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我去意已决。”
花竹灭了方池递来的火折子,正颜厉色道:“方家知道你要去罗村吗?”
“关方家什么事?”
“你若去罗村,方家必会受到牵连。最近临安城门紧闭,大半个罗村的人都聚集在城门口,再加上本就进不来城的流民,城外隐隐有作乱之势。你这时候出城,定会有人参你与流民沆瀣一气,意图不轨。你不如在城内,多查探一下常家动向。”
“若我不去城外,你能不能把这小盒子留下?”方池指指花竹手中的小箧。
小箧的影子,被月光映照在地上。花竹盯着手里的木箧,恍惚间觉得有些眼熟,可临安城里的物件,但凡街上买的,基本都一个模样,花竹摇摇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小箧被推回花竹怀里,方池再次将火折子点燃,“烧纸吧。”
花竹看了看手中小箧,又看看手腕上仍在不断变黑的银镯。心知此次出城,生死难料。他微微闭上眼睛,想着再次放纵自己一把,若自己真死在城外,这小箧落在谁手里也不一定。当下答应下来,而后便不再多言,跟着方池专心烧纸。
第二日,花竹带着两辆牛车,准备出城。
此行是临安两个赤县各出四人,合力治疫。无奈仁和县来的都是干人小吏之流,其中还有一位仵作。花竹当他能用药,问了才知,这人家中世代屠户,说是仵作,实际上是专管行刑、埋葬之类的活计,连尸都不曾验过。
如此一来,花竹成了众人之中职位最高、经验最丰之人,只好由他牵头办理。
花竹看了看躲在车后的同僚,赶着装了粮食和草药的牛车,出了城门。
城门一开,就见城外遍地躺着人。
吵闹声、口申吟声、哭喊声乱成一团。空气中充满了腐臭味,伴随着秋天残余的暑气,一阵阵往花竹鼻子里面钻。
驭灵人五感敏锐,遇此情景,花竹如被一棒闷棍敲在脑门上,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今日距花竹从镇江回城,才过了五天,一道城墙之隔的城内和城外,竟然像是两个世界。
城内和平安宁,仍是一副平日里的模样。
城外却是活人死人混在一起。那些活着的人,身着破烂衣物,头发许久未曾梳洗,浑身散发着腐臭之气,看起来更像是索命的鬼。他们与城外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此刻见城门打开,各个伸拳裸臂,潮水般涌上前来。
守城的人已经换成了临安禁军,自然是一个也没有让他们进来。
大家失望地看着城门渐闭,已知入城无望,正准备散去,却猛然发现,门前多了两辆车,为首的一辆车上站着一个人。
花竹站在车上,又身着官袍,自然分外惹眼。他见人群中已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敢多耽搁,放开了嗓子喊道:“诸位乡亲,鄙人是钱塘县的县尉,今日我来,是帮大家度过难关的!城外瘟疫一日不消,我便一日留在这里。等到疫除那天,再随大家一起回城复命!”说罢,刷刷几下,脱了外袍挂在车上,继续说道:“这官服,便是凭证!”
这就是压了自己的仕途在上面了,言下之意是疫情不转好,他便不再做官。
城外大多是从外地而来的流民,还有从罗村搬出,想要进城之人,他们见花竹那件青色的官服被热风吹得缓缓飘动,也不知他是多大的官,只是都跟着叫好。
花竹看到他们的眼里,升起了丝丝的希望。
希望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这一点花竹再清楚不过。
毕竟,他是靠着希望,熬过了十年。
在花竹住在常府的日日夜夜里,他有时会感到胸口升起的一股勇气。那股勇气不是和常家众人对抗的,而是让自己离开常家的。他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那个地方,没有人会这样待他。
这个信念如此坚定,以至于花竹都可以看到一个美好的未来在像他挥手。
因为这个未来,他充满了希望,而一旦有了希望,他便可以咬牙坚持下去,一直坚持到走进未来的那天。
眼前的这群人也是如此。
花竹看着他们眼中多多少少亮起来的光,觉得自己刚刚是做对了。
他早已计划好,一出城门便喊话表明身份。
一来他担心这些流民见到城中人便喊打喊杀,毕竟已经闭城半个月,被困在城外的人积怨渐盛。二来,他也想给众人鼓鼓士气,今天他若是慢悠悠地进了人群,等众人议论纷纷后再说这番话,就失了先机。话若说得晚了,难免会有猜忌和流言,流言若是起来,想再浇灭就要花一番心思了,他没有那个时间,也没有那个人手。
如今看来,自己这番计划,倒是执行得不错。众人眼里的光,虽然微弱,但也够了。
花竹带着希望走下车来,却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几位小吏,翻着白眼走开了。
毕竟瘟疫是会传染的。
但花竹不能走,他是自愿来的。
他主动要求前来治疫,看似是为了报复推举他的人,但实际上,并非全部如此。他知道城门外的这些人是被朝廷放弃了,从他五天前入城,见到这些人滞留在城门外开始,他就知道。
此刻他来,便是希望众人知道,还有人没有放弃你们。
花竹是被人放弃过的。在他人生的二十来年里,他总是被忽略、被抛弃的那个。他深知孤立无援的痛苦,不愿再有人经历一番。他上任后这半年多,也算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不再像幼时那般天真。这半年里,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条自己一直坚信的路,纵使他知道,这条路早已经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了。
他这么做,是需要勇气的,而且是很多很多的勇气。
但是这次,花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要救他们。
如同他希望有人可以回到自己的童年,去救那个小小的自己。但他左等右等都没有人来,花竹等着等着就长大了。
既然如此,就让自己成为自己曾经盼望已久的那个人吧。
花竹先看了看众人的情况。
城门外,患病之人和健康之人混住在一起;地上到处都是大小便,一不小心就会踩上一脚,花竹刚出城门闻到的腐臭味大多源自此处;众人倒还算团结,互相借着扫把、炊具之类的工具,但是这来来往往的情形,更加增加了相互传染的机会。
花竹深呼一口气,正要准备寻个人来问问的时候,就见远处走来两人。
略微靠前的,是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他的身侧,则是个搀扶着他的女子。那女子挽着高髻,一双巧目四盼,见着花竹,伸手给老人指了指方向。
等他们走近,花竹见这女子身着云纹褶裙,外面套一件淡黄色罗禙子,显得纤尘不染,与周遭格格不入。花竹一个晃神,还当自己没在这死人堆里,而是处在城内的街道之内。再定睛一看,那女子竟然是方晓夏!
方晓夏搀扶着老者,老者的身侧,则背了个药箱。见到药箱,花竹眼睛一亮,也来不及琢磨方晓夏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药箱,一副生怕它消失了的模样。
这里居然有郎中!
花竹看着药箱,眼泛泪光,快步迎上去,给老者行礼。
老者浑浊的双眼往挂在车上的官服投去一瞥,随后对花竹一礼,“大人。”
花竹找了个背阴的地方,让那老者坐了,向他询问当前的情况。
方晓夏替老者接了话:“罗家翁翁年岁大了,说不了几句话就要休息一番。此次疫情紧急,就由我代劳吧。”
花竹很想问问她为何会在这里,但时下着急的是眼前的疫情,于是也不作声,比了个手势,让方晓夏快说。
方晓夏也不含糊,几句话就说清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这老翁一家,都是罗村的赤脚郎中。疫情刚开始之时,是老翁的儿子罗益为乡亲们治病。因为罗益的治疗,村中瘟疫一度有了控制,却没料想,罗益整日游走在病患之间,也被过了病气,他强撑了半月,撒手而去。
没了郎中,疫病一下子在村里蔓延开,死了许多人。但罗村只有这一家郎中,罗家老翁不忍乡亲们受苦,提了药箱重新出山。但他终归年事已高,便带了家中唯一的孙女在旁,偶尔可以帮忙。可怜这一老一小奔波数日,仍旧没能再控制住已经蔓延开来的疫情。
方晓夏是常在城外各个村落里走动的,她与罗翁家的小孙女相熟,为她治过几次痛经。罗家孙女见疫情失控,便给方晓夏去了书信,盼着她能在城内想想办法。
“所以你就自己来了?”花竹问方晓夏。
“对呀,我本就是大夫,我来帮忙再合适不过了。”
花竹心道,这方家姐弟,一个两个的,都想着来罗村,到时候方衡和方与之得知,不知道要怎么发火。
“那你怎么没在罗村,反而到了城下?”
“我还没说完呀!我刚准备出城,村中乡民就纷纷离家来临安讨活路,罗家祖孙也就一起跟来了。他们没想到,到了城下,却进不了城门,只能跟着大批人流落在此。我一出城,就在这里见到他们了。”
“所以你们就在这里治病了?”
方晓夏点头。
“那罗村怎么样了?”
“都跑出来了,村子里已经没几个人了。”罗翁叹了口气,指了指周围的聚在一起的人,“罗村活着的村民,都在这里了。”
花竹环顾四周,见众人果然是以家庭为单位,散落在城门口。
“后面如何治疗,老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罗翁还未开口,就被方晓夏抢白道:“你带了哪些药材过来,拿来给我瞧瞧。等我瞧完了,我们再看如何治疗。”
花竹见她一身罗裙,周身环佩叮当,忍不住说道:“你还是回去吧,你家人若是知道你——”
“我不要,我本就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分内之事。”
罗翁也朝方晓夏劝道:“丫头,你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还是回城去吧。这里都是流民,你是没办法在这里生活的。”他说着,眼眶里泛出一抹泪光:“我家小丫已经不在了,你还是早日回城保命吧。”
“我定要留下的。”方晓夏态度坚决,说罢,也不管二人,自顾自地去牛车上翻找药材去了。
花竹与罗翁互看一眼,两人都知治疫迫在眉睫,当下谁也没有再提方晓夏的事情,而是转议疫患之事。
一直等到太阳落了半个山坡,两人才算合计完。当晚,花竹便下了三道命令。
一是所有已死之人,全部深埋,如果深埋不成,便要烧掉。二是将染疫之人与康健之人分开,另辟一队人轮番照顾伤患,三组人如非必要,不再互相往来。第三项则是单独分出了男女便溺之处,免得众人再随地大小便。
三项措施一出,顿时引来了多人的不满。
但是好在罗翁旗帜鲜明地站在花竹这边,坚决地表示如此能减缓疫情。他在这群流民中行医许久,威信颇高。再加上花竹此行带了粮食和草药,恩威并施下,反对声见少,三项举措渐渐施行了下来。
第42章 宝娣何来,世间女子不易
自从出城,花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他每日都要统计患者和死亡人数,记录在册。此行没有文书随他来,随他来的人又都不愿意帮手。于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整日都是焦头烂额。
这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到花竹面前,她还是稚气的童声,脆生生地对花竹道:“今日患者总共二十五人,另有一人昨夜去世。”
花竹笑道:“这话是谁与你说的?”
小姑娘被问,也不怯场,回道:“我自己数的!”
花竹记得这个小女孩,她整日混在流民营地之中,小脸儿蹭得黝黑,但笑起来一口牙齿白花花的,眼睛亮如星辰。
他以为她是哪里来的乞儿,没想到居然识数。既是如此,那定是有爹娘教养了。花竹今日难得得了片刻喘息,蹲下来给小姑娘擦了擦脸,问道:“你叫什么,你爹娘呢?”
“我叫宝娣,阿娘在照顾伤患。”
“阿爹呢?”
小女孩仍旧是脆生生地答了:“阿爹前些日子死了。”
花竹觉得这孩子还小,大概还不晓得生死。但转念又一想,自己十三岁丧父,已知悲痛,眼前这个孩子未免太冷漠了一些。于是又放缓了语气试探着问道:“你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吗?”
宝娣大眼睛骨碌转了一圈,说道:“就是再也不会回来打我和阿娘啦!”然后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花竹静默了片刻,道了句:“也是活该。”掀帘进帐,清点患者。
整个营地只有一顶帐篷,是花竹带来的,他想着给染疫之人搭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罗翁说此病要通风,于是帐篷并未封死,而是在四周挂了几个布帘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