既已发生,常淑芝最好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嫁给方与之,二是嫁与方池。
好在两人都不是什么街边赖汉。方与之虽然身有残疾,但毕竟是户部尚书家的嫡长子,从门户上来说,他们常家一介商户,算是高攀;方池虽只是方家养子,但好在已有官职在身,也谈不上下嫁。
只是嫁过去的话,却是只能做妾而无法做妻,最多是个侧室姨娘。
李睦的意思是希望常淑芝嫁与方池,毕竟他已有不小的功名在身,况且方池和方与之相比,可说是身强体健。
可是常玉坚决不肯。
如今常淑芝已醒,李睦一边帮她换下落水的衣服,一边温言安慰她。等到常淑芝终于止住了哭泣,便问她这两人里,更中意哪一位。
常淑芝落水后,见救自己的那人生得俊俏,心中并不如何绝望。但醒来后,听车夫说,此人便是坊间经常说起的方与之,顿时万念俱灰。
至于方池,上岸那时她已经昏了过去,后面是谁将自己送上马车的,她并不知晓。现在知道竟是方池,不禁心中大喜。
临安府内几个未婚适龄男子,各家没出阁的女子都是会格外留意的,常淑芝也不例外。
那风靡全城的才子佳人榜,她也是一早就派了人去排队的。对于方池,常淑芝虽做不出市井中女子们那般,只为了瞅瞅传说中的新任太尉,就找各种理由往临安府衙跑的事情,但也远远地瞧过几次。虽不能说是已经芳心暗许,但若可嫁得此人,那也是一段非常让人满意的姻缘。
奈何这种事若是男子无意,女方是万万不能先开口的,所以常淑芝哪怕对父母姐姐也从未提起过。今日落水,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结束,却没想到事态几次急转,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姻缘。
思及此处,常淑芝忽然又有些庆幸,虽然自己在城里失了名声,但是如果因此可以嫁得一个喜欢的人,倒也勉强能算是因祸得福。
于是常淑芝轻轻地说出了方池的名字。
李睦得到女儿羞涩又期待的回答,立刻换衣上妆,脚步不停,往方家赶去。
第39章 酒楼邀约,婚事何去何从
李睦路走了一半,忽然想到儿女大事要先递帖子,又赶忙打道回府,弄得家丁一头雾水。
她刚进家门,就见常玉等在门口。
“你这是要去给她说亲?”常玉一张脸拉得老长,厉声说道:”淑芝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碰了身子,哪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就是方与之,我也要去托人去说和。”
“为什么不能嫁方池,比起方与之来,方池这个养子不也更容易说和吗?”
“更容易说和?他方池大小是个太尉,我们一介商户。你以为是她想要嫁谁就能嫁谁的吗?”
“你让侯适去提,他堂堂一个参知政事,说不下来一个太尉的亲事——”
常玉当即捂住李睦的嘴,低声道:“你疯了?侯大人的事情,是你能擅自说的?洪家刚倒了霉,我怎么交代你的?”
李睦被他捂着嘴,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不过这“呜呜”声里,还在说着“方池”。
“方池不行!”
“实在不行,常林家那个外甥,再试试看他是否能入赘进来。”
“花竹你不要想了,他没有几天好活了。”
“那便选方池!”
“方池不行!”
“方池为什么不行?如果你希望淑芝的亲事能帮衬到我们家,方池反而是更好的选择。一来他本无父母,与淑芝结婚后,更容易与我们家亲近,二来方池本人也比方与之更有前途。更何况……更何况,淑芝也喜欢他。”
常玉一直以来,对常淑芝的婚配看得很重,想借她的婚事攀上官府,故而当初才同意花竹的入赘。如今常淑芝的婚姻势不由人,李睦试图分析利弊来说服常玉。
可是常玉却不吃这套,他似乎只听进了最后一句常淑芝喜欢对方,语带讥讽地嘲道:“喜欢有什么用?这世间的女子,有几个能嫁给自己喜欢之人的?就连宫里的公主,都要去和亲,更何况她现在的情形。我劝你们娘俩不要白日做梦,特别是你,多劝劝她,若方与之说和不下来,就找个县衙里的官吏,尽快成亲。”
李睦不服,她眼角已见泪,却仍旧不肯退让,继续道:“是,这世间的女子是少有能嫁与自己心悦之人的。但是今天、今天我们淑芝恰巧赶上了,是那方池一路把淑芝抱上马车的,她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袍,半个临安城的人都看到了。”
“你还好意思说?她身为我常家女子,当街做出这种事情来,你为娘的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常玉气得把门框拍得咣咣响。
“淑芝她是故意的吗?她想要这样吗?”李睦大喊了这两声,而后又忽然沉默了。
仿佛这两个问题消耗了她的全部力气,然后她眼角噙着的眼泪忽然断线般滴落下来,她将头埋进肩膀里,又说道:“她不过是被人挤了下,没站稳罢了,这有什么错呢,值得这样惩罚她?”
“有什么错?你说得轻巧,那淑芝未来的夫婿有什么错,他的妻子要这样羞辱他?”
“怎么羞辱他了,淑芝又未如何。”
常玉反而笑了起来,“淑芝是未如何,可是这由得她吗?”
“不过是失足跌下水罢了。”
“好一个失足落水罢了,你以为那日围观的人,会就这样罢了吗?你以为淑芝那日落水湿透的身子,会在他们心中就这样罢了吗?”
话至此处,李睦也知自己无言可辩,但是她一口气堵在胸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吞咽下去。她犹自不肯服气,挣扎着辩白道:“世间男子心思龌龊,与她何干?”
常玉却不答,只发出一声冷哼。
李睦也不瞧他,掩了掩眼角泪痕,静默了一会儿,又道:“说到底,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若她是个男子,大家哄笑一场也就算了。再不济,坊间传几天笑话也消停了。可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就要为这一次不慎落水,付出一生的代价。”李睦说完再抬头,可四下里哪还有常玉的身影,他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李睦牵动嘴角,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扯出一丝苦笑。又静默了半晌,她望着常玉离开的方向,似乎是对着那人说,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而为什么,女子的婚姻便是她的一生了呢?”
李睦此后像是丢了魂魄一般,不再言语,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常淑芝找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常淑芝见母亲如此模样,心中的盼望凉了几分,但她并未开口询问,只是默默把李睦扶回寝室。
李睦一路上都讷讷地不发一言,等坐到床上,却是拉住常淑芝的手,一下下地抚摸着女儿的手背,她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如若你是个男儿身,即便第一任婚姻不如意,也还是可以再娶的。”
常淑芝低声唤了几声母亲,李睦却是不应,仍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如若你是个男儿身便好了,如若我们是个男儿身便好了。”
***
第二日,花竹操持着给田妈妈搬家。等到午后,方池来找,说邀花竹去临安府查卷宗。他得知镇江的洪知府,曾做过仁和县令,于是想让花竹看看,当初那些儿童失踪案里,有没有他经手的。
花竹抽不开身,刚要拒绝,就见几个家丁从方池身后走出,抬桌的抬桌,搬床的搬床,也不用人吩咐,帮田妈妈搬起家来。
田妈妈便撵了花竹,让他与方池同去。
到了临安府,两人一头扎进卷宗里。
“治疫的事情已经定了?”方池识字艰难,刚看了半个时辰,就从案卷中抬起头来,找花竹聊天。
“已经定了,四日后出城。”
“我随你同去。”
花竹动了动耳朵,装作没听见,继续看案卷。
方池从书桌后面立起,“我去收拾行李。”
“你是太尉,需要留在京中。你刚擅自离京一个月,再去罗村,朝廷里难免有人要参你叛国。”
“我不在乎。”
“你若真的没做过,那也无所谓,但你毕竟卖过消息给北……”
花竹见一个家丁往屋内走来,当下住了口,只是对方池说道:“你去不合适。”
“大人,有你的请帖。”家丁进了屋,把请帖交给方池。
帖子上落款是常玉,约了方池今晚高阳酒家吃饭,方池看了眼花竹,要带着他赴约。
“我不去,晚上我要回家收拾行李,还要看看田妈妈那边是否安置妥当。”
“田妈妈那你不用操心,我带过去的人都很可靠。”方池抖了抖手中的帖子,“常玉递来的,可以顺便探探常家的底。”
两人昨日在临安府分析一番,都认为常玉和常林,恐怕和严家还有镇江那边有所牵连,但苦于花竹马上要出城,无法再去常家打探。
今天常玉递了帖子请吃饭,花竹虽知多半是为昨日常淑芝的事,但被方池这么一说,也存了探悉之意,推脱两次后,便同意共去。
两人按时赴约,却见雅间内的主位上坐着一个不识得的妇人,都以为走错了地方,连忙道歉退出。
结果那妇人十分亲切地朝方池唤了声:“是一醉吧。”
方池一愣,脚下停了步。
一醉是他的表字,极少在人前用。他偷瞟花竹一眼,见对方也正看着自己,嘴角一弯,问道:“怎么了?”
“一醉?”花竹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
方池极有耐心地等着。
李睦不知两人打什么哑谜,在一旁看着,十分心急。
“以酒为池,一醉方休。”花竹抬眼看向方池,“你的表字是这样来的吗?”
“我的名是这样来的,我先有的表字,后起的名。”
“方大人,”李睦心急,也顾不得太多礼仪,没等两人说完,就打断道:“今日民妇擅用了夫君的请帖,是有一事要与大人相商。”
方池有些懊恼她的打断,但李睦毕竟是长辈,他最终也只是礼数周全地行了礼,做了个手势,请她入座。
李睦并不绕圈子,点好菜后,先是谢了那日方池对常淑芝的搭救之恩,然后十分明白地说了此次来意,便是希望两人成婚。
花竹听了,暗自庆幸自己当日没有掺合进去,不然此刻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的就是自己了。不过转念再一想,对于方池来说,娶了常家小姐倒也没什么不好,他和常家结了亲,那便算是自己表了又表的远房亲戚,到时候也方便方池打入常家内部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