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竹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比简乔幸运许多。他的驭灵力是在十五岁时获得的,所以他已经通过测试,是登记在案的正常人。
这边简乔的“百鸟朝凤”表演已经结束。
高县令面上堆笑,声音里满是恭维:“还是侯大人有远见,听说驭灵人要收归国有了,到时候能控制野兽的上战场,能控制猫狗鸟雀的去瓦子里演出,保家卫国和逗趣取乐两不耽误。”
方池心中仍旧惦记着简乔的来历,他没理高县令的马匹,转而向侯海询问:“飞花堂素以北梁的情报组织著称,如今怎地做起了驭灵人的买卖?”
“方大人,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飞花堂是江湖上的组织,与大夏和北梁皆无瓜葛。”侯海说话闷声闷气的,“我侯海也从未与北梁的情报组织有过任何往来。”
方池对他的辩解不以为意,淡淡地说道:“是我言辞不当。只是从前在边关之时,在飞花堂手下吃过几次亏,便一直将他们当作敌军机构看待。”
高县令见两人之间气氛紧张,急忙转移话题说道:“听闻去年福建路那边,给西北送去了五十个驭灵人助战,不知方大人觉得效果如何?”
此言一出,花竹背后的肌肉顿时紧绷,他感受到方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握紧了腕上的银镯。
方池的目光在花竹身上稍作停留,便转向高县令,淡淡地说道:“一路牲口般地拉来,到我这里,只剩三十几个了。”
“听说秦州一役中,驭灵人立下赫赫战功,不知传言是否属实?”高县令继续追问。
方池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确实,不过他们都死在战场上了。”
“这是为何?”
听得此问,方池却不再言语,他明白物伤其类的道理,不愿在花竹面前提及这令人伤怀的话题。他的目光再次在花竹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面前的碗筷上,陷入了沉默。
高县令不愧是官场老手,丝毫不受冷场的影响,他自顾自地恭维道:“方大人真乃天纵奇才!只要我们也能拥有众多驭灵人,到时候不仅能收复旧都,还能——”
“不是我,”方池打断了高县令的话头,解释道:“我从未想过要让他们去战场送死。若非意外,这批人原本是要被收编训练,将来作为探子用的。”
“现在已有训练之法了吗?”花竹眼睛亮了亮,忍不住插话。
按理说,这场酒席,花竹是没资格说话的,但他还是开了口。此事关乎驭灵人未来的走向,他十分关心。他不愿再小心翼翼地活着,然后一声不响地死去。
方池摇了摇头:“我国尚无,但北梁已经在摸索了,他们重武,十分在意对驭灵力的使用。这次敌军中,有一驭灵人能借野兽之眼,来观察我方动向。”他说罢,轻叹一声,“边关难熬,若是北梁训练得法,往后这种人防不胜防。”
“借野兽之眼去观察,是训练出来的?”花竹再次情不自禁地开口,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诧异。
这能力不是天生的吗?花竹自从有了驭灵力开始,就可以借动物之眼看到它们所见之物,不仅如此,他还能从各个动物的视角之间切换,看到不同视野和颜色的世界。
高县令十分不满花竹插话。今日宴席,他是得了侯海的交代,要来探探边关底细的。结果话没问几句,就接二连三地被这小县尉给截去了话茬。
他觉得花竹没有一点官场自觉,刚借由李县令出了头,此刻又来插嘴说话。
高县令撇了撇嘴,不屑教花竹宴席上的规矩,只是看着方池说道:“那不是大材小用吗?虽说驭兽人的感知的确高于常人,但他们最让人忌惮的力量,还是对各种飞禽走兽的控制上啊。”
“是训练出来的,”方池开口,“去年年关的时候发现对方有此能人,除掉了她才敢开跋。”
“听说此人是一女子,”侯海听到方池提起此事,眼神瞬间暧昧了起来,“传言是北梁那边极为受宠的一个妃子,此人五感敏锐,床上功夫了得。”
众人一听到床笫之间的事情,马上精虫上脑,一个两个都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等着听艳情之事。
侯海见他们来了兴趣,接着说道:“后梁许多驭灵人卖身青楼,他们的感知力强于常人,若是……”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看了众人一眼,故意停顿了下,说道:“那可是趣味无穷。”
席间一片哄笑。
方池满脸厌恶,嘴角拉了下来。
方与之看到方池毫不掩饰的脸色,头开始痛了起来。他今天本不想来,但无奈父命难违。自己既无法入仕,便只能给家中这位小弟弟保驾护航。于是方与之左思右想,不那么明显地换了话题:“我听闻,有拿驭灵人炼器之事,不知是真是假?”
花竹心中一痛,筷子没拿稳,一块冬瓜掉进碗里。
方池眼底也跟着暗了下来。
但显然众人都还沉浸在色欲之中,纷纷问方池,那妃子样貌如何,又问那五十个送去边关的驭灵人中是否有女子。
方池放了筷子,脸色沉静如水,他面上没了刚才的厌恶,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北梁那人,确是一名女子,她样貌妖冶,身手不凡。”
大家见他开口,都专注地听着。
“若不是去年过年时下了一场大雪,蛇鼠虫蚁都绝了迹,今年的战事结果未必如何。”众人本想听些艳事作为席间消遣,却见方池忽然转了话题,虽觉无趣,但也纷纷奉承,一时间说什么“小将军谦虚”、“方大人神武”、“佛祖保佑大夏定能退敌”的都有。
方池摆了摆手,他本不愿提起这位女子,但既然有人提起,他不愿她沦落为人们饭后的消遣。
“此女名叫若容伊,不仅有义胆,而且有卓识。因身负异禀,人称‘天目将军’。我毫不客气地说,今日席间,包括我在内,都远不如她能当得上一声‘英雄’。”
方池搜肠刮肚,倾尽所有优美的词汇,夸赞这位倒在自己剑下的敌人。待他言尽词穷,又斟满一杯酒,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夹了两筷子菜给方与之,任人说什么都不再答话。
方与之也默不作声,静静吃着方池为他夹的菜。
席间的场面一下就冷了下来,突然变得落针可闻。
风月楼后厨的掌勺大厨,此时正连续打着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心中暗喜。他知道,今日定是有人夸赞了自己的手艺,这让他更加卖力地颠起了炒勺。
风月楼包间内,最终还是高县令打破了沉默,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朝侯海问道,能否再让简乔表演一次节目。
侯海因刚才被方池驳了面子,心中正有些不快,便厉声命令简乔表演一出“逐鹿中原”。
简乔心头一紧,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全神贯注地指挥起那群鸟雀来。
但这些小鸟,这次却都一动不动。
花竹在桌下摘了镯子,将七只小鸟个个定在原地。
简乔的额角开始渗汗,花竹的背上也渐渐泅湿。
对于花竹来说,从简乔手中,接管几只小鸟,并非难事。难的是,花竹要如何装作如无其事地做到此事。
花竹的驭灵力,一直强大又混乱,如同狂风中的烈火,难以驯服。平日里,他唯有依赖手上的银镯,方能压制这股力量,保持清醒与自我。
花竹摘了手镯,神昏意乱,一个不留神就会暴露身份。不摘手镯,驭灵力微弱,只够指挥苍蝇跳个舞。这银镯,既是他的庇护,亦是他的枷锁。
这一世,尤其如此。
花竹轻抚着手上的银镯,银质的盘枝镯正中,嵌了一块琥珀,琥珀里封着一滴血。
这滴血是花竹重生后才有的,此刻几乎是纯黑的,它仿佛是一个无尽的黑洞,吞噬着周围的光亮。
花竹凝视着这滴血,那血也如同一面小小的黑色镜子,映出花竹的眼睛。
这滴血,是花竹在地府立誓的凭证,血中困着千百个驭灵人的怨灵。他重生的条件,便是要渡化琥珀里的怨灵。只有当他们的怨气平息,镯子完全变成银色,花竹这一世的任务才算完成。而若银镯全部变黑,那他将立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花竹的目光从银镯转向桌上的鸟雀,它们在自己的控制下,一动不动。
“去将刑具取来。”侯海吩咐梁文斯。
简乔慌了神,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他这种情况,怕是驭灵力失效了吧。”花竹对身侧的李县令说道,他声音控制得好,既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又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到。
“若是如此,也不必勉强。”方池很有眼色地搭腔。
此时梁文斯带着一个小厮进来,小厮手里拎着一条木棍。
花竹用力握住手中银镯,急到:“不可。”
侯海压根儿没理会花竹,朝那小厮点了下头。
小厮手起棍落,啪啪两声,伴随着简乔的一声悲鸣,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花竹顾不得礼节尊卑,一下从座位上跃起,挡在简乔面前。
他本是想制造出简乔驭灵力失效的假象,让侯海放了简乔。但没想到侯海这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在众人围坐的饭桌旁,就敢擅动私刑。
“侯大人,”花竹护住简乔,面朝侯海行礼,“简乔是我幼时同窗,他小时候并无驭灵之力。还请大人明辨,莫要再动刑罚。””
“笑话,人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我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侯海扬声对那小厮说道:“继续打!”
“朝廷规定,不许民间私自买卖驭灵人。若简乔是未登记在案的驭令人,一经发现,全家徭役赋税翻倍。侯大人可以罚他,但不能将他占为私有,更不能肆意打罚。”
此刻,花竹一个小县尉,在教太尉如何做事。
侯海似乎没想到他如此放肆,愣了半晌,驳斥道:“朝廷怎么规定,还不是我父亲一句话的事情?”
“那在律令改变之前,简乔还是自由身。”
“接着打。”侯海不理会花竹,只吩咐那小厮。
花竹仍旧在简乔身前站着。他有些后悔,但此事既已开了头,便没有回头路。不然不光简乔今日的苦痛白受,往后他再回侯家,也断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小厮见花竹不让,抬脚便踹。花竹身子一偏,感到自己被人拉开,那小厮也被人一脚踹走。
方池已从座位上来到门口。他这一出手,无异于和侯海起了正面冲突。
众人见状,再次默不作声。
高县令开始扳佛珠,李县令抽出一条帕子,开始一下下地擦筷子。新上任的礼部侍郎默默吃饭,整个房间,只有他吧唧嘴的声响。
花竹看向方与之,方与之正用手扶着额头,一副恨不得自己不在这里的表情。
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今日是舍弟的见面宴,还请大家以和为贵,莫要见血为好。”方与之这话是对众人说的,但明显是在点刚才让简乔出了血的侯海。
侯海嘴唇动了动,没有答腔。
方池返乡,是皇帝要遏制侯家的信号,他这次来,其实是来和方家搞好关系的,若闹得大动干戈,回家定要被父亲责骂。
方与之继续劝道:“已到如此地步,不如放他一条生路。”
侯海不屑,“驭灵人只有死了,才算是派上用场。”
方池扶起被自己踹倒的小厮,又将花竹拉到身边来,这才说道:“我曾在边关,见过有人忽然失去驭灵力,也收到过完全没有驭灵力的驭灵人,所以这驭灵力的有无,是看天命的。”
侯海从紧闭的牙关里挤出几句脏话,但他终究没有再继续折磨简乔,而是喊了两个随从进来,要将简乔带走。
“侯大人稍等,”花竹朝侯海行了个礼,“按照大夏律法,一旦验明某人没有驭灵之力,是要当堂释放的。”
侯海今日一再在众官员面前失了面子,他怀疑方池带了花竹来,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终于恼羞成怒道:“闭嘴!”
方池见侯海如此,一下变了脸色,跨出一步挡在花竹身前。
侯海也不甘示弱,语带讥讽地对着方池说道:“不要以为你打了几场胜仗,谁家的事就都能插一脚。”
第8章 翠冠相赠,榜上才子佳人
侯海最终还是放走了简乔。
今日他做东请客,犯不着为了一个简乔,和方家弄僵。更何况,这临安城内,来日方长的事情多了去了。
花竹要送简乔出去,被刘帙晚扯了一把袖子,低声警告:“你还嫌侯大人恨你不够吗?”
简乔朝花竹投去感激的一瞥,也摆摆手,将鸟雀们放回笼子里,带着它们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