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须子海域里的情况出乎向云来预料。海啸居然能跃过防波堤,他不能想象赤须子的海域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那里永恒燃烧着大火吗?赤须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火中,一次次被烧死又复活吗?想起赤须子胸口的裂缝和他的眼泪,向云来喘不过气。
他走不了了,干脆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回忆秦戈教的海啸平复方法,他不停深呼吸,不停地试图从自己的海域里寻找一些快乐的碎片,抵抗火的阴霾。然而碎片太少、太少了。随即他想到一件更加沮丧的事情:今晚如果睡觉,他必然会做噩梦,这噩梦必然跟赤须子的海域相关。
他呻吟起来:“今晚不能睡了。”
隋郁坐在他身边,银狐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蓬松大尾巴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脑袋,像谨慎的抚摸。象鼩也从向云来肩头钻出,左右一看,只有隋郁,竟露骨地叹气。
隋郁:“……”
看着象鼩爬到银狐头顶,抓住银狐毛发打辫子,隋郁控制着银狐不要发怒。
“它没见过胡令溪?”隋郁问。
“没有。”向云来闷声闷气地答,“我跟胡令溪认识三年了。他很喜欢花园鳗,一进他的店,就会看到很多……”他举手,用手指模仿花园鳗的扭动,“我的象鼩如果碰到花园鳗,很容易就会误入胡令溪海域。我不想冒犯他。”
隋郁看着象鼩:“但它现在接触我的银狐,什么事都没发生。”
向云来:“因为我学习了啊。我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也学会不要乱踩别人的海域。你无法想象我从全班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九,付出了什么。”
隋郁:“我知道。”
向云来:“你不知道。”
隋郁:“我那天凌晨四点给你发信息,你秒回。”
向云来扭头看他。隋郁忽然变得啰嗦了:向云来的笔记总是做两套,一套乱七八糟,听到什么就记什么,一套整整齐齐,是上课当晚回家后重新整理誊抄的;向云来在课堂上很少回答问题,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在听,但最近的几堂课,他居然敢举手了;向云来的巡弋报告总是丢三落四,课程作业也常常需要隋郁帮忙更正概念错误,但格式总是很规范,也总会按时交……
向云来听得耳朵红:“这些算什么啊。”
隋郁也像他一样把头搭在膝盖上,两个人的目光平平地交汇。“说明向云来很努力。”他说,“也说明你狠可靠。能做你的潜伴,是我的运气。”
向云来嘀咕:“刚刚在酒吧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隋郁立刻接上:“那是我多事,该做什么,向老板肯定心里有数。”
向云来憋着笑,咬了咬嘴唇:“隋老板属熊的?”
隋郁:“属……什么意思?”
向云来:“你吃蜂蜜长大的啊,嘴巴这么甜!”
隋郁:“不,我喜欢吃……”
向云来:“谁问你了?”
隋郁继续说:“我喜欢吃你煮的速冻饺子。”他真诚地讲完,居然还回味片刻,连银狐也一起缓缓摇头,无限向往。
向云来的脚尖在地面轻轻拍打,这节奏是什么乐曲吗?是什么歌儿吗?向云来说不清楚,但人心里高兴得轻飘飘的时候,总要手舞足蹈,做些不由自主的事情
“都没了。”向云来说,“昨天都被赤须子吃光咯。”
“……”隋郁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恨他了。”
向云来忍不住大笑。他跳了起来,一手抓住银狐一手抓住象鼩,像拎着鸡鸭一样:“走,去便利店买,哥给你煮。”
他告诉隋郁,今晚自己并不打算睡觉,既然抓住了隋郁这个倒霉鬼,那隋郁就要陪他说话聊天直到天亮。隋郁笑眯眯跟着他,拎着两大袋饺子烧麦站在“百事可靠”门口,终于问了个憋足一路的问题:“对了,你怎么跟胡令溪认识的?”
此时前夜酒吧里,胡令溪扭头连打几个喷嚏。
柳川正坐在胡令溪面前,胡令溪解释:“有人想我。”
他揭开了柳川脖子上的纱布,仔细察看他的烧伤。尽管只是皮外伤,但留下了一些灼烫的黑色伤痕,不容易恢复。胡令溪对赤须子的恨意又翻了一番。
“今天做得很好。”他称赞柳川,“藏好赤须子才给我信号,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伤痕就在柳川的喉结下方,胡令溪用手指蘸取药膏轻轻涂抹,随即便见到青年的皮肤绷紧,细小的疙瘩从颈脖和锁骨冒起。
手指悬空,他的呼吸掠过柳川的伤痕,那里因为受了伤,更加敏感和脆弱。青年正昂头露出脆弱的颈脖。一个适合啃咬的姿势。
胡令溪用纱布绕了柳川的脖子一圈。柳川皮肤颜色深,白色医用纱布显眼得像颈环。
胡令溪收手后,柳川低头道谢,顺便擦擦发红的鼻尖。但胡令溪很快地凑近,这次拨开了他密实地遮住双眼的刘海。柳川吃了一惊:他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闪缩、羞涩的眼神。
“……店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喉结滑动,被颈环束缚的伤口与纱布摩擦,一丝钝痛。
“头发太长了。”胡令溪说,“上次也是我给你剪的。都多久了?”
“五十二天。”柳川答。
胡令溪笑了,揉揉柳川的头发:“明天回来再给你剪。”
柳川拨动刘海,继续掩盖自己的眼睛:“明天你要去哪里?”
胡令溪收拾医疗箱,随口答:“斗兽场。”
柳川吓得不轻,忙抓住胡令溪的手:“那个地方,很危险!”
“没事的,乖。”胡令溪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斗兽场出来的人。”
第30章
向云来在终端机前醒来时,闹钟还差10分钟才到6点半。他按停闹钟,伸了个懒腰。
精神很好,他不仅没有受到海啸和震荡的影响,甚至还小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尤其是跟赤须子海域相关的梦。
隋郁在沙发睡觉,长腿搭在茶几上,盖着一张有七种萨摩耶表情的白色绒毯。向云来蹲在沙发前看他宁静的睡脸,想起几天前和秦戈在首都图书馆的偶遇。
他去找课程作业的资料,秦戈则是一场讲座的讲师。讲座结束后秦戈请他吃了顿饭,散步消食时,秦戈聊起了精神调剂科建立的过程。
向云来听得出秦戈仍试图说服他接受海域的巡弋。为了转换话题,向云来决定提问:“虽然还没有具体地讲到海啸和震荡,但你能提前跟我说说怎么处理它们吗?”
敏锐的秦戈从问题中察觉到向云来的困扰:“你又入侵别人的海域了?这次遭遇了海啸?”
向云来决定直白:“你认为用性来平复震荡的影响是可行的吗?”
秦戈:“可以的。”
向云来怔怔看秦戈,这不是他预想的答案。
秦戈接着说:“但我不建议用它。”
向云来:“为什么?”
秦戈:“你知道为什么性可以平复震荡吗?”
向云来:“……快乐?”
秦戈:“我们坐下聊。”
他们坐在路旁的长椅上,柳树细细的枝条又绿又软地垂在肩头。这是向云来第二次与秦戈单独相处,面对面地接受他的指导。
“那你还记得为什么向导可以进入别人海域,而其中一些人甚至能够进入深层海域吗?”秦戈问。
向云来精神一振,这是课程上教过的内容:“因为向导与生俱来的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很快跟同种族的人在脑电信号上达成一种‘共振’,这是我们进入浅层海域的基础。某些向导‘共振’的能力比其他人更强大,可以引发‘共鸣’。巡弋者和被巡弋者之间如果有‘共鸣’,我们就可以踏入他们的深层海域。”
这种共振和共鸣,即便离开海域也不能立刻消失。有的向导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受到被巡弋者海域中弥漫的情绪影响,或是变得亢奋愉悦,或是持续地悲伤忧愁。“巡弋”是向导主动跟被巡弋者达成共振,而“海啸”正好相反,它是被巡弋者强行与向导进行过量的情绪共鸣而引发的。
因此海啸的影响才会令向导难以忍受。
“这种共鸣往往是负面的,你心境会变得低沉抑郁,会有躯体化症状。因此调节海啸,我们会尝试使用一些药物,其中主要的就是多巴胺受体激动剂。”秦戈说,“但不同的人对药物的耐受力不一样,而你在一生中可能会进行无数次巡弋。我们都鼓励向导不要急于使用药物,而是寻找自己适用的、能促进多巴胺分泌的活动来自行调整。也就是我在课堂上说的,回忆快乐的碎片,这也是一种方式。”
向云来:“性也是。”
秦戈:“当然是。它确实可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尤其对男性。”
向云来:“那你为什么不建议?”
秦戈注视他:“向云来,你说的这种‘性’,是你一个人完成的,还是有别人一起?”
向云来踟蹰了。或许是秦戈谈论这件事的口吻太过学术,或者是他把秦戈看作现在唯一能够解答他困惑的人,在踟蹰片刻后,他老实回答:“和别人一起。”
秦戈:“每一次都是?”
向云来点头。
秦戈:“那你认为,是你自己在解决海啸问题,还是他帮助你解决海啸问题?”
向云来:“他帮我。”
秦戈:“这方法是你提议的?”
向云来:“是他教我的。一直都是这个办法。你也知道我习惯入侵别人的海域。我的工作是帮人找各种各样的东西,跑腿、干活,什么都做。我知道自己很会巡弋,所以在路上无聊的时候,就会随意找个哨兵或者向导,入侵他们的海域。所以我经常会被别人的海啸影响,然后就……”
他边说边挠鬓角,很不好意思。秦戈倒没流露谴责,他平静地倾听,这让向云来感到难得的安心。
秦戈:“你有没有别的□□?”
向云来:“不,我只有他。”
秦戈:“每个向导都会有自己习惯的、排解震荡的方法。这个方法是否合适、是否舒适,只有本人最清楚。其实你问我的时候,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向云来明白秦戈为什么不建议--因为这等于把解决自身问题的唯一钥匙交到了他人手上。性成为一种控制的手段,一种促成依赖的方法。
向云来的耳朵和脸霎时间热了起来。不是因为害羞,是突如其来的不安。隐隐约约意识到的东西,秦戈给他点破了。
秦戈继续说:“我认为你应该跟隋郁好好谈谈,如果性是你们之间唯一能……”
“……什么?”向云来吃惊,“不,不不不……秦老师,我说的不是隋郁……他不是我的恋人。”
秦戈:“噢!”
他先脸红,向云来随之脸红。两个人看看对方,笑一声,又笑一声,气氛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尴尬。
最后还是秦戈先开口。
“呃咳,我还想说我可以跟隋郁聊聊,帮你一把。”他说,“向云来,我建议你去找更多的、能让你愉悦的办法。性是其中一个,但不能成为你的唯一一个。如果他--我是说你的恋人,如果他只允许你用他许可的那种方法,你应该……先考虑自己,再为对方着想。”
向云来挠挠鼻子。他认为秦戈也能在任东阳批斗大会上占一个席位。
“潜伴也好,朋友也好,和他们一起创造快乐的回忆吧。”告别时秦戈说,“你的潜伴很可靠。这个班的课程和潜伴相关的只有两三门,但是无论什么课,只要你来,他也一定来。我能感觉到,他很想保护你。”
“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秦戈说着挤挤眼睛,“当然,如果震荡确实让你太过难受,我随时都乐意帮你清扫海域的垃圾。我对你严防死守的海域很好奇。”
怎样才能成为秦戈那样的人?向云来不晓得。秦戈让他看到了一种此前没有想象过的可能性。同样的话,胡令溪和向榕说一百次,都没有秦戈说一次更有力。
仿佛是觉察到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在睡梦中微微皱眉。
昨夜他吃完向云来煮的饺子,自告奋勇要给向云来煮点儿。但他不擅长处理这种速冻过的面食,端着一锅饺子汤出来的时候,向云来的笑声震得天花板都簌簌响。
当时象鼩和银狐在房子里疯狂追逐,一个比一个能跑。向云来起初试图阻止,后来直接放弃:银狐快追上象鼩的时候就会挥动前爪把象鼩打飞,这种比小学生玩闹还要幼稚的游戏激怒了象鼩,它直接跑上二楼,把向榕的萨摩耶带了下来,围殴银狐。一楼狐飞狗跳,隋郁在一片混乱中优雅地以品茶的架势喝饺子汤,向云来则偷偷抱着终端机给隋郁新建了名为“00528”的档案,记录在隋郁海域里看到的银狐母子和怪人。
打破这怪异的沉默,或者说混乱的,是揉着眼睛从二楼走下来的向榕倒吸的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