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立刻从手和衣物接触的地方冒出。
向云来:“别伤害他!”说着正要跑去劝架,隋郁却拉住了他。
“等等!”隋郁吃惊地打量瘦长一条的赤须子,“他怎么看得见灰狼?”
向云来:“别管这些了,柳川会死的!”
火苗果真从柳川衣襟上窜起!赤须子松了手,木然地看柳川跌在自己脚下。向云来边跑边脱下外套要为柳川灭火,然而前夜酒吧的后门忽然砰地打开了,一个人从门中飞跃而出,抱着柳川就地一滚,把火生生压灭。
他按住柳川,先察看柳川是否受伤,随即立刻转头朝向赤须子。浓雾从他身上如波涛一般涌起,向云来和柳川同时大喊:“别!”
浓雾瞬间炸开,从巷子里滚滚地涌出去,甚至淹没了巷子外头的隋郁。
隋郁很少见这样浓郁的雾气,眼前是向导,而且显然是一个精神力量极强的向导。等雾气稍稍散去,隋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巷中,赤须子发出惊叫:“啊--!!!这什么!这是什么!!!”
浓雾覆盖的地方,无论是地面、墙壁、电线、广告牌、卷闸门,还是人体,全都长出了手指般细长的无数条东西。那些东西还在缓慢摇摆、伸缩,仿佛一种有节奏的、快乐的舞蹈。
赤须子尖叫不停,那向导放下柳川,炮弹一样跃向赤须子,用手里的一块毡布蒙住赤须子的头,重重把他摔倒在地。
隋郁的胳膊和手上也长出了怪东西,但细看并不恐怖,这些小玩意儿像细长的鳗鱼,多看两眼反而有点儿可爱。他走到向云来和柳川身边,戳戳向云来头顶的几根天线般的小鱼。
“……花园鳗。”向云来说,“那位是前夜酒吧老板,胡令溪。他精神体是花园鳗,数不清,根本数不清。老胡!收起来啊!”
他吼一声,周围墙上地上的花园鳗就抖一下。
隋郁如在梦中,他被成千上百条花园鳗包围。这些左摇右摆的小鳗鱼长在陌生人狰狞的脸上,反倒显得滑稽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他人怪物般的脸笑出声。
向云来看他像看怪物:“你对象鼩冷冷淡淡,原来喜欢这个啊?!”
柳川提来两桶水浇在赤须子身上,总算给他降了温。
“小云,你认识这个人?”胡令溪问。
向云来:“昨晚来找我,还烧了我的电闸。我见他无家可归,收留了一晚。”
胡令溪用绳索及老道手法捆好赤须子,把他推进酒吧,回头低声对向云来说:“这几天王都区不太平,地底人正在挖地三尺找人。狼人乱搞的那晚大停电,听说有个人从011区的斗兽场逃出来,一路上烧死了好几个地底人。”
第28章
011区是王都区的地底人聚居区域,同时也是王都区的前身。
上世纪七十年代,地底人群体中出现了一个鼎鼎有名的诈骗犯。他创立了名为“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机构,声称将会以机构名义,呼吁首都开辟出一块专用于特殊人类生活的区域。他拿出来的证据包括与领导的合影、文件、自己显赫身世的证明、财产证明、知名报刊杂志的采访等等。在一个资讯不发达的时代,这些在报章杂志上辗转传播开的文章,轻易博得了特殊人类的信任。
当时国内数量最多的特殊人类是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信任这个协会的人们带着攒下来的钱,渐渐聚集到协会周围——因为那块“区域”一旦开辟,将按照人们贡献的多寡,来分配各人应得的住所。
协会负责人在一个雨夜带着所有的钱消失无踪。据说他连夜南下,途径香港并潜逃到日本。之后再往何处去,不晓得,现在在哪里,也不晓得。
滞留在首都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相互埋怨,半丧尸人称地底人都是骗子,地底人嫌弃半丧尸人没脑子。于是接二连三打群架,隔三差五进局子。
当时的公安局不像现在这样,会开辟出特殊人类专属的报案渠道,且当时对丧尸病毒和岩化病毒的控制也并不到位。在引发了几起群体性的感染事件后,针对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敌视情绪空前激涨,甚至引发了相当恶劣的刑事案件。
特殊人类的聚居区作为一个严峻问题,被正式呈上大会讨论。经过了大约一年的调研和考察,011区出现了——那是一个已经不适宜居住的巨大坑洞,地底人被允许住在地表以下,也就是坑洞之中;半丧尸人则居住在地表以上。
这个远离市区的地方,是王都区的雏形。
多年之后,即便王都区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但仍有大量的地底人居住在011区的原始位置。特殊的温度和压力能延缓岩化病毒的进展,而现在的011区经过多年经营,地下已经是一片广阔的生活区域,地底人把它看作避难所。
然而无论多么洁净,长期生活的家也总会有藏污纳垢之处,这个避难所的深处便存在着一些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
“斗兽场”就是其中之一。
胡令溪把赤须子拖进酒吧,让柳川挂出今日停业的招牌。赤须子坐在酒吧中央,仰头眯眼,被酒吧里不够明亮的灯光包围。他胸前的裂口中,金红色的火焰缓慢流动。
“你是哨兵还是向导?”胡令溪问。
“我是赤须子。”他答。
话音刚落,胡令溪给了他一耳光。
“你是哨兵还是向导?”胡令溪重复问。
“……我是赤须子!”赤须子更大声地回答。
又是一记耳光。鼻血从赤须子鼻腔中流下,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柳川和向云来笑了。“一屋子人,居然没有人看出我究竟是什么种族?”
向云来和隋郁对了个眼神。哨兵和向导都拥有发达的犁鼻器,这个在普通人身上已经显著退化的器官,能让哨兵向导敏锐地察觉同种族人的信息素,也就是所谓的“气息”。赤须子身上的哨兵或者向导气息非常淡薄,淡薄到向云来和他昨夜近距离说话,都没有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异样的淡薄,更像是有人刻意地使用某种手段消除了他身上的信息素。
胡令溪活动手腕,平静地再问:“你是哨兵还是向导?”
赤须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耳朵仍是嗡嗡的,脑袋眩晕得厉害。胡令溪的那两记耳光非常重,他不由得看向眼前人。
胡令溪身材高大,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年轻脸庞,鼻梁上夹着细细的银框眼镜,长发束在脑后。他不像在王都区经营酒吧的老板,反而像研究院里不善言辞的学者,文质彬彬,态度温和——但那双眼睛仿佛含了冰。
赤须子:“你想杀我吗?”
胡令溪:“有来有往。你刚刚不是也想烧死我的店员?”
在柳川衣襟上烧起来的火已经被扑灭,但仍在柳川的脖子上留下了烟熏的痕迹。柳川从柜台里翻出酒精和棉签自己处理,闻言抬起头,和胡令溪目光对上。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胡令溪低头对赤须子说:“如果你伤到他,我现在已经剥了你的皮。”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赤须子忍不住蓦地一寒。
“告诉我,你究竟是……”
话未说完,向云来忽然打断:“老胡,我来吧。我只要进入他的海域,就能知道他是哨兵还是向导。”
赤须子猛地抬头,惊恐掠过他的双眼。
这种慌乱让本打算拒绝向云来提议的胡令溪点了点头:“你来。”
隋郁拉住向云来,低声说:“警标还没有确定。”
向云来:“我只是进他的浅层海域,又不是深层海域。”
隋郁:“浅层海域也会发生海啸。他现在并不配合,你如果强行侵入……”
向云来:“没事的,我一直都这样做。”
隋郁非常坚决,并不放手:“不行。”
他只看向云来。那种目光专注得让人难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隋郁继续说:“你必须要潜伴,而且必须按照秦戈上课说的那些方式去接触他。你如果乱来,那我们这段时间的学习,不就完全没意义了吗?”
向云来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有人这样关心他的安危,让他感到新鲜。新鲜带来不忍,他答应了隋郁的要求。
“先不用警标。如果你察觉我遭遇了海啸,你就让银狐咬我的手指。”向云来说,“不许跟秦老师打小报告。”
他搬张凳子坐在赤须子面前。
按照秦戈的说法,巡弋应该在一个平静且双方不受束缚的场所进行。巡弋者进入他人海域,最危险的就是遭遇海啸,而双方心境和精神上的稳定能够极大地减少海啸的可能性。
向云来不知道这个酒吧算不算平静:赤须子想烧死的人和想把赤须子打死的人都在这里,银狐站在向云来膝盖上怒气冲冲看着赤须子,而吧台、桌椅上三三两两的花园鳗伸缩点头,还会随着酒吧里低沉的音乐缓慢摇摆。
身处这个仿佛迪士尼动画电影一般的环境,向云来脸上一派平静,显然已经得到导师秦戈的部分真传:“你说过我是好人。”
赤须子:“现在不是了。”
向云来:“如果我进入你的海域,能够帮你更快地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东西,你会允许吗?”
赤须子终于正眼看他。
向云来继续说:“知道你是哨兵和向导,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这位老板不喜欢你的态度,想给你点儿教训而已。对我来说,重点是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要找什么,还有,我应该怎么帮你。”
他回忆秦戈说话的语气、交谈的动作,尽力模仿他那游刃有余又令人信任的气质。
赤须子反问:“你能保密吗?在我海域里看到的一切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
模仿秦戈居然这么有效!向云来尽力控制自己的狂喜,仍旧稳定地说:“我保证。”
赤须子沉吟片刻,终于松口:“我要怎么做?”
向云来:“释放你的精神体。”
一团很淡、很淡的雾气,从赤须子胸口的裂缝溢出。那雾气淡得像火烧尽之后的一缕烟,它甚至无法凝成完整可见的动物形状。象鼩从向云来手心里钻出来,化作雾气,大手一般包围了赤须子的精神体。
向云来先感受到的是炙热——他仿佛站在一个火场里,四周都是火焰和被火焰烧焦之后的树木,天地猩红,脚下滚烫。
“赤须子!”他大喊着迈步,但动不了。
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下半截身体长在一截枯黑的树干里,完全无法动弹。
向云来脑袋嗡的一下:这不是海域,他甚至没能进入海域。信息量稀少的狭窄空间,对巡弋者显而易见的限制,怀有明显敌意的、令人恐慌的环境,传达着被巡弋者强烈的抵抗和拒绝——这是防波堤!
“赤须子!”向云来破口大骂,“你这狗屎!你骗我?!”
火从四面八方烧来,淹没了向云来。
在海域里,能感受到痛苦的只有巡弋者的意识。那是一种从大脑深处承受鞭笞的剧痛,难以形容,难以摆脱。在向云来打算抵抗这种痛苦、强行突破防波堤的时候,他的腹部忽然痛起来。
疼痛从腹部开始,像被点燃的烟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发出自己都听不见的嘶吼,在金红色的烈火中张大了双瞳和嘴巴。
火烧透了皮肉,往骨头里钻,他的神经在蜷缩,他的血管在爆裂,整个人成了火本身,正在消融。
好痛……好痛……向云来的意识仿佛麻痹了,他在这瞬间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来历,死亡的裂痛抓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痛得哭出声,眼泪瞬间被烈火烤干。他痛得伸长双手呼救,但双手如同枯枝,只有左腕一个银色手镯在火光里闪动。
不对。
我不戴手镯。
我的手不应该这么瘦。
他在痛苦中短暂回神,听见自己喉咙里振动着另一个人的哭声。
下一瞬间,他被人紧紧抱着,摔在地上。
银狐咬了他的手指,但无法把他从赤须子的意识中拉回来。在防波堤经受的痛苦太过强烈了,银狐又不敢咬重,向云来在椅子上抽搐发抖的时候,隋郁给了赤须子一拳。
那一拳直接把赤须子打飞,连同椅子一起摔在吧台上。柳川从吧台里跳出来揪住赤须子,赤须子正仰头放声大笑。柳川给了他一拳,又一拳。年轻哨兵的力气本来就大,拳头很重,沉默地,一下接一下,仿佛要把赤须子头骨打穿。
向云来从隋郁怀里爬起,干呕着奔向赤须子。他推开柳川,把赤须子扶起靠在墙上。赤须子一张脸被打得血肉模糊,柳川的拳头甚至砸到了他的锁骨,胸口里的火,或者说液体般的火溅出来,灼伤了柳川的手,也烫穿了赤须子自己的皮肤。
“那个人是谁?”向云来抓过一杯冰水浇在赤须子脸上,“我在防波堤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不是你,那不是你的声音,也不是你的骨架。可你为什么拥有那个人的视野?他……他是谁?”
赤须子低垂着头,半天才出声:“你都被我烧死了,你还能看到他?”
向云来现在浑身不对劲,那种席卷躯体的痛还没完全消退,脑子也混混沌沌的,但他还是坚持着问:“老子不仅是好人,还是很牛逼的好人。总之即便你把我挡在防波堤外面,我也看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他是谁?……他是那个,真正的赤须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