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来提亲的时候,祝家并未拒绝,反而早早定下了两家的婚约,将祝家三姐许给了刘家长子刘升。
但刘升到了十三四岁,却越长越歪,成日出入赌场瓦肆不说,更是还未等祝三姐进门,偏房就已纳了两位。
祝家见此情况,便起了毁婚的心事,那时祝家嫡出只有一女一子,于是便托人去跟刘家说,三姐的婚事作废,以后等十三长大些,就来娶刘家女儿。其实这样安排,刘家也不亏,毕竟十三是祝老爷的老来子,疼爱的不行,日后是要执掌家业的。
但彼时十三还是个三岁娃娃,走路都摇摇晃晃,刘家哪等得了那么久,他们一心想早日知道祝家蒸青的秘密,又不好明说,于是断然不同意悔婚。
刘升更是觉得被拂了脸面,气恨非常,恼怒下寻了一个西夏汉子,雇他去毁祝三姐的清白。他想着,到时候祝三姐失身,祝家不想嫁也得嫁,又幻想那时对方对自己曲膝谄媚的样子,不禁觉得痛快非常。
可没想到事情是成了,祝家却掩了三姐失身的消息,要送她去出家为尼,之后又花重金请了耳目查探凶手。刘升眼见要查到自己身上来,只好跟自家人坦白,刘家父母亲戚聚在一起合计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先下手为强。
四日后,祝家灭门惨案传遍建安城。刘升一家也不敢在城内多留,拿着祝家的蒸茶秘方,改名去了镇江。
而今刘家已亡,当时的杀手也被十三在这两年间全部送下了地府,这次他来兴庆,是来寻那个奸淫自家三姐的西夏汉子。此人名为李尧,当初他拿了刘家的钱回了兴庆,又在这里重操旧业。西夏政庞土裂的故土正合他的脾气,这些年做的坏事多了,名声竟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尧集结了一帮匪徒,又弄了个小馆子作为接活儿的据点,没想到几年过去,他这个小饭馆生意蒸蒸日上,改名为狮子楼,成了兴庆城内有名的鲍鱼之肆。
十三坐在大堂里掰着一条羊腿吃,看着馆子里的三教九流来回穿梭。
这店里鱼龙混杂,热闹非常,台前后院的节目更是荤素不忌,整个楼里充斥着小姐们的脂粉味、汉子们的汗臭味和酒肉的香气,薰得十三直有些头昏。
十三喝了两壶酒,探到李尧已在去年将此楼交给儿子打理,就想着先填饱肚子,明日再去他家里招呼。烤羊腿才吃了没几口,便听到有节奏的锣声从场中传来,台下众人也开始跟着呼啦啦叫好。
十三知是到了拍卖奴隶的时候。
大夏境内的仆役多是雇佣而来,极少有人口买卖。但西夏不同,奴役和骡子是在市集里放在一起出售的,甚至奴隶买回去,三天之内发现有伤病还能退换。
然而能在狮子楼里买卖的奴隶,自是与市集间的不同。这里卖的多是姿色出众的男女,并非身强体健的青年劳力,他们不用在院间劳作,却是要在床上伺候主家。
这些人中,尤以大夏的纤弱少女最受欢迎,若是此人有驭灵力,那价格更要上一个档次。也正因如此,奴隶们多以薄纱遮体,玲珑身段若隐若现,只等食客们酒足饭饱,看一场香艳热辣的拍卖。
十三想着索性今夜无事,正好可以看看行情,他身上银钱不多,等杀了李尧,或许再去捉几个奴隶来换钱也说不定。
台上连着上来三个差不多的西夏女子,要价都是一百两起,最后两三百两成交。十三记住了她们大致的身材样貌后,便觉无趣,耷拉着脑袋把玩藏在袖子里的鱼袋。
他正沿着金线描摹着袋子上的鱼纹,忽然就感到楼里的喧嚣安静了几分,十三百无聊赖地抬眼望去,看到上台的奴隶已经换成了一个男人。
这男人姿色绝美,细腻白嫩的皮肤在薄纱后若隐若现,竟是比方才的女子们还要美艳万分。
十三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台上之人,等他看清对方的侧脸之后,顿觉如遭雷殁——那人竟是刘易!
十三下意识地攥紧掌中的袋子,用力眨了几眨眼睛,又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见刘易并没有消失,于是嚯地站起来朝台上瞧:刘易似乎没变,仍是清淡明润的样子,一头鸦色长发没有束起,懒懒地披在肩头,配上他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目,透着说不出的风流。
刘易身走到了台中央,停脚,转身,漠然地望着众人,于是台下又是一阵惊呼,紧接着议论纷纷。
十三此时也看到了刘易正脸,忽地自梦中惊醒般睁圆了双眼——刘易转过来的左脸颊上,从鬓边至嘴角赫然两道长长的疤痕,那伤疤已经愈合,不是多么狰狞,但放在刘易这张脸上,就像一幅烟林清旷的山水画上泅了几滴重墨,一下子让仙人跌回凡尘,失了所有的不可犯的神圣,也没有了缥缈出尘的美感。
大家见他全貌不禁叹息,台上人牙子见有人失了兴趣,啐了一口,笑骂道:“你们嫌弃个什么?他若不是破了相,此刻定是在芙蓉金帐里供着呢,轮得到今日给你们看?”说罢欲解刘易腰带,给大家看货。
所谓“看货”,是奴隶买卖时约定俗成的规矩,主要看货品身体是否健壮,有无受过大伤或者隐疾,一般都是全裸勘验。
但狮子楼里做的是情色买卖,买主对自己买下的身体有些莫名的占有欲,所以楼里的货品们身着半透白纱,既不至漏了什么毛病没瞧见,又有一种欲拒还迎的风情。但只有一类人除外:来之前便是做皮内生意的奴隶们自是不必遮掩的。一来他们早已被千万人睡过,买主并不在意他们再被看一眼,二来这些奴隶们多是姿容姣好,露出来让大家看看才能售得好价钱。
十三见牙人如此动作,如同一声惊雷在自己头顶炸开,他不知这两年来刘易经历了什么,但心中愧愤交加,几乎是凭着本能走上前去,对那牙人喝道:“住手!”
如同过了半生,十三才意识到楼内众人都盯着自己,他把目光从刘易身上移开,对牙人说道:“我出一千两。”听他出价,台上牙人轻抽一口气,旁边的刘易却仍眉目平和,连看都没有向十三这边看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十三紧盯着牙人放在刘易腰间的手,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谄笑两声,松了解腰带的手指,又继续说道:“好汉真是豪气,但小底这还没介绍完,这位行首虽生得俊俏,但却是个没有神识的,买回去了可是要好生看管着。”
他边说边悄悄打量十三,见他听了这话眉头紧皱,暗道不好——这市利四倍的买卖怕是要黄!后面那些话连忙吞了回去,复又努力推销起来:“不过我跟官人保证,这人除却脸上两条疤之外,全身上下都是油光水滑缎子一般的,您若回去发现我撒谎,我给您退货没有二话。”
他见十三仍不言语,索性直接问向十三:“这位郎君,这人您还愿要吗?您若是要,我遣人帮你送房里,价格好商量。您若是不要,我这就继续给诸位验货竞价了。”
牙人做惯了买卖,知自己手上这几个人,加一起也就值个几百两,他不愿错过一千两的大买卖,但也不想按头强卖,怕得罪了人傻钱多的祝十三,失了回头客。
他盘算着这笔买卖能成便成,若是不成,几日后再寻几个清秀小倌给十三挑。
却没想到,十三听了他的话,既没犹豫,也没讲价,只说了一个“要”就要去上台领人。
牙人自是欢喜非常,众食客也跟着调笑起哄,觉得十三花费千两买个毁了容的傻子还如此急不可捺,简直是被色欲烧糊了脑子,甚至身侧的酒博士也出声提醒道:“郎君,我们楼里每月都有奴人拍卖,各花各色都齐全着,您可以再瞧瞧看。”
十三也不解释,抓了刘易手腕,带着他就要上楼。路过牙人身边的时候,顺势将袖里的鱼袋扔给了他,说三日后拿此物来房中结清银子。牙人一看鱼袋外绣着的金线,便知十三是不缺钱的,想必小衙内出门没带那么多现银,便也不阻挡,笑呵呵地收了,又忙着去介绍下一位奴隶去了。
刘易一路不说话也不反抗,十分乖顺地任由十三牵进了客房。两人在屋内坐定,十三一肚子疑问,但他见对方不哭不笑,脸上一点儿表情没有,真的像是没了神识,也不敢贸贸然做什么。只能先是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刘易身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认识我吗?”
刘易似是没听到一般,也不答话,只是拿着桌上的糕点吃起来。十三心中更冷,仿佛有一颗石头坠着往下沉,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渐渐地,胸腔内的石头生出一种窒息感,压得十三几乎喘不过气来。最终他掐了自己一把,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朝刘易问道:“你是听不到,还是不能说话?”
第54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7
十三对刘易问了半晌,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刘易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并不回答。
十三抓了刘易的手,让他抬头看自己,刘易十分听话地抬起头来,给了他一个称得上温和的微笑。十三看到那个笑容,眼泪刷的一下涌进眼眶,他想过自己再与刘易相逢的情景:刘易定会恨他怨他,他甚至情愿刘易打他骂他,然后跟自己绝交,两人再无交集。但十三从未想过会是今日这般,那人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像以前一样,朝自己笑。
过了一会儿,许是楼下的奴隶交易结束了,牙人敲门侧身进来跟十三问安。十三正好一肚子问题要问,顺势请他进了屋。
牙人做了一笔大买卖,显得极为配合,十三才问了刘易为何不说话这一件事儿,他就竹筒倒豆般全交代上了:“郎君,您多担待,我们临来给他用了药,这会儿正安静乖觉着呢,您让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但是就是不怎么能说话。再过一柱香时间,等药劲过去,他就能言语,但是也就会耍疯了,到是时候您把他锁进笼子里就好。”
说罢,牙人着人从外面抬了个半人高的笼子进来,里面放着拴狗用的项圈和皮鞭。刘易听见笼子哗啦哗啦地响,忽地有了反应——他从凳上跳起,三五下扒掉自己身上的薄纱,钻进了床上的锦被里。
牙郎似是司空见惯,只瞟了他一眼,就回头继续眯着眼跟十三笑道:“若郎君想让他伺候,给他吃三颗苏合香丸即可。他吃了便很听话,但不能吃多,多了就睡过去了,如若您喜欢滋味儿烈一些的,这药吃两颗也可。平日里给他栓笼子里就好,药方我放在家里,三日后带来,官人结帐时可一并带走。”说罢行了个礼,放了一瓶回药在桌上,极为有眼色地想走。
十三却还没问完,他一把拉住牙人。
他心里有太多疑惑,比如刘易怎么会变成被拍卖的奴隶,他为何要吃药才会安静,为什么要把他关在笼子里,一堆问题争先恐后地冲到嘴边,到最后却只问了句:“他用了晚饭吗?”
牙郎听他这话,先是一愣,复又噗嗤一笑,拍了拍十三手臂:“放心,顿顿都没落,养得细皮嫩肉的,包您满意。”十三见他神色轻薄、语气狎亵,忽地没了追问的欲望。只道三日后再见,想着到时候再问也不迟,牙人笑嘻嘻地应了离开。
十三走向床边,路过笼子时,心中憋屈得难受,于是扯了床上另一床被子把它盖上后,才俯过身去看刘易。他不明白刘易到底怎么了,但是在他眼中,刘易仍旧是那个看上去气象萧疏,但对他关爱有加的哥哥,那个他为了复仇而出卖和被叛了的哥哥。
刘易见十三身子探过来,神情呆滞却又极其自然地伸出双臂去环他的脖子,被子一下子滑到刘易腰间,露出光洁细腻的皮肤。
十三一下慌了神,既不敢推开刘易的双手,也无力去帮他拉起腰间的锦被。正当他呆愣楞地盯着那白玉般的后背看时,十三的脑子“轰”地一声想起了一件事。
那时他和刘易两人还在太守府借住。有一天自己白日里伙同小狗“银蹄”一起捉弄刘易,自己随口帮刘易翻译狗语,骗了他很多冤枉银钱。等到晚上自己回房,还诳刘易给他去拿桂花糕。
他记得那天晚上,自己非要和刘易的挤一张床睡。大概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弟弟,刘易并没有赶人,而是任十三挤到他床上。刘易躺在床上许久,却仍旧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漏听了十三要吃桂花糕的事情,于是推了推身边人:“你下午何时跟我说要给你留桂花糕的,我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十三憋着笑回道:“就是我汪汪汪的时候说的啊,谁让你这人小气贪财,为了五文钱不肯让我译给你。”
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好笑,躲在被子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处,刘易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他并不恼,只是跟着十三闷闷地笑。
两人笑够了,又躺着说了会儿话,刘易很快便睡着了。
但是十三却没像往常在刘易的床上那样很快睡过去,他记得那时自己睁着眼睛想什么来着?
是了,自己想要这样的一个哥哥。
但是真的是想要一个哥哥吗?
那会儿无论是自己心里还是身体上的烦躁,他都刻意无视了。
但是后来在镇江城外,他为什么就让赵青带走了刘易呢?
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赵青会怎么对他吗?
他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没有阻止呢?
十三想不下去了,一回神又感到刘易仍旧轻轻环抱着他,刘易身上没有了从前那股红茶的醇香味道,取而代之的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此刻他似乎因为十三好久没动而有些焦虑,不安地轻轻晃动着身子,十三赶忙扯了被子,胡乱给他裹上。然后泄气一般坐在床边,努力想着自己刚刚没想通的那件事。
他与刘易最开始相遇,自己虽没安什么好心,但是也实在说不上与他有仇。后来偷东西失手,丢了牌子,也很难怪到刘易身上。再后来,自己在林间救了他也并不是纯粹因为善良或是正义,之后的相处反而是对方照顾和迁就自己多一些。
十三从小流浪,入过军营、进过商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挨过欺负也欺负过别人,受了不少委屈但也报了不少仇。在他的人生哲学里面,以德报怨那都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别人给你一拳,是要尽力还回去的,不然后面还有可能挨第二拳或者第三拳。
但另一方面,他也不是一个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的人。大概因为他打小儿得到的爱不多,所以每次都格外珍惜。无论是教他练功夫那个老师傅,还是后来的花吟,他都接受了他们的善意,并且心怀感激地为他们付出自己,不说以命相报,但称得上尽心尽力。
刘易这个人,可以称得上是对十三不错。
十三能够感受到,从前相处的那些时日,刘易是真心把自己当做弟弟对待的。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屡次三番地害他呢?
十三不解。
他自认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却又实在想不出原因。
头发已经被十三抓乱了,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仿佛在试图压抑着什么,但心里的烦乱,却像微风中的涟漪,静静在他心底扩散开来。十三暗骂一声,又端起桌上凉茶啜了一口。
然后他忽然瞧见了趴在床上的刘易。
刘易仍旧裹着被子,头发散在外面,一张脸也从被子里面探出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不知何由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两人的目光对上,刘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把大半张脸躲进了被子里,只留一头乌发在外面,衬得那条锦被格外鲜艳。
十三又是一阵没来由地烦躁,索性起身出了房间,准备去外面转转。
出了房门,他无心欣赏塞外的景色,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问:当初他为什么没有阻止赵青带走刘易呢?
是因为复仇心切吗?
还是怕刘易留在自己身边,会发生什么事情?
是怕刘易留在身边,自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吗?
猛地一瞬间,十三意识到:自己对于刘易,既怕又恨。
他怕自己会爱上他,又恨对方让自己沉沦。
这个想法让十三一阵战栗。
但转瞬,十三心里又是一阵轻松。
此处一旦想通,十三这两年来的纠结都有了解释。
十三想不通的时候固然不懂,但事情一旦想通,他也不是矫情的人,当下就接受了这件事情。
再回看刘易与自己的过往,十三愈发自责,若不是自己愚笨,怎会牵连到刘易。而这一牵连,就毁了刘易的后半生。
他想着床上蜷缩被子里的刘易,胸口痛极,一想到这人是自己亲手交到赵青手上的,十三恨不得回到两年前,杀死那时的自己。
他又想到刘易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的模样,那人脸色苍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双眼空洞无光。十三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筋暴起,极力压制内心的痛苦和懊悔。
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仿佛一片黑暗的深渊,吞噬着他所有的希望和勇气。十三不断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那些错误的选择,那些无法挽回的后果。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撕裂开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煎熬。他渴望能够逃脱这片黑暗,渴望能够重新开始,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他只能在这无尽的懊悔和痛苦中度过余生。
还有余生,想到这里,十三微微振奋了一些。或许,或许自己还有余生的时间,能够给刘易一些补偿。
于是当晚,十三没有着急回狮子楼,反而潜进了李尧的家中。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杀人,而是偷了一笔钱财出来。
十三决心照顾好刘易,第一步便是将他带回大夏,今夜他若是杀人,难保明日城内不会发生骚乱。他要将刘易平平安安地带回镇江,不会再因为自己的家仇而乱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