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方池推了身后的一个小丫头出来的时候,掌柜着实愣了一下。
这丫头细看之下,确实长相不错,但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别说定然不是那方家公子的相好,就连做个内院的丫头,方家都未必会要。一时间,掌柜心中的如意算盘打得稀碎,刚才如火的热情也熄灭了大半。
但无论买卖大小,生意终归是要做的。掌柜回身,拿了几件女使的常服给方池挑选。
女使是靠伺候人为生的工作,装扮多求简洁方便,故而都是一些围腰、交领衣之类的衣服。虽然比宝娣身上的好了许多,却并不如何好看。
方池扫了一眼,就都推给宝娣,让她自己去选。
宝娣走过去左看右看,选了两件,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挂在店面后方的那套衣服瞧。
这套衣服不是绣品,而是用印花制成,上面印有水红花鸟纹样。共分为四件,分别是一件罗制褶裙、一件青绿色腰带和一件红色落花流水纹领抹,另有一件广袖直领对襟璇袄,两襟缀着藤黄色菱纹花边。
既是能挂出来展示的衣服,那定是当季流行的样式,宝娣虽不懂这些,却有一种朴素的直觉,那就是觉得这身衣服格外好看。
方池不想扫了这孩子兴,今日出行,宝娣一扫昨日惆怅,出来的这个半天格外兴致高昂。此刻见她眼睛一直瞥向那衣服,便对掌柜说道:“那套衣服拿给她试试吧。”
掌柜听得此言,吃了一惊。这身衣服,是他们铺子里最贵的一套了,如今方公子竟然要给这小姑娘试。
他心中猜想,大概这姑娘不是方府的使唤丫头,而是攀亲来投奔方家的远房,再或者,就是方家两位公子中某一个收的童养媳。
毕竟,没有哪个使唤丫头,能让自家公子亲自带着出来选衣服,掌柜立时觉得自己刚刚看走了眼。他这一思量,也不敢怠慢,招呼了自家娘子出来,给宝娣试衣服。
宝娣年纪还小,这衣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
但是宝娣从未穿过如此华丽细致的衣服,她沉浸在这漂亮衣服中不能自拔,一时间恋恋不舍,不想脱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向方池,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目光中满是恳求。
方池见她将情绪全部写在脸上,也觉这孩子可爱。
衣服虽大一些,但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现在买了,来年还能再穿。他记得自己与花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衣服也常常都是大一号的。于是没有纠结,给三件衣服统统付了银子,又让掌柜娘子改下这件的衣服的腰带,就算是要下了。
宝娣没想方池真的给自己买了这衣服,一下子欢呼起来。也不管店里的其他人,开心得像只小鸡仔一般蹦蹦跳跳。
等到掌柜娘子要改腰带的时候,宝娣却是不愿意。
她现在对这套衣服中意非常,一时一刻都不愿脱下。掌柜娘子好说歹说,又保证只需半刻钟便好,宝娣都不愿意。最后只好许诺送宝娣一顶“点妆红”的花冠,并帮她梳好,这才终于拿到了那腰带。
那“点妆红”的冠子其实也是宝娣一眼相中的,与这套衣服红色的印染花纹正相配。
但宝娣觉得能方池能给她买这套衣服,已经是天降大喜,不再奢求其他。现在见掌柜娘子主动要送,刷刷两下抽了腰带,生怕对方反悔似的塞进她手中,眼睛却紧盯着那冠子瞧。
方池见她如此孩子气,也是哭笑不得,于是并不着急走,找了个座位坐下喝茶。
等掌柜娘子改了合适的腰带出来,往宝娣身上一系,就连方池也是吃了一惊。
宝娣生得标志,本就是弱骨丰肌、秾纤得中的身材。现在整个人裹在大一号的衣服中,袅娜的纤腰掐了起来,露出狭窄流畅的腰线,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美。
掌柜娘子也是啧啧称奇,笑说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小娘子肌骨生得好,不搽脂粉也风流。又十分用心地给宝娣梳了发。
宝娣自己也是欢喜非常,觉得此番打扮完毕,自己定然会得到许多人的喜欢。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一边接了掌柜递过来的另两件衣服,一边拉着方池的胳膊,欢天喜地地就往外走。她这一动起来,刚刚那弱柳扶风的气质,顿时烟消云散。
方池心想,果然这种衣服,还是适合那些拘在闺阁中的女子来穿。宝娣这种走路带风的人,也只有在不动的时候,才和这身衣服的气质相符。
但他终究还是带着宝娣去了趟方梳行,买了昨日说起的新镜,又给她添置了几把篦子木梳。
从铺子里出来,宝娣简直幸福得快要昏过去,颠颠地跟在方池身后,仰着头问他:“方池哥哥,为何要给我买许多木梳?”
方池心中暗笑,这刚买了一堆东西,自己立马就从“方家哥哥”变成了“方池哥哥”,听起来比花竹那“花哥哥”还要亲近几分。
他也不拆穿宝娣,安安稳稳地受了这称呼,回道:“只是些红绿牙梳,还不算什么,只是给你日后梳头和装饰用的。等你再大一些,还要买花冠首饰、胭脂水粉来装扮的。”
他见宝娣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笑道:“既然开了这个头,便难再回去了。士庶之间,有车服之制,你以为自己买的是一件衣服,但实际上,买的是一种身份地位,你着此衣物,必然其他方方面面都要与其匹配。这锦绣罗帛一上身,珠翠头面之类的装饰也就要与你如影随形了。再往远了想,你穿着这身衣服,都是不好自己出门的,要雇了轿夫来抬才可以。”
宝娣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只听明白了最后那句自己不能出门,便本能感到头上的花冠有些重。
她这个“点妆红”的花冠,讲究的是几条红色缬子,色红而小,与其他什么“醉西施”、“叠香英”、“冠群芳”比起来,可说是简陋许多。但简陋也意味着轻盈,按理说她不该觉得重,但不知怎地,宝娣就是觉得如有千斤压在自己头上。
刚刚对这冠子的喜爱之情,一下子就消减了大半,身上的衣服也不如适才好看了。宝娣嘟囔着想要拆了这花冠重梳。
方池却是有些为难地道:“你这花冠,我会拆可不会梳。”
宝娣自幼生在乡野,对于擦边的下流话可谓十分敏感,她父亲罗英便是个中好手,整日嘴里不干不净的惯了。宝娣此刻忽听方池如此说,心中顿觉不舒服,捂了捂发顶,生怕方池给她拆头发一般往后退。
不过这次,却是宝娣是误会了方池,方池此话里绝无一点调戏之意,而是在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着。其实在那成衣铺娘子给宝娣梳头的时候,他就犯了愁,心想今日逛了一圈回家,万一这孩子以后每日都要弄花冠,自己和花竹是断然不会的,到时候大概只能再雇个梳头的娘子来教她。
他这边还在发愁中,宝娣那马上就要拆了重梳,方池自然如临大敌,赶忙说自己会拆不会梳。
好在最后宝娣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保护起自己那花冠来。
方池被她弄的莫名其妙,最后只当她小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再纠结,从巷子里一转而出,去了一家布料行。
第74章 店中偶遇,豪客倾心娇娘
给宝娣打点妥当后,方池就准备去布料行挑几匹布,给自己和花竹做两件衣裳。
花竹自从那夜从墓地回来,就再没回过常家,自然也没有几件衣服在身边。
好在花竹一向对穿着打扮并不在意,甚至,他的房间里,一直连面镜子都没有。于是整个秋天就这么凑合了过来。
如今秋日将去,方池想给他裁几件冬衣来穿。
特别是想到自己和花竹的衣服是从同一匹布上裁下来,方池就觉得很是满足。但这种心思,他是断不会与旁人说的,只是跟宝娣道:“我们去给你花哥哥买件衣服,再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布料,顺便也给你裁一身。”
宝娣此时已有些兴致缺缺,但仍旧提了裙摆跟在方池身后。
方池进门之后,让掌柜拿了料子给宝娣自己挑,自己则去另一边看起了布料。
这间布料行比刚才的成衣铺高档许多,有一间专门给女宾隔出的房间,以防哪家大家闺秀来了,不好意思站在外面挑拣。
此时掌柜见方池带着一个衣着不俗的小娘子进来,心思并不比之前那位掌柜少,顿时将宝娣奉为上宾,十分殷勤地拿出店里最好的布料给她看。
宝娣从小就不是奢侈的人,今日她得了身上这一套衣服,已经心满意足。况且,刚刚方池那一番话,让她对面前堆起来的丝丝滑滑的漂亮衣料,有了一丝畏惧。
她忽地想起之前花竹跟自己说他刚上任不久,银钱不多的话来。
于是决定不再让方池破费。担心万一今日将钱全部花光,明天他把自己卖去别人家可就坏了。于是将手上将每匹布都摸了一遍过瘾后,便不再有什么动作。
今年疫病肆虐,经济状况并不怎么好,这家布料行,也是有很多衣料滞销。
如今秋日眼看就要过完,秋天的衣服已经穿不了多久,掌柜巴望着能有哪家财大气粗的闺秀小姐可以购置点薄纱,不然等到隆冬时节,他这里的仓储压力,就会变得很大。
今日他见方池让宝娣自己来挑选,顿时觉得理想的冤大头已经出现,一口气拿了所有上等秋衣料子给她选。于是,拿来的一堆布料里,多是些绍兴的轻庸纱和相州的暗花牡丹花纱。
此刻掌柜见宝娣只是摸了两下,就没什么兴趣的模样,还当她识破了自己,只好撤了纱料,说再拿些时兴的来给小娘子看,就转到柜台后面去翻找冬料了。
宝娣手上没了东西摆弄,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她正四处张望之时,就见门帘一晃,走进来了一男一女。
这地方虽然将女宾单独分开,但也并非强制,偶尔两人结伴进来,掌柜也断不会赶人。中间这分开的一道帘子,不过是显示自己店铺上档次的一个伎俩罢了。
宝娣却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见只招待女宾的地方忽然进来了一个男子,哎呀一声捂了脸,像是被人瞧去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能因为这里是女宾区,一下子走进来一个男子,让她不太舒服;也可能,就像是方池所说,她穿上了这一套千金小姐的衣服,规矩也便跟着多了起来。
等宝娣反应过来,也不好再若无其事地把手拿掉,只是从指缝中偷看来人,想看看同行的男子有没有走。
那男子没走。
非但没走,还朝着宝娣这边瞧起来。
他身侧跟着的女子是婉婉,宝娣上次在花竹家中见过的,此时她也正往宝娣这边看过来。
宝娣顿时有些纠结。
她知道是刚才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但被人这样盯着看,更是觉得害羞。最后她只能放下了手,装作没看到那男子一般,低着头出去找方池。
那男子的视线却是直勾勾地追着宝娣,他如此露骨的眼神,让宝娣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摆在菜场案台上的肉,正被人打量着成色,准备称斤按两地买下来。
一直到宝娣走出房间,她仍觉得如芒在背,十分难捱。
方池这边已经选了一匹“白叠巾”,正准备再看,就见宝娣有些扭捏地从隔壁走了过来。她这次走得缓慢,不似刚才那般蹦跳,面上也平静,瞧不出有什么情绪,倒真是有了几分闺中小姐的做派。
宝娣走到方池身后,才算松了口气,见那黏糊糊的目光没有追出来,心下宽慰了许多,拉着方池的袖子要走。
方池这边还没选完,刚要开口让宝娣等等,就听到有人唤他名字。
“方池兄。”
说话的男子,正是刚才在帘子那边紧盯着宝娣瞧的人。
宝娣不喜欢他,不光是此人一直盯着她瞧,还因为他从掀帘而入的那刻起,手便搂在婉婉的腰臀处上下游走,一副十分猥琐的样子。
此刻她见这人独自跟着自己走了出来,又一副和方池很是熟稔的模样,心中毛毛的,直往方池身后躲,恨不得对方看不见自己才好。
方池抬头,见来人是侯海,也打了声招呼,却并不如何亲昵,继续低头研究布料。他现在手上的,是一匹西北毛织,绒毛捻得很薄,既可作春秋服装,亦可做冬日里衣之用。但这番邦之物,不仅价格极贵,且以二丈为一匹。方池估摸了下,自己大概只有给花竹裁个窄袍的钱。
他今日见识了宝娣这一番装扮后的反差,想着花竹平日里实在是太朴素了些。
花竹作为县尉,出门穿衣,一向不会坏了规制,所以并不会穿得太差,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基本上都是衙门如何要求便如何穿,方池从未见他在穿衣之事上用过心,觉得甚至他连一件最普通的凉衫都没有。若不需当值的时候,身上永远是看腻了的两件交领襕衫。
侯海见方池埋头苦选,也凑近了去看,见是西北毛织,当即找到了话头,说道:“这‘褐里丝’我去年买了一匹,做了件袍服,甚是轻便暖和,再配上杂色锦绣捻金丝番缎,那是一等一的漂亮。”
“不过‘捻金丝番缎’这里是没有的,你若想要,我带你去市西坊的刘家彩帛铺去看看。你别看他家没入‘团行’,但新奇玩意儿不比别家少。”
刚才掌事收好宝娣的那几匹夏纱,就见侯海带着婉婉进门。此刻正陪在侯海身后,一心一意地伺候着这个大主顾。听到侯海这么说,搓着手陪笑道:“官人若是想要,小店也可以去订的。”
侯海所说的“捻金丝番缎”,是关外回鹘那边产的一种锦缎,是如今临安城内的稀罕货,虽价格高昂,但并不如何流行。故而都是有人需要,付了定钱后,才会采购。
侯海听罢,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道:“谁买个缎子还要等着,肯定是哪家有现成的去哪家啊。”说完瞟了瞟站在方池身后的宝娣,笑着招呼道:“我看这位小娘子,穿那番缎定是不错,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方池刚要替宝娣推辞,就见对面的门帘一动,却是婉婉已经选好了料子出来了。
她主动上前挽了侯海的手臂,娇声说道:“官人有所不知,这世间的东西,都是要靠等,才称得上一个‘好’字的。就说这番绸,自然是当年新织的最好,千里迢迢送来,还夹带着些外番风情呢。若是城里直接买现成的,就少了些乐趣,弄不好还落上了去年的灰尘,那就晦气了。”
掌柜听她如此说,脸上顿时一亮,向婉婉投去赞赏的目光,嘴上“正是,正是”地不断附和着。
侯海没注意掌柜的表情,倒是从婉婉的一席话里听出了些言外之意,投向宝娣的目光更多了几分玩味。
方池见他频频望向宝娣,本就不喜,现在结合婉婉这番话,更是心下一阵嫌恶,跟侯海道了句“失陪”,招来伙计准备结账走人。
婉婉此刻显然也注意到了侯海黏在宝娣身上的目光,又见方池如此反应,瞬时间心中明了了此时情景,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其实她刚那样说,并非是真心如此想,只因她与这店铺掌柜是有着利益关系的。
风月楼的姑娘们都有些自己相熟的店铺,这些店铺大多是衣服头面、胭脂水粉之类。往来相熟后,脑筋活络的掌事们就打起了姑娘们的主意,毕竟风尘中的女子们,总少不了有相好送些东西,如果这些东西能从自己店铺里买,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若是哪个姑娘带了人来自己店铺采买,掌柜便会给姑娘们一定比例的回扣。
婉婉今日带侯海来这间没什么名气的布料行,也是图了这回扣的银子,所以顺嘴就帮掌事说了句好话,想着等下央侯海给她定一匹那“捻金丝番缎”。
却没想到这话到了侯海耳朵里就变了味儿,更加意味深长地盯着宝娣瞧。但刚刚出口的话,已是无法收回,婉婉只好绝口不提那番缎之事,柔声哄侯海去里面瞧自己选的料子。
方池这厢也不多留,订好了布料就往外走。
哪知方池刚带着宝娣出了门,就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窜进门去。
“望舒?”方池拉住那人,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叫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