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花竹入内,随意招呼了几声,便又忙回手头的事情。相处这几天,花竹几乎事事亲躬,他们知道这位大人不讲虚礼,也没什么架子,来到此处,是真心实意来治疫的,也就没有了官民那层隔阂,都拿他当自家兄弟看待。
花竹巡视一圈,做好记录要出门,落笔一瞬间,惊觉今日伤患果然是二十五人,不禁对刚才来去无踪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如果她不是瞎蒙的,那便是她确实识数,而且还数得一个不落。
此刻他再想寻那小女孩,对方却已经不见了踪影。这诺大的营地几乎无边无际,花竹想着此事晚上再说,便出帐写信去了。
最近几日,他每天都要去一封信给县衙,内容无非三件事:讨粮、讨药、讨人手。
不过信是去了好几封,却都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花竹索性每天写两封一模一样的,一封给县衙,一封给州府,另外再写两封专门求医求药的,寄给药局和方剂局。这四家,无论是谁愿意搭把手,他都感激之极,再往上的地方,他的信就递不进去了。
花竹都是趁着天色未暗做这事,所以十分地赶时间。因为一旦日沉西山,这里是没有油灯这些奢侈物件的,最多点了篝火,借着火光分药、熬药。
分药是将药材分拣,按照份数堆好,等着熬药之人入锅熬制。九月中旬的天气,还是异常的热,于是熬药这活儿,就都放在晚上来做,还正好可以趁着火光做些白日里没来得及的事情。
花竹写完了信,便混在一群人里分药材。他与这些人已经混的很熟,大娘二姐地一路叫过去,终于坐到了篝火旁。大家手里分着药材,嘴上就开始聊天,花竹趁机问了问宝娣小姑娘的事情,果然他话音还没落,对面的钱二娘和旁边的蒋大娘都开口说识得。
“宝娣她娘就是帐篷里照顾病患的阿蕙。”蒋大娘年岁最大,最先开了口。
提到阿蕙,花竹便知是谁了。花竹搭起帐篷后,她是第一个自愿去照顾疫患的人,如今她几乎日夜都在帐中,花竹倒是不知她还有一个女儿。
“难怪那小丫头顶着个小黑脸。”花竹想起宝娣,心中一阵同情。这小姑娘先是死了父亲,如今母亲也没时间照顾她,只得放任她每日脱缰野马般地疯跑。
花竹还在琢磨宝娣,旁边的韩三姐开口说道:“真是可怜了阿蕙她们母女。”
她这句话说完,也不再多说,但篝火旁众人却是一阵叹息。
花竹有些不明所以,转头问韩三姐:“三姐这话怎么说?”
韩三姐掩了掩嘴,似乎说错了话一般,低了头道:“都是些女子间的流言,官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这边不说,却是有仗义执言之人,对面的钱二娘接了话头道:“这可说不上是流言,罗英打老婆孩子的时候,我们可是都看见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啊,他都病成那样了,还要打阿蕙呢。”
花竹听大家这么说,忽然想起阿蕙的模样来——她确实是面上带着伤的。还有一次她低头之时,花竹看见她脖子上隐约透出来的青紫色指印。花竹询问之下,阿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来时路上遇了强盗,险些丧命,还好花大人来了。”如今想来,那指印是如何来的,可是说不准了。
刚才闭口不言的韩三姐也参与了进来:“听阿蕙说,罗英是想要带着她陪葬呢。”
又有人插嘴道:“我看罗英天天宝贝着儿子,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是可着劲儿地糟践。”
钱二娘嗤笑:“世间哪个男人不是这样?男尊女卑便是如此。只可惜罗英最后老婆没带上,天天抱在怀里疼的亲亲幺儿,却是跟他一起,被阎王勾去了魂儿。”
大家知钱二娘早年丧夫,靠做媒为生。她是没了拘束,活得肆意快活,但其他人多少有些顾忌,不敢像她那般直言。这世间,男人打老婆,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却从未想过,打在妻子身上的每一记耳光,每一个拳头,都不仅是在伤害肉体,也是在侵蚀灵魂,这种肆无忌惮的暴力,与慢性谋杀无异。
众人沉默了半晌,只听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如蚊蝇的声音:“谁让我们生了女儿身,女子命苦啊!”
大家听罢,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叹息,这对于自己命运的感叹,随着噼啪作响的火星冲向天空,然后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
花竹坐在其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原因无他,全因在场只有他一名男子。
花竹知道这些女子们,说得没错。他在城外这些日子,初时不显,但时间久了,他渐渐发觉围绕在患者身边的,都是娘子们。整日里给自己帮手的,也是一群女性。
他带来的那几个小吏,不是推脱自己不舒服,便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至于其他男子们,要么已经患疫,要么就躲得远远的,没几人愿意靠近病患。如今在这个营地里面,无论是照顾伤患还是熬药,甚至搬家劈柴都是女子们在做。
这与花竹所学的,甚是不同。
众男子心中的女性,要么是柔肤弱体、能弹善绣的大家闺秀;要么就是斤斤计较、善妒易怒的市井泼妇;再或者,就是人老珠黄、整日里絮絮叨叨的坊间弃妇或是坚贞不屈的贞洁烈女。但是此刻,在花竹面前的娘子们,一个个聪慧敏捷、健壮耐劳,白日里肩扛手提,夜间又缝补熬药,天上地下,几乎不所不能。
花竹在她们面前,有些自愧弗如。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如此巨大、如此直观的冲击。他一向认为,女子是不如男子的,不仅是他,他家中众人、学堂夫子、书中所言,皆是如此。但此刻看来,倒是眼前的众娘子们,撑起了营地的这一片天。
花竹看了看映在火光里的一众面庞,心中一片感激。也知自己人生前二十年活得甚是偏颇,起身向众人一揖,很是郑重地拜了一拜。
大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搞的慌了神,都纷纷来扶,花竹却不肯起身,有些哽咽地说:“辛苦诸位娘子了。”
众人被他弄得一脸莫名,她们不过是做着平日里常做的事情罢了,即使是日常生活中,也是要下田栽秧,伺候相公公婆的。坦白来说,这里的工作,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清闲自在几分,哪就值得花大人如此大礼了。
火焰仍旧在夜色中跳跃着,偶尔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药材的香气从众女子手中,弥散到空气里,再与篝火的烟味交织在一起,熏走了众人一天的疲惫。
这些默默无闻却又举足轻重的女子们,又撑起了营地的一天。
第43章 帙晚追妻,花竹新收小徒
第二日,花竹去帐篷里找阿蕙。
阿蕙连着这些天的忙碌,眼眶下面黑了一大片。
花竹问起宝娣识数之事,阿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宝娣是我教的,家父经商,我从小也学了些术数。”
花竹心道原来如此。
阿蕙见他忽然来问自家女儿的事情,心中忐忑,试探着问道:“可是我最近看管不周,宝娣闯了什么祸?”
花竹忙说绝无此事,又将昨日宝娣给他报数的事情说了,阿蕙这才放下心来,道了句大人稍等,匆匆离开。
不多时,阿蕙又转回来,带着身旁蹦蹦跳跳的宝娣,走到花竹面前说道:“大人如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可以随时吩咐宝娣。我看大人日日繁忙,若她能分担一些清点患者的工作,那是我母女的福分。”
宝娣听罢,欢欢喜喜地扯了两下花竹的袖子,“花大人,往后您吩咐!”
花竹见她笑容,这几日的惆怅散去了不少,问道:“你可知方晓夏姐姐在哪里?”
“她在帐后熬药呢。”
花竹去找方晓夏。
“晓夏姑娘,”花竹朝她行了一礼,“你可还愿再做营地的大夫,与罗翁共同治疫?”
方晓夏奇道:“不是说让我照顾病人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从前是我见识短浅,还请姑娘勿怪。”
方晓夏身上有一股药味,她净了净手,并不多问,只是说道:“我去换身男装。”
“不必。”花竹拦了她,“你穿女装也可以做大夫。”
“若大家不相信我一介女流的医术怎么办?”
“谁不相信你的医术,那边是他的亏处。你不必加入男子的阵营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即使你一身女儿装扮,我们也应该信任你的。”
风吹过方晓夏的鬓发,她抬手将脸侧的一缕发丝拢至耳后。
“那日回去,我仔细想过了。我今日要着男装,是因为我要穿上为实现自己理想时穿的衣服。如今女子的服饰,会阻碍我的行动,拖慢我工作的速度。何况,女人也是人的一部分,当我做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并未放弃我女子的身份。”
花竹见她如此通透,也不阻拦,由着她换了一身男装。罗晓夏换好衣服出来,朝花竹投去一个笑容:“怎么样?”
“很好,很适合你。”
“多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后面我可以照顾自己了。”
花竹回给她一个笑容,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衣服穿在方晓夏身上,很是合身,就像是提前准备好带来的一般。方晓夏抻了抻衣角,对花竹问道:“我还是想问问,这段日子里,你一直照顾和保护我,可是因为我们曾有婚约的原因?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跟你说清楚,当初我同意和你成婚,一来是为了实现我做大夫的理想,二来嘛,也是看在阿弟的份儿上。所以这件事情上,你不必觉得欠我人情。”
“这和方池有什么关系?”
方晓夏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阿弟在边关时的家信,每一封结尾都嘱托我和大哥照顾你,所以当你来问婚事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花竹有些惊讶,问道:“他……方池的每一封信?”
“每一封信。”
“那……他……他早就认识我?”花竹看着方晓夏,他的眼睛似乎定住了,目光中透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弟说他很早便与你相识,但具体的事情,他不愿告诉我。”方晓夏做了一个封口不言的动作,说道:“他说我心直口快,难免会说漏嘴。”
方池认识自己的事情,在花竹心底绕了两个圈,还是没能找到答案。他决定先放下不管,若有机会再见那人,到时候再问个清楚。
花竹想到方家,忍不住对方晓夏说道:“你这次出来,若是被你家人知道了,怕是要发脾气。”
方晓夏眉毛一弯,嘴角带出一丝笑容,说道:“要不怎么说我是劳碌的命呢,刚给弟弟忙完,马上又要帮哥哥跑腿。”她伏到花竹耳边,小声对他说道:“我这次出来,除了治病,也是来帮我哥查罗村旧案的。”
“什么旧案?”
“罗应的案子。据说当时有人救出了罗家小姐,阿哥要我来打听……”方晓夏话一边说话,一边朝花竹靠过来,几乎咬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借我靠靠,‘粘豆包’又来了。”
花竹回头一看,刘帙晚正站在远处,双手叉腰,直盯盯地看向这边。
“他怎么来了?”
“自从你和阿弟走后,他一直粘着我呢,如今可能是打听到,我来了这里,于是跟来了。”
“他……这……”花竹想说他这真不怕死,但最终还是在方晓夏面前留了口德,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宝娣小小的脑袋插进来,接过花竹的话头。
“你知道什么呀?”花竹抚了抚宝娣的头顶。
“那个常玉也是这样的,”宝娣抽了抽鼻子,说道:“晓夏姐姐是临安城里来的,那个人想要通过晓夏姐姐过上好日子。”
“宝娣真聪明,我们不理他。”方晓夏摸了下宝娣的脸,“你去玩儿吧。”
“晓夏姐姐可千万不要上当啊,之前小玉姐姐就上当了,她现在可怜极了。”
“常玉怎么了?”花竹弯下腰,他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听到常玉的消息。
“常玉是个骗子,看到他要躲远一点!”宝娣说完这句话,嗖嗖跑远了。
花竹来不及再问,刘帙晚已经走到眼前。
“晓夏姑娘,花大人。”
方晓夏不怎么理会他,回了一礼后,拉住花竹的袖子,说起疫情来。
“我们不能一直在城外安营扎寨,时间久了,容易滋生暴乱。”她不愧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大小姐,对于官民矛盾,有着十足的敏感度。
“十年前,镇江的那次疫情,就引起了流民暴乱。”刘帙晚硬插话进来,朝方晓夏弯眉一笑:“晓夏姑娘可有什么吩咐小生去做的?”
“你想要帮忙?”方晓夏问道。
“当然,我此次冒险出城,就是为了晓夏姑娘。”刘帙晚看着方晓夏沉下去的面色,改口道:“就是为了给晓夏姑娘帮忙。”
“那你和倪家三虎一起,上山找药去吧。”
“晓夏姑娘,我一介书生,还是跟着你做些活计比较好,哪能跟他们五大三粗的……”他话没说完,方晓夏已经离开了。
刘帙晚堆笑的面颊瞬间垮了下来,他见方晓夏走远,看也没看花竹一眼,大步流星走开去找三虎了。
第44章 三虎碰壁,谜案初见端倪
到了晚上,众人又围在火边分拣今天的药材。花竹有心打听常玉,装作不经意,提起上午宝娣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