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竹还是不放心,挣脱了帙晚,追了出去。
“你还好吗?”花竹从简乔手中接过鸟笼,又递给他几个铜板,“拿着搭船留宿用。”
简乔袖口还留着刚才的血迹,轻声问道:“刚才是你吧。”
花竹递给简乔自己的名帖,不答反问:“你的户籍是不是销掉了?明日来钱塘县衙,我带你去见司户参军。”
简乔听到“县衙”二字,身子再次抖起来。他并不答话,而是一下子从花竹手中夺回鸟笼,嘴里念叨着“和初月是一伙的”,匆匆跑走了。
花竹想要再追,就又被跟出来的刘帙晚拉住了。
“快跟我回去。”刘帙晚带着花竹往回走。
花竹嫌恶地扒掉他的手,“你自己回去吧,我要回家了。”
“祖宗,你疯了?跟大人们的聚会,哪有你先退席的道理?”刘帙晚揉搓着后颈,显得有些焦虑,“我跟你一起来的,你惹完了侯大人就走,留我一个吃挂落呢?”
花竹不理他,继续往外走。
刘帙晚左右看了两眼,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快步追上,“晚上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你走了我找谁说去?”
花竹听他提起这茬,从前的记忆立时如鬼魅的潮水般,缓慢又坚定地占满了脑海。他深吸一口气,跟在刘帙晚身后回去了。
今天晚上他也还有事情要做。
非要在这风月楼里才能做。
此时席面已经撤下,多了几个歌姬在陪酒。有几个大人已经离席,方与之正在和众人告别。
花竹在刘帙晚期待的目光里,也向众人告了罪。
他没资格先行离去,只能坐回刘帙晚让给他的位子,盯着桌上水晶瓶里的插花,一声不吭。他身旁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正在与高县令对饮,女子身上的香气直往花竹面上扑,熏得他微微闭了眼睛。
侯海正执了琥珀杯饮酒,觉得无趣,摇了摇杯子。
“去抬个‘过街轿’,叫婉婉来陪酒。”
婉婉是风月楼的头牌,听她唱首歌都要提前半月来约,更不用说陪酒。
所谓“过街轿”,便是婉婉就在对街,抬个轿子去接,以此来显示她的身价。
刘帙晚看向侯海,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婉婉人离得不远,来的也就很快。
方池见婉婉进屋,索性让了座,让她坐在侯海身边。方池走到高县令和花竹之间,那依偎在高县令身上的歌姬,见他用一双能杀死人的冷眸看向自己,不知怎么就不敢在这服侍了,主动让座离开。
高县令此时双眼发亮,笑得脸上肉都横了。他的目光频频往婉婉身上瞧,身边换了个人都没有发觉。
花竹朝方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继续盯着花瓶发呆。方池的目光流连在花竹身上,看到烛火映得花竹半侧脸格外苍白,这人在今日这香气缭绕、酒气熏天的嘈杂环境里,竟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忧郁来。
婉婉喂了侯海几杯酒,又唱了首《黄莺儿》,便要行礼退下。
侯海捏着她的后腰,称赞道:“刚才唱得好,有赏。”
说罢,一人托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
侯海示意婉婉揭开。
红布下是一顶点翠冠。
整个头冠的下面镶着红色的玛瑙,大大小小的珍珠点缀在一片翠蓝色的羽毛之中。
婉婉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侯海。
刘帙晚则朝侯海的方向探出半个身子,用一种混合着羡慕和崇拜的目光地望着对方。
当朝禁止铺翠,宫中曾经销毁了不少点翠饰物,但此物美艳,仍旧在宫廷内外悄悄流行。
这顶点翠冠样式华贵,雍容典雅,不像是民间会有的东西。
“家传之物,博美人一笑。”
婉婉便留下了。
不仅多唱了两首曲子,还在这并不宽敞的房间里跳了段舞。
待她坐下,侯海看向方池:“方兄觉得婉婉如何?”
“称得上冠绝群芳,与你那翠冠十分相称。”
不知侯海是真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讥讽,还是装作不懂,只是笑吟吟地说道:“我今夜将她赠与方兄,作为你的上任贺礼如何?”
婉婉听罢,帕子一甩,娇嗔了几声,躲进侯海怀里不出来了。
她人虽是进了侯海怀中,眼睛却在偷瞧方池,方家这位公子,她是头一次见。但方池的名字,却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临安城内,从前几年开始,弄出了个才子佳人榜,专门给临安城内的适龄男女排名次。
此榜作者不详,评判标准也从未公布过,但是每次评选出的几人都算实至名归,大家看了争议不大,也就年年流传了下来。
榜单一年更新一次,剔除掉去年榜中已经婚配的女性后再排名。名次排好,还要印刷出版,每人各带介绍与小像。
此书自问世以来,就非常受欢迎,每每一上市便被抢空,弄得许多人引颈而望,只盼加印。此书的购买者,多为大户人家的小姐丫头。另外各位公子哥儿也会托人买来翻阅,主要是看看哪家闺秀上榜,画的小像是不是美貌,同时也关注自己是否上榜,以及自己榜上名次的变动。
方池月初调回临安,甫一入城,还没几人见过真人,就冲上榜单前三甲,不可谓不抢眼。故而上至达官显贵家的闺秀佳丽,下到秦楼楚馆里的风尘歌女,都知道临安城里来了个少年将军,是个极为出色的美男子。
至于婉婉这些常年生活在瓦肆里面的女子,这个才子佳人榜更是她们闲暇之余,讨论的话题之一。此刻她见到真人,也不禁暗暗与之前看到的画像比较起来。
婉婉这一细看,顿觉画像里的那人呆板之极。
面前这位一双凤眼甚是灵动,即使坐在那边不言不语,也会把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但是或因他习武,身上又有几分武将的沉稳,压住了一双眼睛的活泼。方池身上的灵动与沉静都恰到好处,可谓多一分过于轻浮,少一分略显无趣。
让婉婉这见惯了世间美色之人,一时间也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方池听了侯海让婉婉陪夜的要求,也没显得多么诧异。只是表示自己不喜欢,冲着侯海和婉婉两人的方向举杯,自己饮了一杯酒,也不知是在向哪位赔罪。
而后又转向花竹,示意他一起走。
花竹得到他的暗示,如蒙大赦。
两人刚要起身,就听侯海忽然大笑,他一把搂过身边的婉婉,一边在她身上上下其手,一边对方池说:“你这就没意思了,要是你父亲在,肯定是大家都尽兴的,他便不会如你这般无趣。果然养子没有方家的及时行乐之风啊。”
花竹闻言,往方池那边望去,心道:“这侯海真是大胆。”
方池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仍旧维持着基本的礼貌,道了声“抱歉”,起身便走。
花竹见状也告了声罪,跟在方池身后。
侯海笑道:“这有什么可赔罪的,歌楼里面的女子都是玩物。不,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是男子的附属,你不知道吗?你投了个好胎,就要好好利用啊。”
方池听得此言,脸上顿时浮起一阵寒霜,没了之前的和气,只是很生硬地朝婉婉点了一下头,作为告别。
哪知侯海却是不准备就此放过他,他似是铁了心要留下方池一般,仍旧在他身后扬声说着:“这歌楼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是权利和钱财一起买不来的,别说现在,就是十几年前,有个不听话的乐师,当时我们就把她的命买了。”
婉婉听他说这个,赶紧让他慎言。侯海却不在意,反而一手仍在她 胸 口不停地揉 捏着,大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弄得跟圣上名讳一般,这不许说那不许讲的。”
婉婉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此人已经醉了,不敢再吭声。
侯海对此事看得云淡风轻,调笑着说道:“所以你看,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如另些人金贵。这世间律法,皆是人定,下面执行也是人为,故而才有事在人为一说。”
方池停了脚步,“确实,律法并不等于正义。”
花竹见他两人身为朝廷官员,居然在众人面前,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时间有些震惊地盯着方池。他心中为那乐师感到悲哀,这些活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即使是丧了命,也没有人为她伸冤,其他人只会嘲笑她的无能和庆祝自己的幸运罢了。
可自己一个东躲西藏的驭灵人,又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呢?
花竹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方池似乎感觉到花竹的哀痛,转了脸对他解释道:“那些没能靠律法伸张的正义,总会以其他方式回报的。”
侯海听罢,想了一会儿,觉得方池是在说那鬼神之说。说道:“莫非方兄没有学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一说?”
说完也不等方池回答,又拍了下腿道:“是我疏忽,忘记了你武举入仕,不通文墨。不知道也正常,也正常。”
方池并未生气,甚至脸上带了些和顺的笑意,说道:“幼时教我识字的先生,虽不是名士大儒,但极为耐心温柔。我靠武举入仕不错,那请问侯太尉是靠什么入仕的呢?”
他声音不大,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如一声炸雷如静湖,炸得席间众人怔愣半晌,就连侯海本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花竹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这是今夜,他第一次觉得畅快的时刻。
第9章 佳人相望,方池暗遭嫉怨
侯海在临安之城内,堪称名门之后。侯家虽非世代簪缨,但其父却在朝廷之中风头正盛。
可无奈侯海本人,幼时贪玩,成年浪荡,吟诗作对勉强,舞刀弄枪不会。终日里除了依翠偎红,便是闲茶浪酒,除了打马过街逛歌楼之外,就是在家里凿池引海,整日里带着狐朋狗友们钓鱼取乐。
民间百姓不似朝廷众臣,对侯家忌讳甚少。侯家虽位高权重,然而对于平民百姓的生计,却没有什么直接的影响。
于是不知何时,侯海得了一个“三无公子”的绰号,意为“无才”“无貌”“无功名”,此绰号形容贴切,朗朗上口,一时间竟大肆流传开去,成了侯海无法摆脱的阴影。
还有那在坊间红红火火的“才子佳人榜”,侯海从十三岁来临安,直到此时妻妾各一房,愣是一次也没有进过。
一直以来,侯海都对这两件事都耿耿于怀。只恨不得找到那排榜之人,用刀把他切碎;又恨不得许那人黄金万两,只求自己能上榜,一雪被周遭人暗中嘲笑的耻辱。
等到侯适升任参知政事后,才终于给整日里狎邪游荡的侯海,挂了个太尉的职。
至此从“三无”变成了“二无”。
故而侯海最恨别人提他官职的由来。
今日他听得方池这一句不轻不重地调笑,顿时自尊心爆发,冷笑道:“至少,现在我是你上司。”话间,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般,手下一重,婉婉被他捏得嘤咛了一声。
婉婉知道方池戳了侯海痛处,她大气不敢出,只能偷偷向对方递眼色,只盼方池赶快把此话揭过。
哪知方池瞧也没瞧婉婉一眼,也不接侯海的话茬,仍旧挂着那副似是而非的笑容,看猴戏一般地望着侯海。
方池这边不说话,婉婉那边却是屡次三番地看向方池,被侯海瞧了个清楚。
他冷哼一声,一下扯掉婉婉半面衣襟,恶狠狠地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给各位都备了房间,各自去快活吧。”
说罢,也不管那边的众人如何反应,就已经撩起了婉婉的裙子,顺着大腿一下下地往上mo。
花竹出门便走,今夜他算是长了见识,一刻也不愿在这屋里多留。
“等一等,”方池以为他要离开,拉了花竹的袖口,劝道:“出口处有人看守,这个时候你出不去的。”
花竹想走,却被方池抓着袖子。
“现在你出不去。”方池将他往自己屋里带,“对外说起来,这里是楼中姑娘们的闺房,为了安全,在夜间上了门禁。实际上,则是保护来攀花问柳的大人们,免得哪位被人盯上,抓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