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邢天意的衬衣被墨水弄脏了,她脱下衬衣,只穿内衣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衣服,但从镜子里看到了别扭地背过身去的汤辰。
邢天意蹲在她面前,汤辰立刻闭眼:请穿好衣服。
邢天意起身套了件T恤,平静地说:你不是汤辰,你是男的。
她列举了很多连汤辰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节。除了不敢看邢天意换衣服之外,帮邢天意拿卫生巾时分不清化妆棉和棉条,不吃汤辰最喜欢的草莓味硬糖,说话方式会变得一板一眼,不讨厌眼镜,喜欢森林系列的香水……
邢天意站在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汤明业”,这是汤辰身体中第二个人格的名字,一个30岁的男性。
他诞生于那个糟糕至极的生日,从此代替汤辰去处理一切让汤辰茫然和难受的事情。
这个答案让邢天意皱眉: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跟我说话,汤辰觉得是一件难受的事情?
汤明业:不,只是她正处于……例假期。
邢天意眨眨眼。
汤明业:她的经痛很严重,在吃止疼药也不奏效的时候,就会强行把我唤出来,让我来控制身体,代替她忍受这些。
邢天意恍然大悟,打了个响指:好方便!
第53章
代替汤辰承受经痛的汤明业,很难准确地描述这种陌生的痛感。
它来自一个他认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器官,但器官的疼痛是生物性的、不可阻隔的,不以人格为转移,况且他本身依附在女人的躯体上,他必然承受这种痛。
汤明业被迫从这种痛苦中学会了一个真相: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人格”。被汤辰的大脑制造出来,并且被汤辰所管理。
邢天意跟汤明业聊过很多次。在邢天意的认知里,多重人格的每一个人格彼此之间都是完全独立的,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否则这将引发主人格和衍生人格的混乱与崩溃。但汤明业的自知力太强了——或者说,是主人格汤辰用离谱的方式,强迫自己的衍生人格知晓了一切。
从汤明业诞生的时候开始,他就与汤辰分享所有的经历和记忆。两个人格都十分清楚一件事:汤明业诞生的时候,是汤辰以自己的父亲为样本制造的,他是人格意义上的“男性”,他永远不可能代替汤辰接管这具身体。
汤明业曾跟邢天意聊过这个默认的决定。他和汤辰在键盘上相互沟通,那些分属两种人格的对话,若被第三者看到,对方一定会认为汤辰精神分裂。但他们愿意把这些对话分享给邢天意。
在世界上,邢天意是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第三人。
在邢天意面前,汤明业有时候比汤辰更坦率。此时在月光下,他告诉邢天意:“我是汤明业。你怎么发现的?”
邢天意在糖盒里拿起一颗红色的软糖:“你从来不吃草莓味的。”
汤明业:“草莓的味道无法复制,我不喜欢这种人工制造的香精气味。”
邢天意:“好吧。”
汤明业把话题拉回来:“现在我跟你坦白了,你可否告诉我,血族一般都在哪里活动?”
邢天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汤明业:“汤辰在写一本以血族为主角的悬疑小说,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城市里,她需要一些真实感。”
邢天意在犹豫。
汤明业:“这个地方真的很秘密吗?你都可以从那个愚蠢的恋爱脑吸血鬼口中打听出来,说不定早就被其他人,比如他那位不够忠诚的男朋友知道了。”
邢天意:“……这一点我无法反驳。”
汤明业继续说:“难道是在一个中国式的墓地里?这倒是很符合血族的风格。”
邢天意:“在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地铁站台里,54号站。你和我都进不去。”
汤明业顿住了,他闭上眼睛,停顿片刻后再度睁开,先看了邢天意一眼,随即从糖盒里捡起草莓味糖果丢进嘴巴里。
邢天意:“……你需要说服什么人的时候,或者需要跟别人沟通交流的时候,就让他出来是吧?”
汤辰嚼着糖果:“54号站,我有印象。这不是传说中的四大废弃地铁站吗?一点儿也不高端。”
汤辰十分失望。她想象中的血族聚会地点,至少也是能俯瞰城市的超华丽高层宴会厅,帷幔的颜色像红酒一样浓郁,而血液比红酒更醇厚,容貌精致的侍应上一秒还衣冠楚楚,下一秒所有衣服就被撕得粉碎,脆弱白皙的颈脖上浮起的淡青色血管,即将迎接血族无痛而又令人情欲昂扬的利齿……
“打住。”邢天意说,“我对这种故事不感兴趣,好土啊。”
汤辰怒道:“土得过你跟孙惠然的百年恩仇?这种狗血的玩意儿我都不乐意写。”
只有面对汤辰,邢天意才会变得擅长挑衅又擅长讽刺:“你打听这些,不会想去探索那个破地铁站,然后用来创作你土了吧唧的巨作吧?”她很快乐地亮出身上的刺,虽然那些都是软刺,扎在汤辰身上像挠痒痒。
汤辰:“第一,我不是写给你看的,第二,我也不想写什么废弃地铁站,我只是想看看……”
她突兀地停住了。在月光下,在邢天意的身后,一条异常美丽的蓝色斗鱼,正在黑色的夜空中摆动它裙摆一般的尾巴。
它出现在这个地方,悬在空气之中,霎时间让汤辰以为自己在做梦。汤辰连忙把邢天意拉到身边,同时她毫无战斗力的兰花螳螂跃上头顶。
看不见精神体的邢天意先是茫然,随即发现汤辰额头上沁出的细小汗珠。她顺着汤辰的目光看去,周围一片漆黑。
“精神体?”邢天意戴上了帽子。她的狼耳朵在帽子下钻出,捕捉周围的声音,但一无所获。教堂周围除了她和汤辰,并没有别人。
汤辰却怨恨起了汤明业。她不知道那条斗鱼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她怀疑汤明业早就看到了斗鱼,汤明业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他的人格是一个“普通人”。他不该有海域,也不该有看见精神体的能力。汤明业可以忍受自己无法抗拒的下腹隐痛,但不会主动违反人格的特点,去传达不符合“普通人”的信息。
哪怕,他确实拥有一双看得见精神体的眼睛。
汤辰此时非常害怕。在她的认知里,精神体不能离开自己的主人太远,比如她的兰花螳螂,离开她15米已经是极限。但邢天意在周围没有察觉到任何哨兵和向导的踪迹。
这是一条擅长探查的斗鱼。
她和邢天意谨慎地往后退,直到跨入教堂后方的山林。斗鱼的位置没有变化,只是朝着她们的方向微微转动身体。
“它追上来了吗?”邢天意问,“你看到了什么?”
几乎看不见教堂后面那口井了,汤辰才敢开口说话,“好了,安全了。是一条……”
她猛地噤声。
前方的邢天意边走边回头:“一条什么?”年轻的狼人看不见精神体。而在她面前,一条蓝色的斗鱼正摆动着尾巴。她走前一步,斗鱼便穿过了她的脸,顺滑得仿佛邢天意是一团空气。
汤辰的惊恐神情让邢天意站定了。有什么迎面而来,她被一片很薄很凉的水罩住,很快又脱离。邢天意瞬间毛骨悚然:“什么东西经过了我?”
斗鱼继续游,游过汤辰身边。它身上笼罩着一个很薄的水性膜。月光中,水膜如一个浑圆的球体,把斗鱼笼罩在内。它没有留恋这两个人,也丝毫没有显露任何的危险性,继续悠然地往教堂方向游动,直到结束它的夜游,消失在树丛之中。
而此时,在“百事可靠”里拖地的向云来,正重复着:“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象鼩在扒拉我耳机。”
耳机里传来隋郁的声音:“我说,我大哥的精神体是斗鱼。泰国斗鱼,蓝色的,很漂亮。”
向云来:“漂不漂亮关我屁事,我对他印象很差,你别提了。”
隋郁顿了顿,转换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毯?”
向云来拄着拖把站定。隋郁的口吻好奇怪,像在商量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无端端聊什么地毯?向云来的思绪窜出十万八千里,反问:“你要干啥?”
隋郁:“把房子装修一下,你下次来玩,我们可以一起在地毯上打游戏。”
向云来:“你连游戏机都买了?买了啥牌子?”
隋郁:“还在看,你喜欢什么?”
向云来:“我喜欢弱智游戏。”
隋郁:“那我买不弱智的,我教你玩。”
向云来笑了半天,忽然察觉重点错了,迅速更正:“谁要去你家玩啊!”
隋郁:“我邀请象鼩,你是陪客。”
向云来:“有本事你直接邀请它去,别带上我。”
无聊的废话一直聊得耳机没电,向云来悻悻挂断。他从隋郁家里逃离,刚到家没多久,隋郁的电话就来了。他们聊得很寻常,好像白天在隋郁家里发生的一场风波完全是小事情。
但向云来对镜看到自己唇上被隋郁咬伤的痕迹时,耳朵和脸会热起来,连身体深处也隐隐有一种蠢动。他的性反应次数很少,无论是最应该出现性反应的青春期——那时候他正辗转于网吧、小饭馆和便利店,一天打三份工,忙得脚不沾地,生活中从未遇到过自己喜欢的哨兵;还是他跟任东阳交往的这几年里——因为任东阳是向导,无法诱发向云来的性反应。
初级的性反应出现得太迟,也太猛烈了。他就像迎来了迟到的叛逆期,一面冷静地用已有的知识应对,一面手忙脚乱。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冷静,需要找到别的方式去压制性反应。但在店铺里接到隋郁电话、听见隋郁声音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冷颤从内部苏醒。
它甚至不算喜悦,而是更强烈、更让向云来害怕的兴奋。他的大脑兴奋,身体也兴奋,和隋郁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导火索上投下星点的火花。它会烧起来吗?它什么时候才燃烧?它会怎样燃烧?这些念头影子一样在向云来头脑里萦回穿梭。
他偶尔想起任东阳,发热的脑袋会冷却片刻。但并不会因此而有更多的负罪和愧疚。就连任东阳自己也说过无数次,“我不介意你和谁玩”。是的,只是“玩”——向云来心想,隋郁只能看到我,所以也只能关注我。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他就是隋郁探索世界的奖品,金光闪闪地矗立在黑色怪兽群里。这个奖品偶然地刻上了“向云来”的名字。隋郁之所以会紧紧地抓住它,并不是因为它名为“向云来”。
向云来的头脑会继续冷却。但身体的温度还是会升高,皮肤的沁汗总是不能停止。
他训了象鼩一顿,把家和铺子里外都扫得干干净净,正决定走进浴室消耗半个小时,不料隋郁又发来信息。
向云来不想看了,他需要一场冷静的睡眠。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做梦,且梦境一定跟隋郁的海域有关。
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点开了。
隋郁问他:你知道54号地铁站吗?我要去54号参加一场聚会。
第54章
沿着废弃的、埋藏在杂草和灌木丛中的铁轨走到尽头,原本堆放建筑垃圾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方形房屋。还没有走近,血腥气扑面。
54号地铁站是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地铁站,设计时并未设计运营功能。据向云来所说,这地方一直封闭着,衍生出不少古怪离奇的故事。隋郁怀疑这些故事的源头都是神出鬼没的血族。
灌木丛中蹲着一个金发的血族,正吸食一包人造血液,脚下还丢着不少空包装袋。他手中人造血液的外包装上有闪亮的荧光色香蕉。人造血液的口味多种多样,除了水果、蔬菜,还有各种菜肴。跟着这血族进入房屋、走下狭窄的下行步梯时,隋郁想起在向云来手机上看到的广告推送:麻婆豆腐味人造血液,完全模拟被血浸透的麻婆豆腐,饱含丰富植物蛋白……
他忍不住笑了。
年轻的血族回过头,金发之下的黑色脸庞上有十几枚眨动的眼睛。“你笑什么?”他流利地用普通话发问,“你笑我吃这个?我也可以不吃的,但最近肠胃不好,不想冒险了。”他亲切且热情,隋郁确信这是因为自己自报家门时,亮出了隋家的名号。
亚洲大陆上的血族不多,但美洲,尤其是北美,数量十分惊人。在那里,血族容易生存,也容易寻找猎物。与中国不同,加拿大一些地区并不禁止活体吸血,那里几乎每一个城镇都有大大小小的血族俱乐部。好奇的、渴望寻求刺激的人们拥堵在俱乐部门口,血族们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类型,邀请他们进入俱乐部,享受疯狂的愉悦或者预知的死亡。
隋家跟这些血族渊源深厚。
隋郁曾跟随大哥去探访过几个俱乐部。他那时候还年少,大哥认为把他放置在一个全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可以帮助他更快地适应周围满是怪物的世界。隋郁每次走进那些俱乐部门口,总要在心里把自己武装起来。他想象自己走入一个古战场,他是唯一的勇士,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
他并没有因此增长多少勇气,但酒量却大有长进。喝酒时可以避免与他人对视,而且他是俱乐部的贵宾,没有人会在酒里设下陷阱。他尝遍了所有的酒,还跟几个喜欢流连俱乐部的血族成为了可以谈话的朋友。俱乐部对血族来说是一个安全的环境,而隋郁又是安全的人。他们会跟隋郁讲许多奇奇怪怪的血族秘密。
比如血族和狼人的世仇,很多年轻的血族并不清楚,也不在意。有的人认为“世仇”很酷,有的人认为可以随意找狼人打架很酷,而敌人是必须存在的——为了让成千上万的同类凝聚在一起,与其簇拥一个英雄,不如制造永生的天敌。长老们确信狼人也是这样想的,双方默契地保持仇恨与争斗,每隔五十年左右就捧出一个新的英雄。年轻的血族群体中,不少人偷偷仰慕美洲区的狼人领袖:传说他勇武无敌,有任何人都为之倾倒的气度,曾单枪匹马从500个血族驻扎的城堡中救出被囚禁的爱人。长老们很发愁,但无法阻止。
比如狼人曾散布谣言,称只要变成血族就会自动获得一座坐落于僻静山野的美丽别墅。这谣言导致无数居心叵测之人四处狩猎年轻的血族,试图通过他们的牙齿和病毒转化成另一种高贵种族。最近十年,由于世界经济的下落,失业者前所未有的多,这谣言卷土重来,但变成了“转化为血族可以获得乡间别墅,而转化成狼人可以获得城市的现代公寓”。血族俱乐部和狼人基地的门口总是人满为患,而两个族群越是解释,“既得利益者怕我们抢夺资源”的声浪就越盛。血族长老不得不安排高傲的、对现代文明不屑一顾的年长血族学习怎样应对当代互联网的舆论。为了维护两个族群的利益,据说血族和狼人私底下还会常常交流资讯,相互学习。这当然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又比如血族极度憎恶蚊子、臭虫、跳蚤这类吸血的动物。他们可以吸别人的血,但这些又小又恶心的小东西是绝对不能把口器扎进他们尊贵皮肤里的。对这些吸血怪物来说,血族的血液原本是难以入口的东西,但环境和生物的进化让它们的进食习惯和生物耐性大大改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敢于叮咬血族的坏东西,而疲于用手掌来应对这些东西的血族,成为了研发各类灭虫工具的专家。
隋郁在俱乐部里确实看到不少只作用于蚊虫、不会损伤血族的诱蚊器。年长的血族会苦口婆心地告诫刚刚转化为血族的人们:务必注意个人清洁卫生,务必定期在住所周围灭虫,否则会死——动物带来的病毒和细菌感染已经渐渐成为血族死亡的几个主要原因之一。
也因此,这个破败、隐蔽的地铁站里,没有任何蚊虫的踪影。
地铁站里亮着昏暗的灯,跟随引路人往前走,错落的脚步声在通道中震荡。隋郁忽然想:世界上应该有哨兵或者向导,拥有蚊子、跳蚤、臭虫这样的精神体吧?他又笑了,但很快克制住,打算离开后第一时间跟向云来分享这个怪想法。
响亮的哭声从灯火明亮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