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郁走到灯光中时,哭泣的那个人已经停止了抽泣。他擤完鼻涕,又用纸巾擦眼泪,盯着隋郁看了片刻:“嗨,好久不见。”
隋郁根本记不得他是谁,直到引路人骂道:“弗朗西斯科,滚开。”
隋郁想起来了。在任东阳的家中他见过这个血族:当日簇拥孙惠然的人之中,确实有这个冗长的名字。他记得弗朗西斯科有一头非常美丽柔顺的金发,也许拥有出色的容貌,但他无法分辨。
引路人走入一列地铁车厢,隋郁独自留在站台上。弗朗西斯科左手抓着半瓶子二锅头,右手拉着一个女性血族的胳膊:“我知道我不是好的对象,我喜欢到处玩儿,我不分场合乱说话,我明明答应他不再吸活人的血但我没做到……但他不能这样吧!断……断鸭分手?”
同伴:“断崖式分手。”
弗朗西斯科抽泣:“是的,我现在就像悬崖边上的人。我的心太痛了,如果跳下悬崖能治愈我的痛苦,我可以跳三千次……”
同伴们聊起别的话题,唯有那位女性始终温柔地牵住弗朗西斯科的手。弗朗西斯科翻来覆去责备自己,女人腕上的手表忽然响了一声。她提醒:“半小时到了。你还要我继续当树洞吗?”
弗朗西斯科:“……这么快吗?半小时收我500块,是不是太贵了,琳?我还有很多骂他的话没有说。”
他继续说下去:“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论血统,我比他高贵,论年纪,我比他大,论财力……我们八斤半两。”
在隋郁眼里,它是个哗哗流眼泪的怪物。怪物周围有更多怪物,各种发色,各种衣着,但都听着他说话。虽然有笑声,但没有人岔开话题或打断。仿佛这里是安全的,弗朗西斯科甚至开始谈论他男友在床上的表现:“只要他满足了,就不会再管我……”
隋郁眼前一花,弗朗西斯科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没人看到他怎么行动,但他已经夺下了角落里一个血族的手机。他亮出獠牙,咬碎了手中纤薄的通讯工具,那部红色的手机在他的掌中滚动,很快变成一团红色的金属。
一切都在呼吸间发生,而被夺走手机的血族刚从震愕中反应过来:“弗朗西斯科!”即便愤怒,但他显然忌惮弗朗西斯科,只能大吼,“你凭什么……”
“我可以骂他,但你不能拍下来。”弗朗西斯科带着鼻音说,“血族聚会禁止拍摄,你忘了吗?”
一边说,他的右手轻轻抚摸那位血族的脑袋,手的模样变得狰狞,骨节粗大,指甲尖锐。他把手中的金属团丢向轨道中弃置的地铁车厢,红色的金属团砰地巨响,深深嵌入车厢表面,几乎穿破那层厚厚的铁皮。血族尖长的手指抚过对方的喉咙,弗朗西斯科用手擦着眼泪:“他不喜欢我,连你也要给我捣乱是吗?”
年轻的血族立刻跪下:“对不起,弗朗西斯科。我绝不再犯。”
“把他赶出去,永远不许回来。”弗朗西斯科闪回原地,酒瓶一直被他抓在手里,他顿了一会儿,“我说到哪里了?”
然而同伴们已经对他的话题失去了兴趣。树洞离开了,弗朗西斯科看向隋郁。隋郁只好没话找话说:“我第一次来这里。”
弗朗西斯科振作精神:“你也是来开会的?”
隋郁:“我不知道我来做什么。不过来之前,我以为这里跟血族俱乐部差不多。”
弗朗西斯科:“我们聚会的时候,不会让外人进来。如果变成血族俱乐部,那每一个进入这里的普通人都要被咬死。我不喜欢这样。”
隋郁笑了笑:“确实。是我想错了。我居然认为这里会举行血族最喜欢的活体吸血大派对。”
“这怎么可能!”弗朗西斯科大声说,“我们都是吸饱了才过来的。”
隋郁:“……”
提到这件事,他眼前的金发怪物又开始抽泣:“偶尔吸一下有什么关系……一直吸同一个人的血,同一种口味,也是会腻的,你也这样认为,对吗?”
隋郁对他和恋人之间的争执全无兴趣,终于看见引路人钻出车厢朝自己招手,他立刻与弗朗西斯科道别。
车厢内部的装潢设计与简陋的站台不太一样,这里至少有相当舒适的桌椅,隋郁跨过车门,像进入另一个时空。他先看见一位银发的怪物端坐,随即便见到坐在银发怪物身边的,自己的兄长,隋司。
“我的弟弟,隋郁,你可以叫他Garrett。”隋司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血族同盟亚太区的长老,哈雷尔。”
隋郁冲哈雷尔打招呼:“你好。”
哈雷尔示意他坐下,态度很和善:“你知道今晚我们要讨论什么吗?”
隋郁:“不知道。”他也不明白为何血族的聚会,会有他和隋司两个局外人。
“我们在讨论孙惠然的事情。”哈雷尔说,“今夜,我们要商议出一个结果,关于如何解决孙惠然。”
第55章
孙惠然在血族中名声斐然,又被长老罩着,没有人敢动她。一般来说,只要做的事情并不十分出格,血族同盟对血族中的大人物,向来是不怎么严格管理的。
但孙惠然太出格了。
听哈雷尔和隋司讨论,隋郁渐渐明白:血族同盟打算放弃孙惠然。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恰好是前年在弗朗西斯科的斡旋和作用下,由他的前度恋人,特管委副秘书长蔡易推动通过的“血盟决议”。这份决议通过后,中国境内的血族管理与全球的血盟宗旨达成一致,即:承认血族在境内的活动,执行与国际同轨、并根据国情调整的血族管理协议。
这份决议让国内的所有血族拥有了被承认的身份。虽然直到目前为止,登记血族身份的工作仍障碍重重--光是想搞清楚血族的血型分类,就已经让特管委的技术部门崩溃了好几次。血族的血型与寻常人的血型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如同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致的东西,比如孙惠然这类由血族长老转化、寿命长达数百年的老东西,和年轻的、新转化的血族,在血型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即便遵循国际惯例去命名,单是把血型中的如尼文、拉丁语和各种不同国家、地区的方言转译成中文,就是一项大工程。
特管委试图简单粗暴地命名为“A1,A2,A3……”等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但遭到血盟的反对。“无法体现血族的悠久历史与优雅气质”,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会议记录中。特管委以为血族正在开一个让凝滞的会议气氛变活泼的玩笑,他们陪着笑了半分钟后发现,血族是认真的。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小到系统命名,大到在活体吸血、聚居地、生活习俗上的管理冲突,加之还有与蔡易立场不同的特管委管理者从中为难,这两年来,血盟与特管委的关系屡次降至冰点。
原本弗朗西斯科是关键的斡旋人物。但随着蔡易的仕途畅顺和金毛的胡作非为,两人的分开让血盟的管理者失去了最有力的帮手。
站台上,弗朗西斯科不知跟同伴聊到了什么,哭声再次汽笛一样响亮。车厢中三个人静了一瞬,哈雷尔稍稍提高声音:“恰好斗兽场事件爆发,孙惠然让血盟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
更凑巧的是,转化孙惠然的那位大长老,血盟中最年长、最有权威的人之一,不幸地因感染新型病毒而罹患无法治愈的肺部感染,缠绵病榻半年后,身体从内部开始腐朽了。他一夜间化为灰烬,孙惠然失去了后盾。
危机办对斗兽场事件的调查已经十分深入。斗兽场已经保不住,但斗兽场背后贩卖特殊人类及器官的渠道仍试图断臂求生。
隋郁很少说话,一直在仔细地听。据调查,斗兽场的主要管理人员是孙惠然和邓老三。孙惠然和团队为斗兽场提供“兽”,但她已经金盘洗手;邓老三和她背后的011区地底人群体是斗兽场的实际运营者。现在邓老三潜逃,孙惠然有外交豁免权,两个主犯都不能归案,危机办和特管委十分愤怒。他们决心要抓住隐藏在斗兽场背后的另一条线,也就是--资金流向。
斗兽场并非一开始就存在,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由地底人一点点建造而成的。如果说斗兽场的兽笼、场所本身并无难度,孙惠然用于存放器官和动手术的“库房”,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调查困难重重。
仅仅是保存标本的标本箱,溯源到一半便不得不停止:可以保存赤须子、半丧尸化人类等等特殊人类器官的标本箱不是普通的医用耗材,它跟二六七医院用的是同一类型产品,而且个人无法购买。能制造这种标本箱的企业,国内只有一个。然而在调查到这个部分时,制造标本箱的企业起火了。客户资料在大火中散失,而云端储存的服务器又在国外,企业总部拒绝提供。
童醉的经历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当日他所在的地区危机办向总部及特管委报告了赤须子的存在,但先抵达当地的却是孙惠然团队。意外的是,派到童醉家乡调查当地危机办的人失联了,至今仍未发现他们的下落。
危机办极其愤怒。原本的灰色地带,现在泾渭分明,血盟的日子变得十分艰难。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交出孙惠然。
“血盟当时出面保释了孙惠然。但她似乎察觉了我们的意图,在返回血盟基地的途中,咬死两个血族后逃跑了。”哈雷尔说,“我们已经尽全力查找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地区,但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现在我们唯一无法进入的地方,就剩王都区了。”
隋郁:“因为黑兵?”
哈雷尔:“是的。黑兵首领是个狼人,这让我们的活动大大受阻。”
隋郁:“你们找出孙惠然之后,要执行私刑?”
哈雷尔:“不是私刑,是血盟的裁决。血盟的裁决高于地球上任何的法律,孙惠然的生死将由血盟来决定,包括是否要将她交给特管委,交出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隋郁终于明白大哥为何让自己列席:他时常通过“人脉”在危机办和特管委打听消息,这“人脉”正是隋司。隋司是隋家在中国境内的代表,他不仅有庞大的、与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都相关的经济事业,同时也有特殊的政治身份。隋郁无法识别人脸的疾病,让他很少参与这些活动和事务,他乐得清静,但也因此对隋司做过什么、怎么做,并不十分清楚。
但如何进入王都区,乃至在王都区内寻找孙惠然--她可能在,也可能不在,这是一个未知数--隋司和哈雷尔这边都做不到。他们现在无法依赖黑兵,也不可能求助于危机办。隋司便立刻想到了弟弟:“我记得任东阳给你介绍过一个很熟悉王都区事情的人。”
隋郁:“介绍过,但他只熟悉哨兵和向导。”
隋司:“问一问。我们可以提供资金。”
隋郁沉默了。哈雷尔与隋司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隋郁心中一点儿也不愿意把向云来拉进这趟浑水,况且向云来憎恨孙惠然,他不会接受这个提议的。但他一味拒绝,会显得可疑。
“好,我去问问。”隋郁说,“但我不能保证……”
隋司:“你必须保证。”
隋郁:“我做不到。”
他很少忤逆兄长。隋司静了片刻,温和地说:“那由我去问。”
不等隋郁回答,隋司扭头对哈雷尔说:“在王都区找孙惠然这件事,交给我们吧。”
走上站台,先看到的是抱着酒瓶滚在地上的弗朗西斯科。哈雷尔对隋司说:“抱歉,他总是这样。”
隋司笑道:“我能理解。失恋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大事。”
弗朗西斯科醉得迷糊了,抓住同伴要接吻:“不要哭,蔡,我很快就回来……”
隋司和隋郁离开了站台。弗朗西斯科的哭声断断续续,间杂着哈雷尔压抑的怒斥。隋郁与大哥并肩而行,问:“你和血盟的关系这么密切?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件事中?”
“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对我们来说很重要。”隋司说,“这件事如果不能顺利解决,这里对特殊人类就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地方。谁会愿意到这里讨论什么共融、未来和经济合作?斗兽场事件已经传到外头去了,特管委现在压力非常大。”
隋郁:“你知道任东阳去了哪里吗?”
隋司转头看隋郁,停下了脚步。隋郁从小与他相伴长大,对大哥扭曲、歪斜的脸部已经不觉得恐惧。他与隋司对视,隋司最后说:“从我刚刚提到任东阳开始,你就有点儿不对劲。”
隋郁:“他被狼人抓走了,现在还下落不明。”为了让这个说辞更加可信,他继续道,“我很担心他。他为了帮助我进入王都区寻找那个人,做了不少事。”
隋司没有追问:“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斗兽场背后的资金流向,我怀疑跟任东阳有关。他为不少特殊人类相关企业做咨询,筹集资金和洗白黑钱,他是有渠道的。”
隋郁:“那狼人为什么要抓走他?”
“不清楚。”隋司说,“现在危机办和黑兵都在找他,且等着吧。”
两人走到了通道尽头,沿着长而狭窄的楼梯往上。隋司继续问:“你尽快跟那个……那个人怎么称呼?我今晚就要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忙。”
隋郁嘴上答应,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为什么,想到隋司可能与向云来见面,他蓦地生出强烈的恐惧。
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些滑腻的液体。隋司站定了,隋郁先跨一步,挡在他的面前。银狐和斗鱼几乎同时从他俩身上窜出。
银狐落在楼梯上,轻快地往前奔跑。斗鱼悠然游动,在隋司和隋郁身边徘徊。
楼梯尽头是54号站出口的小房子。那位金发的年轻血族将会为他们打开密码门。
但一个被刺破的人造血液袋子落在楼梯上,荧光色的香蕉在昏暗中闪亮。
楼梯的尽头,密码门敞开着。金发的血族倒在地上,他被人撕扯成了两截,一截在外,一截在内。隋郁第一次看到一个死亡的血族会以这样近似人类的方式陈尸:他的躯体没有消失,血仿佛无穷无尽从断口中流出来。
他在瞬间明白--对方死在同类手中。只有被血族杀死,他们的尸体才会保持原来的模样,而不是迅速在空气中消亡。
斗鱼在空中翻滚,兄弟俩同时抬头。
一个巨大的、仿似蝙蝠的物体正贴在顶上。察觉到他人目光,用作伪装的肉膜无声收缩,随即露出一张遍布伤痕的、眼瞳竖直的怪脸。
第56章
许多年前在夜晚河岸边等待情人的孙惠然,是个红发绿眼的少女。
那时候席卷世界的战争还没有爆发,她在庄园里干活,从城市回来的主人和新妻子谈论的全是工人罢工、议会与改革。她对庄园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唯一能让她从早晨就心跳不已的,只有与情人的夜间约会。
泥土弄脏了她的裙摆,她在河边清洗污渍,一艘小船无声地从对岸漂过来。
船上躺着一位醉醺醺的银发青年。
孙惠然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名字,但记得青年从月夜下的小船中站起,用温柔的声音询问:我是哈雷尔,你在等我吗?
死神以优雅、英俊的完美姿态降临。即便对方气质高贵,身上的衣物、饰品价值不菲,动物性的直觉和恐惧还是让她汗毛直竖。
她立刻跪下,抓住他的衣角:请你听我说几句话。请不要伤害我,如果你留着我,你将会得到两个礼物。还有一个人正在赶来的正在路上,我在河边是为了等她。
哈雷尔:她比你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