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池朝门外招招手,一个穿着直的男人走进屋,朝着方池跪了。
“你是何人?”
“小底尹诚,是尹家文字铺的前任掌柜。”
“这里不是堂审,只是问你些话,掌柜照实回答就行。”方池示意尹诚起来,“十年前,花吟被害当日,可是去了一趟你的铺子?”
“正是。那日花官人来我店里,来取刻好的砚台,那砚台是一方极好的端砚,石质坚实致密,触感细腻润滑,在阳光下看,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更厉害的是,那砚能呵气成墨,不损笔毫。”
“你来看看,可是这一方?”方池将砚台递给他。
尹诚将那砚台拿在手中,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观察了一番,后来又将手掌敷在砚心数次,左看右看,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依依不舍地将砚台交还回去。恭恭敬敬地回道:“正是。”
“何以见得?”
尹诚还恋恋地瞧着那方砚台,说道:“回大人,十年前,小店千方百计搜索,寻到‘花月诗酒茶’五方歙砚和‘梅兰竹菊’四方端砚。当时花官人挑了酒和竹,其中酒上让刻一醉二字,竹上让刻扶风二字。况且,”他指了指墨砚,“当时砚上刻的竹子,花官人并不满意,后面拿了画稿来,要我亲自改刻上去,我不会记错。”
尹诚将墨砚递到方池眼前,指着上面的竹叶说到:“当时我还问官人,为何画中竹叶都是昂头的,官人说是自家儿子所绘,孩子心中有志气,要读书入仕呢。”
“那你为何还要看这么久?”方池皱眉。
“实在是因为,这方砚台,也是极好的端砚,看起来像是麻子坑的砚石所采——”
“那这四个字呢?”方池打断他,指了指上面的“一诺千金”。
“这小底不知,当时没有这四个字的。”他拿着砚台在阳光下看了看,又沾了茶水来回擦拭,磨蹭半晌,终于得出结论,“看样子,像是新刻的。”
方池点头,“可以了,你先回去吧。但还请在临安多留几日,后面还需你去衙门作证。”
尹诚不再多说什么,恋恋不舍地将砚放下,退下了。
方池开口道:“花吟当日拿了这方砚台,便去了丰乐楼,丰乐楼的掌柜可以作证,他到的时候,还在把玩这砚台。”他将砚台递给花竹,顺势站在花竹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上面的竹子,是不是你所改绘?”
“正是。”花竹已经明了方池的意思,配合得默契又干脆。
但其实这竹子是谁所画,花竹已经想不起来,重生之后,他幼时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像是堆在脑子里的一团浆糊。不过好在,这竹子的底稿,花竹在自己屋里见过,于是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你怎么这么清楚?”姨娘抬头看向方池,她紧紧抱住双臂,身子又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家父今年兼任临安府尹,要重审此案,自然着人查探。”方池声音沉了下来,“当初这墨砚在凶案现场失踪,你又是如何拿到的?”
花姨娘有苦难言,她不敢说出这墨砚的来历。只能连声叫屈,后见方池不为所动,复又百般哀求。
“那便只能带去衙门审了。”方池伸展了一下身体,往门口走去。
花姨娘慌了神,犹豫了一番,最终纤纤玉指指向常老爷:“砚台是他给我的!”
“休要胡言!”常老爷身形一晃,一下跪地,“大人明鉴!”
他本是不想再掺合花竹的亲事的,只因他忽然想通,无论花竹跟谁成亲,他左右不亏:去常家,他能拿捏住花竹,也能讨好本家。去方家,那方晓夏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就算是本家的大哥,都要高看他一眼。
于是常老爷不吭声,就等着看事情如何变化。
结果这一等,反成了花姨娘的替罪羊。
杀人的罪名可不是儿戏,那砚台虽说是花姨娘拿来的,但若说十年前杀花吟的动机,自己可要比她充分得多。这女人一胡乱攀扯,自己别说荣华富贵了,若是杀人罪名坐实,估计立马就要人头落地。
“是……是这妇人的阴险计谋!”常老爷跪在地上,将两人如何算计花竹入赘常家说了个清楚。重点自然放在花姨娘如何主动提供了墨砚,自己完全不知这砚台竟是在凶案现场失踪的上面。
方池听罢,看了花竹一眼,见他一脸淡漠,扬声朝门口招呼。
院子里那些来“提亲”的仆人,齐刷刷脱了外袍,露出衙役的衣服来。
原来他本就是来拿人的。
花姨娘被人捂了嘴拖走,她的声音实在过于高亢嘹亮,衙役们受不住她的吱哇乱叫。
常老爷则拖着步子,自己往外走。路过花竹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唤了一声花竹的名字。
“翁翁。”花竹朝他行礼。
衙役见花竹与他说话,也都不催。
“我让你和常姑娘成婚,是为了你好。”常老爷闭了闭眼,而后望向天空,“花家被那毒妇把持,你唯有依靠常家。”
“翁翁,我能依靠自己。”
“孩子,我只是希望给你添些助力啊。”常老爷清了清嗓子,“那砚台,真的不是我拿给她的。”
“我知道。”
常老爷闻言往前探了探身子,随即被方池一把抓回去。但他不气馁,眼中流露出几分期许。
“玉青,若我入狱,对有害无益。你既知我无辜,不如与方大人说说,此事就此作罢吧。”
玉青是花竹表字。
从前他父亲给他起表字,是扶风,但常老爷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控制权一般,一定要改成玉青。从那时候开始,常老爷有求于他的时候便会如此称呼。
他以为自己每次叫他玉青,是让他不要忘记常家才是他的依靠。但每次花竹听到这二字,总会想起常家对自己的控制。
花竹后退两步,强压下骂人的冲动,摆了一张他惯用的温和笑脸对常老爷说道:“可你刚不是说,我并不是常家人吗?”
然后他侧身让出一条路,目送花姨娘和常老爷被带走。等二人出了门,花竹也不管哭喊嘶叫的表兄和舅舅们,送方池出门。
他重生后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但常家众人给花竹的感觉还在,那种夹带着厌恶的愤怒,是花竹对他们的所有情绪——想必那些忘掉的记忆,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花竹不会主动加害这些表亲,但也不愿为他们的人生负责。
出了常家大门,花竹停住脚步。
“今日多谢方大人,令妹可还好?”花竹谢得真心实意,问得也和善温柔。
方池眉心微蹙,瞳色黯了几黯。
他并未答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弯腰给花竹佩上。
花竹赶忙后退一步,耳尖微红。
“不敢劳烦方大人。”
这香囊缝得丑。但一来自己和方家姑娘并无真情实意,二来对方与自己成婚,本就是为了逃离相夫教子之事的禁锢。所以香囊虽丑,花竹也不介意,甚至还伸手理了理垂在身侧的香囊,让它显得更服帖些。
花竹见方池此刻面色稍霁,试探性地询问道:“不知家父的案子,为何要重新调查?”
十年前的旧案,除非有了新线索,不然不会重启。花竹是做县尉的,他知道。
方池不答,反而递给他一张请帖,“今晚在风月楼,有一席我的‘接风宴’,请务必到场,到时我说与你听。”说完怕是花竹不答应一般,拍了拍他小臂,“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花竹刚要推辞,就见转角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刘帙晚急三火四地跑来,一见花竹便解释道:“今日雨太大,耽搁了,实在对不起。”又递给花竹一包甘棠梨,这果脯是花竹最爱吃的,刘帙晚每次来见他,总要带着给花竹。
花竹不禁感慨,上一世,自己大概就是因为这小恩小惠送了命。
花竹接了果脯,压下心中泛起的恨意,问道:“帙晚,你什么时候进的城?”
刘帙晚不答反问:“婚事怎么样?”
“已经定下。”花竹如实相告。
“什么?”刘帙晚一时间呆住,没好气地说道:“不是让你等我来,再做商议吗?”
“我身不由己啊。”
“你疯了?”刘帙晚直拍花竹的肩膀,“就算是衙门的小吏,都不屑于入赘,你好歹是个从八品!”
花竹鲜见他这么着急,颇有耐心地看他表演。
方池见二人寒暄,站在一旁并不说话,只是伸手理了理自己腰间的玉佩。
刘帙晚看到方池身上的玉佩,浑身一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第5章 香囊相赠,接风晚宴同行
上辈子这玉佩是落到刘帙晚手里的。
那天花竹正与两家长辈僵持不下的时候,刘帙晚出现,他嘴上说着帮花竹想对策,实际上将他带去了风月楼。当晚花竹被灌了迷药,醒来后,和赵家的妙心姑娘躺在一起,玉佩和镯子都不知所踪。
然后床上二人,自然被刘帙晚和赵家父母捉奸在床,花竹驭灵人的身份,也因为失去了银镯而暴露。
两天后,花竹得知刘帙晚和赵妙心成婚的消息,震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片刻。
当晚刘帙晚约他到郊外,花竹想也没想就赴了约。他质问刘帙晚,对方却说是真心爱着赵妙心的。
“你知道吗,赵妙心虽是旁枝,但也是入了赵氏宗牒的,我如今成为宗室女婿,不用经过任何考试,便可以荫补为官。”
“你设计我们,让她‘失身’下嫁给你,”花竹闭上眼睛,阻止泪水滴下,“你不爱她,也不爱我,你只是爱你自己。”
帙晚挑起眉毛,歪了歪头,俯身在花竹耳边轻声道:“你对我有用的时候,我自然爱你。若要怪,便怪你投胎不好,若你是宗室女子,我何须如此费心?”
泪水还是从花竹眼中滴了下来。
“你也莫怪我心狠,即使我放过你,你也要被严家和花家食骨吸髓。”他摸了摸花竹的耳廓,语气怜爱,“你自己的父家和母家都如此对你,你怨不得我一个外人。”
刘帙晚的声音,轻得几乎在叹息,“更何况,你说过爱我,愿意助我入仕的。”
“我要告诉她。”花竹眼中噙着泪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觉得她会信你?”刘帙晚脸色一变。
“当日之事,只有她父母和你我知晓。”花竹感应到附近有只金雕,他摘下银镯,声音变得又缓又沉,“若是你我都死了,赵家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花竹控制金雕飞过来。
刘帙晚一笑:“所以我就说,你这个人留不得。”
金雕飞速赶来,一个俯冲抓住了刘帙晚肩膀,提着他要往天上飞去。
“你等什么呢!”刘帙晚吃痛,挣扎着朝着黑暗的树林里狂吠。
一位老者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忽然那金雕不再听花竹的指令,而是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那老人上下打量着花竹,问道:“你练了多少年?”
花竹不理,他怒意正盛,杀心已起,屏气凝神号令金雕。
金雕又从老人肩膀飞起,再次朝着刘帙晚俯冲而去。
“绑了他!”
“绑他啊!”
两声惊叫同时出口,分别来自老人和刘帙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