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为自己的仇恨出卖过刘易一次,像是为了弥补自己对刘易的亏欠一般,他放过了李尧。
或许是在兴庆府积了德的缘故,十三带着刘易很顺利地回到了镇江。刘易大多数时间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但若是忘记了吃药,便会变得乖戾暴烈,总是找机会寻死。十三不得已,一路上没少给刘易用药。
等到了镇江,十三去山上寻了一块地。他将刘易安置在客栈中睡觉,自己去后山造房子去了。
等到房子建成,山中这间小屋,就成了两人的家。此处不打眼,十三开始慢慢陪着刘易一边养病一边减药。
但他没想到的是,此时他们二人,却已经被赵青所在的飞花堂盯上了。
第55章 疫情渐好,各人各回各家
听到这里,花竹忍不住朝方池看了一眼。
“我和十三就是这么认识的。”方池知道他想问什么,没等花竹开口,主动解释道。
“当时方池跟踪了我一个月,我都没发现,他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你那时候太关心刘易了,如今再跟踪你,我只有三天的把握。”
“两天最多了。”十三说道。
方池笑而不语。
“后来呢?”花竹见两人岔开了话题,忍不住追问。
“后来飞花堂找到我们,赵青上门,要带走刘易。”十三露出一个苦笑,“我学艺不精,与赵青缠斗的时候,没能看顾上他,他……他……”
十三“他”了老半天,终究没能再说出一个字。
“他跳崖自杀了。”方池接过话头。
十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身体佝偻下去,眼神也变得暗淡无光,像是老了十岁。
花竹看着十三的模样,不敢看向方池,他不知道,若有一天方池死在自己面前,他会是什么心情。然后花竹自嘲地笑了笑,无论自己是什么心情,可能都无所谓了。他们两人,终究是无法在一起的。
“后来飞花堂内部出了分歧,姚姑娘通过我找到了十三,希望合力除掉赵青。”方池继续说道。
“这次赵青似乎和城内官府有所勾结。”十三整理好情绪,不再提及刘易,他的语气又变得冷静而客观。
花竹有些担忧地看了十三一眼,但最终还是压下了嘴边的话,决定顺着两人的话题,说回正事。
于是他将三虎的事情与二人说了,“既然赵青和通天教沆瀣一气,赵青又出现在了临安附近,那么他很可能是在负责‘攀枝入市’这个环节。三虎可以从安济院里运送尸体,说明‘攀枝入市’是与城内的官府有所牵连的。”
方池看了花竹一眼,说道:“不是临安府。”
“钱塘县我吃不准,但三虎当时拿给我的入城凭证,上面是仁和县令李大人的签章。”花竹说道。
“如今疫患渐平,我们先回了临安城,到时候我们在明,十三在暗,再联手调查他们。”
“‘攀枝入市’我们已经摸到了门路,顺着三虎这条线往下查过去,没准儿能找到通天教。”花竹想起常玉,转向方池问道:“你在城内的时候,常家可有什么动静?”
方池摇摇头。
“吃药了。”方晓夏端着药碗,朝花竹走来。她仍旧是一副男子装扮,上身一件对襟窄袖短衣,下身穿着小口裤,腰扎皮革带,脚蹬长翰靴。看起来神清气爽,精力十足。
“晓夏姑娘今日打扮得甚是精神。”花竹接过药碗,朝方晓夏夸赞道。
“平日里被衣衫束缚的多,如今解了禁,就再也不想回去了。”方晓夏嫣然一笑,“营地的疫症如今已经解决得差不多,花大人回去有什么打算吗?”
“等我回去,定要说明这段时日的情况,到时候你治疫之功不可没。说不定往后,你能凭借这次治疫的功劳,在临安城内开间药局。”花竹不忍心她这个既有雄心壮志,又满怀才情的女子,被埋没在自己的身份之中。
方晓夏却未被打动,只是笑着说道:“我做赤脚大夫也挺好,其实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开店,而是做大夫带给我的尊重和自由。”
花竹深知这两样东西自己无法许诺给她,只好又说了一遍:“我保证,你的功劳我定会呈要报上去,绝不会被别人贪了功。”
方晓夏仍旧是笑着的模样,“那这次回去,花大人会得到什么奖赏呢,升官还是发财?”
花竹解释道:“保一方平安,说到底是我的分内之事。此番回去,若是有人想要赏我,升官发财是都可以的。但若无人有这样的心思,便是都没有的。”
方晓夏刚有此一问,是因为她见花竹如此笃定地许诺了自己回去的事情,她与花竹相处这一个多月,知道此人轻易不言诺,但事事言出必行。现在听得他对于自己回去的遭遇都无法把握,故意问道:“花大人自己都前途未卜,如何保证我回去的境遇?”
花竹当她不信自己,心下慌乱了一阵,但还是极有把握地说道:“你没有官职在身,自然不会有人与你争功,再加上我努力争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方晓夏此时终于听懂了花竹的话。她生在官家,官场上事情也是明白一二的。一个差役立了功,但是这功劳到底是属于他,还是属于派他去做这件事的上司,就全凭上司的良心了。
花竹此次出城的原因,方晓夏比他本人还要看得清楚。他这一趟,大概只是官府为了能在年底考核之时,提及年中城外疫病,有所交代罢了。花竹处理得好,是县令大人英明;处理不好,那便是他自己能力有限。
花竹既然能被派到这倒霉差事,说明他在钱塘县衙中,定然是没有什么后台的,才会被人如此摆布。
不过花竹在钱塘县没有后台,并不等于在官场上没有后台,方晓夏的目光朝自家弟弟看过去。方池正盯着花竹喝药,感到家姐的目光看过来,朝方晓夏递过去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叫上十三离开了。
于是方晓夏不再纠结于此事,只是朝花竹问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我领了自己的功劳,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尊重和自由吗?”
花竹心下一沉:那当然是不能。他就是知道不能,才非要给方晓夏争功。
方晓夏见他不说话,说道:“我打算服侍父亲一些日子,然后离开临安。”
听她这么说,花竹暗自惋惜了一阵,但终究没有再劝。因为他实在想不到什么理由阻止她。
这世间的女子,若不想被困在女儿、妻子、母亲这三个身份中,要么舍身去瓦子中卖艺,要么……就是亡命江湖、上山落草了。只因她们可以是摆在家中温婉的物件,也可以是揽在怀里用来炫耀的东西,却从来不能是一个饱满而真切的人。
即使她们实际上确实是,也值得是。
如果她们是了,那么这世间的男子要如何自处呢?
这个世间,从来都是,女子要柔弱,男子则刚强。
如果女子们哪天都刚强了,男子们要怎么办呢,变得柔弱吗?他们自是不愿的。
柔弱意味着被欺,做惯了强者的人,是不愿放弃自己的权利的,于是他们不断地告诉另外那群人:你没有能力,你做不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在我改变世界的时候,在我身后支持我或者为我叫好。因为你想要从这个世界上得到任何东西,都要通过我;因为你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满意。而你,永远也无法超越我,不为别的,只因我天生就比你高贵。
只因我天生就是男子。
如此,世间女子便被男子攥在掌心了。
花竹思考了这一番,不禁在秋日的暑气里打了个寒战。因为他想到了常家,这些年常家对他,何尝不是用的这套方法?
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男性,在女子们的眼中,是不是也与常家人一般呢?
他看向方晓夏的目光多了一丝愧疚,有些害怕自己的想法被对方看穿。很是心虚地问道:“你离开临安后,要去哪里呢?”
方晓夏收好药碗,“我已传信给姜妹妹,到时候她来接我,我随她去泗州。”
还好有姜姑娘。
她如今已是飞花堂的二当家,此人虽非良善之徒,却自有天真之处。
飞花堂混迹于江湖之中,也确实需要一个好大夫,而且有姜姑娘和姚姑娘这样身份的人照顾她,方晓夏应该不会受到欺负。
只是她却是要放弃自己官家女子的身份了。
花竹有些替方晓夏感到可惜。
但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他深知眼前这位姑娘的能耐。她熠熠生辉的生命,不应因为性别而被埋没。
他希望她能活成一个饱满而真切的人。
方晓夏已经给自己做好了未来的打算,其他众人,要么准备进城讨生活,要么已经在疫病严重之时,去别处流浪了。只剩下一个宝娣,需要花竹安排。
花竹想到阿蕙临终前的嘱托,叫来宝娣商量,问她是愿意随自己回城,还是愿意同方晓夏北上。
宝娣如今洗干净了脸,端端正正地坐着,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问道:“若我跟你回城,是要给你做管家娘子还是使唤丫头呢?”
花竹想着该来的总是要来,于是试探着问道:“给我做妹妹可以吗?”
宝娣听到这话,歪着头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那你会给我出嫁妆吗?”
花竹有些奇怪她忽然提起嫁妆的事情,莫不是这小姑娘已经有心仪之人?
但他终究先回答了宝娣的问题,说道:“我会给你出,不过我眼下没什么积蓄,可能不会很多。”
宝娣似乎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道:“没关系,我也不着急嫁人。”
花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可是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宝娣摇头。
“那为何要问嫁妆之事?”
宝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没有了刚才的雀跃,讷讷道:“阿爹之前说我是赔钱货,嫁出去还要白搭嫁妆,所以不给我成婚,要我去给人家做使唤丫头。我去的第一天,就被抽了手板,半夜偷偷逃回家,又被阿爹送了回去。”
而后宝娣变得有些急切,匆匆说道:“但是阿娘临走前说,我可以去你家当管家娘子,管家娘子就不用天天被人打了。”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声音小了下去,用一只手搓着另一手的手指说道:“不过我只会做活儿,不会管家,从前阿爹一直说我笨,是干粗活儿的命,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管家。”
花竹见刚刚还眉飞色舞的宝娣,一下子变得畏畏缩缩,心中更加厌恶那已经死了的罗英,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宝娣却又急吼吼地开了口。
“如果你要我做管家娘子,我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再让我去做粗使丫头。”
花竹摸了摸她的发髻,笑道:“刚不是说好了要做我妹妹的吗?”
宝娣眼中一亮,随即低了头,“那你要给我出嫁妆,不要将我送去别人家做使唤丫头。”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
花竹忽然对面前的女孩充满了同情,搂了她在怀中,保证道:“我会给你出嫁妆,绝不会将你送去别人家。”
宝娣却不是很相信,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晃:“拉钩!”
花竹无奈,也伸手跟她拉了拉。
宝娣的事情解决了,花竹心中大为轻松,就只等着营地内的几个疫患好起来。到时候,营地一撤,该回村的回村,该进城的进城。他自己的身体,其实已经大好,但方晓夏担心病情反复,加之飞花堂带来的药材也充足,就一直给花竹用着药。
如今临安城的门禁,已经松散了许多,先是守门的人撤了一些,而后有城内居民陆陆续续地出城办事。到了今天,城门口的鱼市,已经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商贩在摆摊了,不过仍旧是许出不许进的状态。
花竹也不着急,他如今诺言已经兑现,收了出城的那一身官服,躺在草席上琢磨回城要做的事情。
田妈妈要去瞧瞧。他在城外的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惦念着自己的老妈妈。疫病难捱,对于年岁大的老人尤其如此。
十三那边要好好感谢一番,这次他和姚姑娘帮了大忙。不过花竹思来想去,除了帮他查一查赵青的动向,倒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拿来感谢十三的。纠结了半半晌,最后觉得要不回去之后,给刘易供个牌位,偶尔烧烧纸上上香,估计十三会领情。
麻烦的是方池那边,等到回城,自己就要和他住在同一条巷子。自己虽然已经言辞明确地拒绝了他,但最近几日,两人日日处在一起,关系难免又暧昧起来。毕竟,说到底,这次抗疫事成,要感谢方池的几次相助,花竹不好意思对他冷脸。况且,在花竹内心深处,也无法对方池冷眼相待,因为花竹心里知道,自己是喜欢方池的。
如此颠来倒去想了好久,直到月牙的影子渐渐淡了,花竹才背过身去,准备睡觉。他如今处于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状态,只等这边的工作收了尾,进城回家。
但就在他好不容易快要睡着的时候,花竹脑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心中一惊,随即耳边响起翠鸟们的尖叫。
聚集在后山的翠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