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给她介绍隋郁,想半天,直接了当:“这位是月相表。”
萨摩耶是个太过诚实的精神体,瞬间放弃银狐和忠实伙伴象鼩,当先奔到隋郁面前,前爪小心翼翼搭在隋郁膝盖上,狗嘴一咧,憨憨地笑。
向榕比向云来健谈,加之次日上午仍旧放假,她跟隋郁天上地下地乱聊。向云来写完隋郁的档案,保存并加密,端着凉了的饺子汤加入他们。还没坐稳,隋郁就接过他的碗起身,去厨房加热了。
“又不好吃,别热了。”向云来喊。
“我吃。”隋郁端着碗边喝边走出来,仿佛“百事可靠”是他自己家一般随意自然,“好吃的啊,你太挑食。”
向榕看看大哥,又看看隋郁,看看给银狐打了三百根辫子的象鼩,又看看忍气吞声的银狐,恍然大悟,双目明亮。但被向云来一个眼神熄灭。
聊完天了,开始打牌。输了的人把开心果的壳子夹在耳朵和脸上,向云来和隋郁各夹了一耳朵。打完牌,又一起看向榕和向云来小时候的相册。相机是十几岁的向云来打工买回来的,照片的主角总是向榕和她的萨摩耶,偶尔的,会有少年向云来的一张笑脸。
很美好的夜晚,最终结束在向榕昏昏欲睡、萨摩耶形态开始模糊的瞬间。象鼩今晚太过兴奋,四处乱窜的时候,跳进了萨摩耶的雾气中。同样因为困倦而失去防备的向云来在向榕的海域里只停了三秒钟,立刻撤离,一拍桌子:“向榕,跟你牵手那男的是谁?你早恋?!”
向榕抓起水杯往楼上走:“那是我推。”
向云来声音都变了:“腿?”
向榕:“我推!我喜欢的偶像!在海域里跟我的偶像谈恋爱不行吗?海域不就是这样用的吗?”边说边啪啪跑了上去。
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海域是这样用的?”
隋郁:“她跑得很快,我认为可疑。但现在太晚了,不合适追问,给她一点儿时间吧。教育小孩不能太心急。”
向云来:“……你很擅长教育小孩吗?”
隋郁耸耸肩,笑了。
此时蹲在沙发前,看隋郁熟睡的脸,向云来忽然想起昨夜向榕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问的问题:隋郁打牌输了,但已经没有可夹的果壳,向榕启动真心话程序,直接问隋郁谈过几个对象。
隋郁答一个都没有。兄妹俩盯着隋郁那张完全不适合出现在杂乱小铺子的脸,狐疑不已。
向云来记得,隋郁的回答是:因为很可怕。
恋人,或者说爱,怎么会是可怕的?向云来不明白。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隋郁的目光扫过向榕,又一次温柔地、带着轻快的愉悦,落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的隋郁仍睡着。向云来的手指悬在空气里,虚空中描画隋郁的轮廓。睡着的时候看不见那双不热情的眼睛,他像沉静的雕塑,光洁润泽,供人无限想象。他习惯在思考时抿嘴,他眼珠灵活,他说“向老板”的时候嘴角总是先翘一点儿,眼尾再收一点儿,仿佛这三个字是最让人愉悦的音符。
“施的什么咒语?”隋郁忽然开口。
向云来手还没收回来,已经被他抓住。他把向云来往身上拽,笑着说:“抓住了。”
向云来从隋郁身上跳起:“骚扰乙方,你完蛋了。”
隋郁:“乙方先骚扰我,我以牙还牙。对不对?”
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向榕:“对。”
向云来:“啥时候来的?起这么早。”
向榕:“刚到,什么都没看见,您放心。”
沙发上的隋郁胸口趴着银狐,垂下的右手轻轻抚摸刚奔到的萨摩耶,左手给象鼩抓毛,无暇顾及向云来。向云来把向榕拉进厨房:“榕榕,我还是得问清楚,你海域里那推……那男的叫什么?你怎么认识他的?学校的?同学?学长?还是老师?认识多久了?怎么就牵手了?”
向榕一个都不想回答,忙抓起向云来的手机:“有人找你!”
振动的手机屏幕上,是“任东阳”。
向云来并没想好怎么跟任东阳解释前夜酒吧发生的事情。包括邓老三在内,好几个地底人都听见了他、隋郁和胡令溪承认他们在仓库里幽会的事儿,要澄清误会,就必须把赤须子公开。向云来不能说,他知道任东阳会告诉邓老三赤须子的下落。
任东阳同意他开“百事可靠”自食其力,但从来都不赞成向云来涉入王都区的黑暗面。向云来跟隋郁参加调剂师培训班,而不是遵从任东阳的想法去“上学”镀金,他察觉到,任东阳已经有一丝不悦。紧接着是向榕和任东阳的争执,再到现在难以解释的误会,向云来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挎包的带子被他抓成一股麻绳。
象鼩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向云来没有收回它,有它在,紧张和胆怯可以少一些。
“先考虑自己……先考虑自己……”他默念秦戈的叮咛。
任东阳在家里处理工作。数日不见,他眉目间多了焦灼,见到向云来也不打招呼,继续看着便携终端机上的内容,随手在沙发上轻拍。
这是让向云来坐到他身边的意思。向云来坐下了:“任大哥。”
任东阳靠近了吻向云来。轻雾从他身上窜起,笼罩了象鼩。向云来视线被遮挡,直到察觉海域被入侵,才知道任东阳越过了防波堤。
他立刻推开任东阳站起,把象鼩护在怀中。
动作太激烈,任东阳膝盖上的终端机落到地毯上,一声闷响。
“……那是什么?”任东阳问,“你又进入了谁的海域?火是怎么回事?”
向云来无法回答。
“那是海啸,对不对。”任东阳起身走向他,“你又遭遇了海啸,小云。”他语气变得温柔,“怎么不来找我?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你难受了,就过来,我随时都会帮你的。”
他握住了向云来的手,低头吻他的额头、鼻尖、脸颊。手从衣服底下伸进去,紧贴向云来的皮肤。那是预示着情事的抚摸。
“任大哥,听我说……”向云来试图阻止他,“我们说说话,好吗?我不想……”
“不要浪费时间。”任东阳把他抱得更紧,轻抓他的头发,令他昂起头来。向云来无法抵抗热烈的吻,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同时也十分清楚如何在向云来还不够顺从的情况下令他失去抵抗,变得听话。
向云来从来都温顺,所以任东阳从没想过他会把自己推开。
更没想到向云来居然用这样高亢的声音、这样激愤的面容,声嘶力竭地说话:“为什么每次都要上床?为什么你只跟我做这件事?我说了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多跟我聊聊天,说说话,做点儿别的让我开心起来的事情!”
第31章
在任东阳的记忆中,向云来从来没有跟他吵过架。向云来比他收留的流浪狗更温顺乖巧,他也能轻易识别出向云来时时生怕激怒自己,总是揣着一份小心翼翼。
于是这一瞬间,任东阳心里先感到惊奇。
他充满兴味地打量向云来,既不理解向云来的愤怒,也不理解他的爆发。
“怎么了?”他靠在桌边,笑着看向云来,“这是你新学来的东西?谁教你的?”
象鼩比向云来更愤怒,在头顶揪着向云来头发蹦来蹦去。水母从任东阳手心一只接一只窜出,包围了象鼩。这不是安慰,不是询问,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嬉闹。任东阳正快乐地欣赏向云来的愤怒。
按照俩人之前的约定,或者说按照任东阳的要求,向云来是不可以进入他海域的,也因此两个精神体之间很少相互触碰。但此时象鼩忽然化作一团雾气,朝身边最近的水母袭去。
水母们立刻升高远离。
“你果然怕我。”向云来笑出声,“你连靠近我的精神体都不敢,你就这么害怕我进入你的海域?哦对,其实你只有一个进入别人海域的办法,那就是做爱。你只有在达到高潮的时候才能窥见我的海域。你根本从来就没学过怎么正确的、合理地进入别人的海域!”
向云来从没有这样跟任东阳表达过自己,他异常紧张,头皮发麻,攥成拳头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每一句话都直接从喉咙里往外滚,完全没有经过脑子思考。他知道只要自己思考,哪怕只思考一秒钟,这场笨拙的反抗就会立刻中止。
任东阳仍旧笑着:“不错啊,去上过课就是不一样。讲话都比以前大声了。”
像往虚空中发射炮弹,他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向云来的气势减弱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任东阳:“那是浪费时间。”
向云来愣住了:“跟我说话聊天,做别的事情是浪费时间?”
任东阳:“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让你的海域恢复平静。”
向云来:“可以的。我这一次就是……”
“可能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任东阳坐回沙发上,右手拇指与中指捏了捏鼻梁,他流露出向云来很害怕见到的疲倦,疲倦意味着厌倦,“你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向云来脑子嗡的一响。他难以置信,直到象鼩把他的头发抓痛,他才回过神。他说:“你一直看轻我,是不是?”
任东阳从地毯上捡起终端机,没有回答。
“包括你的朋友,很多人都不会正眼看我。”向云来说,“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你的一个小宠物,我想的什么、做的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任东阳:“现在明明讨论的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为什么要扯上别人?在背后说我朋友的坏话,会让你显得更正确吗,向云来?”
向云来狼狈极了,他失声道:“明明先跟我表白的是你!”
这句话终于让任东阳的注意力从终端机转移到向云来身上。他刺耳地笑了。
“当时不是你一直暗示我?你怕我离开,所以暗示我如果我丢下你,你会死去的。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三年前是可以到北美区工作的。”任东阳说,“我为你放弃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向云来张口结舌:“我没有……”
三年前,任东阳还住在王都区之外,偶尔才会到王都区探望向云来和向榕。那时候向榕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那么恶劣,见面还是能喊一句“任大哥”,不算很亲热,但绝对没有敌意。当时任东阳带来的消息让向云来吃惊:因为工作调动,他很快就要离开中国,前往北美区,在加拿大的一个城市里获得更高的职位和薪资。
我曾表达过不舍吗?我有过这种暗示吗?任东阳的语气太过于笃定,向云来一时间竟然不能够从回忆中找到确证。他只记得三年前,他从011区的深处为一位客户找回了假牙,并因此知道了011区深处的斗兽场,甚至结识了胡令溪这位朋友。
从011区回来的那天晚上,任东阳意外地出现在“百事可靠”门前,撑着伞站在雨中。伞是天蓝色的,任东阳伸长手臂,把他拉进伞里,问他: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当时出现在任东阳双眼中的,绝不是此时此刻的嘲讽。
他听见任东阳说:“你我之间谁更依赖谁,你现在还分不清楚吗,向云来。”
“你很卑鄙。”向云来吃力反驳。
“你比我卑鄙。”任东阳不假思索,“你想跟我在一起,是为了享受我的好处。你讨好我,是想阻止我泄露关于你们兄妹的秘密。向云来,而我呢?我至少实实在在为你们做过事。让你们在王都区安家,鼓励你开那个无聊的铺子,帮你的妹妹安排学校正常上学,为你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但这些在你看来都不算‘你喜欢的事’,对吗?而你连跟我走在外面,牵个手都要顾虑半天。我真的不想做贼,向云来。我们之间谁更勉强谁,你不清楚?你以为这么多事情,你跟我上几次床就能扯平?你没那么金贵。”
他的态度和平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被向云来的激动而影响。他走到向云来跟前,盯着向云来的眼睛:“指责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你不爱我,向云来,你只是怕我。我是因为察觉了你的不真心,才会变成这样的。”
向云来:“我没有不真心。”
任东阳:“那你告诉我,你跟隋郁现在是什么关系?”
预料到向云来的哑口无言,任东阳轻轻笑了,像一箭击中靶心的猎人。
向云来的手机响了,是胡令溪打来的电话。任东阳瞥一眼屏幕,低声说:“去吧,去找你那些朋友玩儿吧。你跟什么人来往我可以不在意,小云。但今天你对我的态度,我会记住的。下次再见面时,希望你道歉的诚意足够打动我。”
远处的天空弥漫着一层脏兮兮的绿色烟雾,地底人或者半丧尸人又在焚烧什么奇特的东西。不上学的孩子在角落里交换香烟和令人兴奋上瘾的酒精,阳光照不透的巷子里,有人正在兜售十六根形状可疑的狼人手指。向云来走在他最熟悉的路上,脑子一片混沌。快走到前夜酒吧时他才回过神: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任东阳全都没有正面回答。
任东阳用一种更高明的方法阻止了向云来的追问。
火焰似乎又在向云来海域里烧起来了。他心跳加速,无法冷静,愤怒和委屈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很想回头再去追问任东阳,但胡令溪打开了门:“小云?”
前夜酒吧里还是昨夜那几个人,赤须子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角落吃早餐,捆绑他的绳子丢在脚下。先行抵达的隋郁见到向云来,不热情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向云来只得先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你说今天来商量什么新想法?”
实际上,他现在对胡令溪的新想法不感兴趣,对赤须子也毫无执着,就连帮隋郁找特殊海域的事情也可以抛到一旁去——愤怒和委屈退潮后,和以往一样,激怒任东阳的恐惧比所有情绪都更强劲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但这一次和以往截然不同:任东阳说的话余烬一样不停复燃,向云来根本不知道下次见面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合适——不,难道真的还有下一次?下一次还要继续这样被他羞辱?
他不由自主地抠手指,连隋郁坐到他身边都没察觉,直到胡令溪走过来敲他脑袋:“走吧。”
向云来茫然:“去哪儿?”
胡令溪:“去011区啊。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什么?我们去斗兽场玩玩。”
向云来吓得一下站起来:“你疯了?你还要回去?”
胡令溪:“邓老三搜我的店,还对柳川开枪。我不做点儿什么,她都忘了我是什么人。”
向云来:“我不去。”
胡令溪:“小云,我们要混进去,必须得依靠你的面子。”他拽着向云来从后门离开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