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竹听出方与之话中之意,劝道:“与之兄,莫要……”
方与之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说完,他平日里不是话多之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想说话的时候,让人很难打断。他接着说道:“如今父亲死于非命,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是要去报仇的。就算只有一丝丝机会,我也不愿放过。”他转脸看向花竹:“若是花竹不愿去侯海那里,我定不强求,但是若他愿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
“他不适合。如果有人要去,也是我去,至少我有自保之力。”方池说道。
方与之说道:“你的身份不合适,侯海定会警觉,更何况,你愿意去,人家可不见得愿意要。”
方池说:“那我便去杀了侯海。”
花竹说道:“方大人死因未明,如果不是侯海所杀,或者不是侯海一人所杀,你到时候不会遗憾吗?而且,你若杀人,到时候入狱了,方与之和晓夏姑娘怎么办?”
“他们能照顾好自己。”
若说花竹此人,在身处劣势的时候,有什么长处的话,那就是他总能更早地接受了现实,他知道他们如今已没有办法正面与侯家相碰,但方池却一直抱着无望的幻想浪费时间。花竹知他是舍不得自己受苦,虽然心中多般不愿,还是压着脾气劝道:“你若没能斩草除根,到时候我和宝娣怎么办?”
方池:“我让十三去。”
方与之不合时宜地一笑,说道:“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婉婉呢,她与侯海是旧识,让她去总可以吧!”
方与之原本平静的面孔变得阴沉起来,像是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他的嘴唇紧闭,仿佛在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
“婉婉已经赎身,江湖与朝堂的事情,她不会再参与。”
“你不舍得婉婉去,却要花竹去?”方池眉头紧锁,双眼中闪烁着不满和愤怒的火光。
方家两兄弟对视着,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对方穿透。
花竹劝和:“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吧,我去侯海那,与之兄你让方池解刨。”他说完,又转向方池,劝道:“通天门若真是侯家建起来的,他们这么贪心,不会轻易放弃。况且此事不是你一人的私仇,通天门绑架的那么多驭灵人还不知去向,你杀了侯家兄弟,不出几年,自有孙家王家张家来接手,我们还是查清来源,从源头下手。”
方晓夏也来劝:“你说父亲当时要去镇江,是为了世间众人的疾苦,我们彻查此事,也算是完成父亲的遗愿吧。”
方与之先被说动:“我同意。父亲的尸身可以解刨。”
秋风卷入灵堂,众人都被冻得一哆嗦。方池双眼瞪得溜圆,瞳孔中映射出无尽的绝望。
“你们一个个都逼我!花竹,你不知道侯海那厮约你是去干嘛的吗?”
“我知道,但我别无他法。”花竹抬头看向方池:“为了扳倒通天门,我这些牺牲不算什么。你也莫要放在心上,若是……若是你介意……往后我们……我们就……”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你上了谁的床?”方池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嘶吼,他是真的生了气,他的肌肉紧绷,一双凤目血红,目眦尽裂,几乎是磨着牙说道:“你如果非要去,那么在你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说,只是这一件事,无论命运之后怎样轮回,我绝不会再说第二次。”
众人被方池逐渐变得狰狞的模样吓到,都屏着呼吸,等着他说这件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事情。
“若你愿意,你跟百人千人上床我都一样爱你。你以为我在乎的是所谓的‘贞洁’吗?”方池压下一声尖啸,手中的纸钱几乎被攥成了粉末,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我在乎的,是你的无奈,到时候侯海定会折磨你,你身体上和心理上都会遭受极大的创伤。这些记忆会在以后的人生中紧紧跟随着你,毁掉你的下半辈子,毁掉你岌岌可危的人生!”
花竹被方池突如其来地示爱所震惊,随即感到有些窘迫,他耳朵尖红了红,又清了一下喉咙,试图压下这份困窘。
他暗自庆幸之前方池已经灭了一半灯火。
花竹看着方池在昏暗灯烛中摇曳的凤眼,有些支吾地说道:“我可以的,我相信我可以的。即使我不可以,我的下半辈子,还有你在身边,你会让我熬过来的。”说完又忽然想起这是在方衡的灵前,一下子整张脸红了个透,赶紧给方衡磕了两个头。
两人这段告白说完,方与之仿佛被雷给劈了,他瞪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往方池那边瞅瞅,又朝花竹那边瞧瞧,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方晓夏看他这副样子,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至于十三,他早已经推门而去,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在夜色之中。
好在方与之人聪明,他失神片刻后,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以为方池和花竹,这辈子都不会在一起,没想到两人却已是心意互通。如此一来,反而好办。他朝方晓夏使了使眼色,两人也跟着十三离开了。
花竹见众人都走了,也起身要逃,刚才的对话,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来,一想到另外几人全部听去了,就觉得尴尬极了。他此时看着方衡的棺木,也担心被方衡责备了去,慌慌张张地拔腿就走。
方池只犹豫了一下,花竹已经逃到了门口,他一把将花竹从后拦腰搂了,轻声问道:“你一定要去?”
“我只能去。”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你说。”
方池沉默地抱了花竹一会儿,然后说:“再等等。”
“我怕错过了这次,对方起疑。”花竹叹气,“侯海可能不那么聪明,但他并不傻。”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我也想有其他的办法。”花竹转过头,看向方池,方池回看进他的眼眸,满眼都是深情与温柔。
花竹在他的眼睛里沉溺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我如此爱你,不愿做任何会使你感到受伤的事情。我经历了那么多的挣扎,才开始自己的生活,若不是别无他法,我也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花竹又叹了口气,他今夜叹气的次数有些多。“除非我也去拐卖几个驭灵人,交投名状。”
方池抬起头看他,花竹透过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到他背后的期待。
若是以前,方池定然马上同意这个建议,甚至会在花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绑几个孩子送到他面前。伦理道德对于方池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只是现在他学会了爱,他知道爱包含了尊重,所以他用自己晶亮的眸子看着花竹,等待着他做决定——那是他的身体,那是他的人生,只有他才可以决定。
“我们不能伤害他们,”花竹牵起方池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如果开了这个头,我往后便要常常去伤害驭灵人了。”
花竹低下头,继续说道:“当时在镇江,宋凌驯红云的时候,你不是说‘此时的苦难,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现在若不能有所牺牲,往后更难成功’吗?”
“那能一样吗?”
花竹仍旧低着头,他似乎是在对方池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从我调查这件事的那一刻开始,便无法全身而退了。而今,只能在害人还是害己中间选。”
“所以这是最终的决定。”方池叹了口气。
花竹看着方池的眼睛,点了点头。
方池那昭昭的目光黯淡下去,像是两簇熄灭的火苗。他没再说话,而是俯身上前,就这么在堂前一下一下地吻起花竹来。
呼啸的北风摇动着灵堂,吹走了世间难平的心事,又留下了更多。
第85章 两代纠葛,爱恨情仇交织
这半个月,方池过得不胜其苦,但他又从未觉得时间如此快过。
他已丁忧,不需再去朝廷当值,也没有任何官府里的人愿意与他往来,一是因为方家已无东山再起之力,一是因为他娼妓之子的流言。
这流言,从方衡去世之后,便在坊间流传开来。
方池觉得此事不算诬陷,也从未想过去澄清。
他乐得少了与朝廷中人的往来。
除了沈安澜,他似乎从方衡过世那一天开始,单方面恢复了与方衡的友谊,一路帮衬着方家,度过了最开始的几天。
后来得知方池查侯家,他也是尽心竭力配合。沈安澜安排县衙的仵作来了一趟,和方晓夏一起剖了尸,却没有多少发现。
他甚至让方池去了趟扬州——侯家的老家。
他们确实查出一些东西,但和案件没有多少关系。
方池从扬州回来后,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又多了许多:关于花竹的,关于他的,关于他们两个的。
娼妓之子和蜂巢行首,倒是绝配。
方池并不理会。
他不管,却有人管。
今日方池正在整理衣物,想趁着自己败坏的声明,去蜂巢探一探。他打听好了侯海的行程,他今天在家中给小妾过生辰,不会出门。
方与之推着他吱吱嘎嘎的木牛流马进了门。
他拿着一副画像,问方池是否识得上面的女子。
方池接了画像,仔细端详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问方与之:“你从父亲那拿的?”
方与之惊讶于他的敏锐,也并不隐瞒,点头应了。
方池忽然就笑了,说道:“你觉得她是谁?”
“晓夏出生那天,爹并没有在家,母亲死了以后,管家才将爹带回来。”方与之仍旧笑着,似乎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爹那天身上一股香味,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那味道,已经和那日满地的鲜血、婴儿的啼哭还有母亲睁圆的双目一起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后来你到了方家,那香气便又从你配着的香囊里回来了。”方与之见方池的目光落在画像上,并没有答话的意思,继续说道:“我以为是巧合,但你那香囊,最终被爹讨走了不是吗?”
方池抬起头来看着方与之,一双眸子无喜无悲。
“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若我是个健康的孩子,母亲便不会不顾大夫的劝阻,拼了命也要再生一个。如果我不是残疾,父亲大概不会认回你,也就不会如此丧命。”
“是我的错。”方池说道。这错是他该认的,是他欠方家的,他愧疚得真心实意。
“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就是说的这件事吧。”
“是的。”
“你为何不拿给我们看,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方家的人了。”
“我不想再连累你们。”
方与之笑意未减,说道:“你现在倒是良心发现了,那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方池的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本就薄的嘴唇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然后吐出两个字:“她叫春娘,是我娘亲。”
方与之见他如此坦率地承认,本想再问的话就含糊在了嘴边,那话再他嘴里转了个圈,最终又咽回肚子里。他换了个话题,问道:“只剩一天了,你准备怎么办?”
夜色如墨,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留下微弱的星光点缀着黑暗。方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说道:“他已经决定的事情,我能怎么办?”
“你们既然已经心意相通……”方与之话未说完,方池已经转身离开,只剩方与之的声音飘散在夜空里。
等方池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家,却发现屋里亮着灯。他这些日子刻意避着花竹,已经好久没有去他的小院儿,于是每晚回家,都是黑灯瞎火的院子迎接他。
今夜他的房里却有人。
方池没心情和任何人多耗,拔了剑便去开门。
屋里是花竹。
他似乎刚沐浴完,只穿着里衣,背对着门口,坐在茶几旁喝茶。他头发湿漉漉的,十分柔顺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屋里还有些朦胧的水汽,让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闷热了些。
方池呼吸一滞,忽然就有些喘不上气来。
花竹听见开门声,起身走来,他的眼睛在灯烛的映衬下忽明忽暗,然后说道:“我不请自来了。”他似乎等了他很久,一直没有说话,一开口,声音又哑又沉。
方池抬手收剑,试了两遍,剑才入鞘。
花竹握住他持剑的手,方池周身一抖——这屋里闷热,那双手却冰凉。于是他拦住他的腰,让花竹靠近一些。“你冷吗?”
“我有一事,要想你请教。”花竹不答反问,他话说得有些支吾,脸也跟着往侧旁转过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