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害怕眼前的怪物,还是更害怕身后异样的汤辰。
但哈雷尔对向云来毫无兴趣,他振动翅膀飞了起来,前方的荒地上空还残留着孙惠然踉跄的影子。
就在他试图振翅追击的时候,雪亮的车灯忽然从54号站前方扫过。闪烁的警灯正穿过道路,飞速往这里来。似乎是看到了半空中的人影,警笛也随之鸣响。
“哈雷尔!”隋司从小房子中冲出来,“不要因小失大!”
骨头的翅膀在夜风中空空地扇动。哈雷尔眼看着孙惠然的影子彻底消失,最终不得不收起翅膀,慢慢落地。
把警察带到这里来的,正是向云来他们那辆滴滴的司机。两女一男,到偏僻的地方去不知道要搞什么事情,十分可疑——警察正在附近巡逻,接到报案信息后顺便拐了个弯过来调查,不料遇上了大案。
哈雷尔对普通人类没有一丝恐惧,对警徽、警车也没有任何感觉。但隋司提醒了他:他们为什么要清除孙惠然?为了血盟在国内的发展,为了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此时如果他跟警方起了冲突,一切全都竹篮打水。
隋司走到一旁打电话,很快,危机办的主任便联系上了在场的警察。普通人类、特殊人类以警车的灯光为界限,泾渭分明。“这是杀人”“血族不也是人吗”“我们不能确定下面有没有普通人类”……带队的警察与电话的人互不相让。争论了十几分钟后,他把手机交给隋司。隋司接听后,转头联系了仍停留在站台上的隋郁,让他和站台上的血族全部回到地面。
隋郁是跑着上来的。他一分钟也不想跟血族们呆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到了向云来的精神体气息。
踏出小房间门,他先看到隋司,随即准确地在一旁找到了与汤辰呆着的向云来。
他没有立刻跑到向云来身边,而是先对隋司说:“这里你来处理,是么?”
隋司第一次在自己弟弟的脸上看到如此新鲜的神情:尽管周围全是人,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忍耐,狂喜、畅快、紧张、局促,如此复杂,如此令人惊奇,这些从未在隋郁身上诞生过的表情让他的弟弟像一个寻常人了。
隋司扭头看着向云来:“他是谁?”
隋郁不答。
隋司:“我在站台的时候发现有向导在窥探周围的环境。是他吗?”
隋郁:“他没有恶意。”
隋司:“所以他是谁?”
隋郁只好坦白:“他就是帮我忙的那个向导。”
隋司:“哦?”他的语气里有几丝说不清的兴趣。
愈发紧张的隋郁提醒他:“孙惠然已经出现了,我们不需要再委托他帮忙。”
“打个招呼而已。”隋司笑着说,“你紧张什么?”
但警察过来与他谈话,他无暇分身。隋郁立刻趁机溜到向云来身边,两人目光碰上,各自都是一半喜悦,一半紧张。向云来看到隋郁还有另一份安心:“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大蛾子是吸血鬼?”
隋郁低声道:“嗯,刚刚跟我说话的是我大哥。”
向云来对他大哥没好感也没兴趣,敷衍地接话:“哦,你们长得好像。”他说完看见隋郁衣角的血,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隋郁把站台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向云来听得一愣一愣的:“血族和孙惠然……自相残杀?”
隋郁:“孙惠然呢?”
向云来指着荒地:“飞那边去了。”
孙惠然并未飞很远。她失血太多,又身受重伤,能逃出站台已经耗尽了力气。死亡的预感从未如此清晰,她看见一弯半月挂在天上,昏沉中想起了许多年前银色的河流和悬挂天空的明亮月亮。她或许早就死了,死在第一次背叛爱人的时候,死在拉斐尔的牙齿下,死在一次次改头换面、更换名字和身份的岁月里。她恨透了哈雷尔,连同那些安全的、傻笑的血族。一时愤怒,一时哀怨,一时憎恨,千万种复杂的感情在她胸口里翻腾,她支撑不住,斜着往树林栽落。
右肩还留着哈雷尔的骨头,它们令她浑身都痛得颤抖,原本被同族伤害的疼痛是这样惨烈和持久的。但奇特的是,琳的血液又正在治愈她的内脏。她受伤的骨头和脏器正在以久违的惊人速度恢复。
孙惠然一时间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窍。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手中充当武器的长老骨头,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翅膀,试图降低坠落的冲击。
但她却稳稳地落在了一个怀抱之中。
“然姐。”接住她的人因为承受不住她的体重和坠落的冲击,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又更急切地喊,“然姐!你受伤了。”
睁眼就看到流泪的邢天意,这感受实在谈不上好。邢天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偶尔的哭泣,两个人都晓得是情趣和心机。但邢天意现在哭得可真是厉害,眼泪那么大颗,眼睛那么红。
怎么哭比笑更让人心头颤动呢?孙惠然不知道。她慢慢抱紧了邢天意,紧得让她自己都诧异。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她问。
邢天意的手温柔地轻抚她疼痛的背脊,带着哽咽的鼻音:“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我还没死……然姐……然姐,我吓坏了,我真的……怎么办?你发生什么事了?我要救你,我……”
邢天意哭得结结巴巴,孙惠然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得像喟叹,最后彻底地、放心地把自己的重量交给了她。
第58章
半小时后,危机办的人来了,带队的是狼人雷迟,队伍中还有谢子京和龙游。
向云来知道隋郁认不出来,低声告诉他:“穿黄色外套那个是龙游,方虞入院的时候想给他做海域巡弋的调剂师。”他说完龙游又介绍哪一个是谢子京。讲得太细致了,扭头看见隋司似笑非笑看着他。向云来忽然意识到,他的这种行为可能会让隋司察觉,他已经知道了隋郁的秘密。向云来连忙停口,装作若无其事轻轻咳嗽。
谢子京发现了他俩,笔直走过来:“你俩在这里干什么?”
向云来:“饭后散步。”
谢子京:“散多久了?从王都区散到这里,少说也得一天一夜吧?”
向云来:“哈哈,哈哈哈……”
谢子京白他俩一眼:“你俩真是粘得比秦戈跟我还……没受伤吧?别乱走啊,调查完了再送你们回去。”他边说边往金毛吸血鬼走去,迅速抬手敲了哭丧着脸的弗朗西斯科一脑壳。
雷迟与警方、哈雷尔和隋司交涉,很快,警察便开着车回去了。雷迟对哈雷尔说:“即便特管委通过了血族决议,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这里执行私刑。”隋司正要说什么,雷迟直接打断,“谁来说情都没有用,今天我必须公事公办。你,哈雷尔,还有你身边的所有血族,全都跟我们回危机办录口供。”
哈雷尔一脸不屑,唯有隋司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低声对雷迟说着什么。
向云来问隋郁:“你大哥到底是什么人物?”
隋郁:“他是特管委的外务顾问。”
向云来这才想起,隋郁总是能从特管委打听到各种消息,而且哗哗给特管委和二六七医院掏钱。但即便这样,王都区他们也无法渗透。向云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佩服混乱的王都区,还是佩服黑兵了。
刑侦科的几个人钻进了小房子,走下楼梯。龙游的黄外套很显眼,他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小心翼翼绕开血族的尸体和鲜血,慢吞吞往下走。
向云来一时半刻没什么事可做,便收敛雾气,象鼩在他手掌心跳来跳去,最后蹦到汤辰的脑袋上,揪着她的头发。汤辰哎了一声,一只粉红色的兰花螳螂从她肩头冒出,很快爬到象鼩身边,模仿象鼩的姿态,站在象鼩头顶上。
向云来:“……你海域又回来了?”
汤辰:“听不懂你说什么。”
向云来:“你别给我装。你和邢天意到这里来,肯定不止是为了取材和采风。这破地方有什么可采的?还是大晚上?”
到54号拍照取材,为下一篇小说做准备,这是汤辰给向云来的理由。邢天意自然是陪她前去的好友,但向云来看到邢天意追着孙惠然离开就明白,今夜这趟出行,主角分明是邢天意。
汤辰还在装傻:“我海域一直在啊,什么回不回来的……”
她刚说完,54号站台下面忽然传出惊呼。有人迅速跑上来:“调剂师!调剂师在吗!龙游出事了!”
龙游目前以实习调剂师身份在刑侦科工作,今天是他第一次到命案现场。鲜血和血腥气已经让他极度不适,走到站台上看到琳的尸体,他一下就站定了。和门口那具撕成两截的尸体不一样,琳显然是更高等级的血族,她的尸体正在逐渐融化,但融化后呈现出来的却不是正常的人类骨骼。她的骨头很复杂,比人类更多,短小的、断裂的。而随着融化,她的皮肤上逐渐显露出无数坑洞。
尽管前辈提醒过他,血族自相残杀的尸体会异常狰狞,所以血族往往避免与同族厮杀,他们无法容忍自己漂亮的外表在死后会融化、干枯得如同恶兽,因此血族大多宁愿承受因疾病、损伤而造成的死亡——但龙游还是吐了出来。
他跑到轨道旁哇哇呕吐,同伴正要察看他的情况,一股浓厚雾气忽然从他身上腾起,瞬间充盈了整个地铁站台。他因为恐惧失控了。
“把他带走!”跑上来的人大吼,“或者让调剂师来解决他的问题!不是每次出外勤都会带调剂师吗?人呢!”
谢子京跑了过去:“调剂师就是龙游。”
那人:“我靠。都说了实习生靠不住!这儿还有向导吗?”
隋司拨开人群:“我是向导。”他说着释放了自己的斗鱼,在灯光中,斗鱼终于可以展示自己优美的尾巴,它悠然地游了一圈,“我可以充当调剂师……”
“不必。”谢子京冷冷地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同时扭头,“向云来,你过来。”
向云来:“……我?”
谢子京低声说:“秦戈对你的评价很高。我信任他,所以我信任你。而且你的潜伴在这里。”
向云来忽然生出勇气。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平息隋郁海域中因拷问而引发的风暴:“我试试。”
谢子京带他俩走下楼梯,隋司却也追了上来:“我也一起吧。”他强调了自己的身份,“琳是外籍血族,我是特管委的外务顾问,如果发生什么事,我可以……”
“好好好,你跟着。”谢子京很不耐烦,“向云来,龙游的性格很内向,不够自信,而且总是畏首畏尾。他绝对不是暴躁、暴力的人,你可以放心进入他的海域。”
同伴们在站台上调查琳的尸体,向云来匆匆一瞥,吃惊得肩膀一缩。他很快找到了蜷缩在轨道上的龙游。年轻的向导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正在颤抖。
谢子京催促他赶紧巡弋,但向云来拉住了隋郁:“我跟我的潜伴说几句话。”
“怎么了?”隋郁和向云来走到一旁,低声问。
“我的海域并不稳定。”向云来眼角余光瞥过正观察龙游的隋司,“孙惠然飞出来之后,我担心你出事,所以用精神体探查了站台。”
隋郁:“我知道。我也察觉到你了。”
向云来:“是的,你哥哥也一样。”
隋郁愣了。
向云来:“今天不是我跟你哥哥的精神体第一次接触。他认得我,我也认得他,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们都知道对方精神体的气息。”
隋郁立刻:“他对你做了什么?”
向云来紧张到忍不住咬手指,隋郁握住他的手:“他入侵了你的海域?”
向云来:“没有,但……但我和他在察觉对方的时候,同时暴露了入侵的意图。他想探查我的,而我想探查他的。他没有进入我的海域,因为我的动作比他快了一点,但我连他的防波堤都无法进入。”
隋郁:“是的。他的海域就像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除了他认可的调剂师,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他反击了,是吗?”
向云来只能点头。
那是一次极为短暂的、无硝烟也无接触的对抗。向云来牢记秦戈的叮嘱,“巡弋必须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进行”,他试图探索隋司的海域,但精神体根本无法入侵。在察觉对手如同秦戈一般强大时,他立刻抽身,但被隋司抓住了尾巴:隋司的精神力异常霸道,即便他没有入侵向云来海域,那一瞬间的对抗也足以让向云来的海域产生动荡。
而他现在要在海域动荡的情况下,为龙游疏导。
“我要去帮龙游。你记住了,这一次的时间不能太长,龙游一恢复正常,你就要把我唤回来。”向云来说,“我可以信赖你,是吗,隋郁?这是谢子京拜托我的事情,我不想搞砸。”
“当然。”隋郁肯定地回答,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让向云来信赖自己,只得重复曾经的誓言,“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你一定会安全地进入,安全地退出,我发誓。”
每一次发誓,都在又脏又乱,毫不庄严的地方。多么不正式,多么仓促。但向云来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它潦草了。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向云来说:“我相信你,隋郁。”
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向云来跳下轨道,来到龙游身边。
“龙游。”他轻声说,“我是方虞的朋友,我们在医院见过的。”
龙游没有反应,仍在颤抖地抽泣。
“谢谢你,我知道方虞的骨灰是你和医生去领回来的。”向云来说,“我也在上调剂师的课,我的老师是秦戈。”
龙游终于抬起头。他流着泪,双眼通红。
“我想帮你,可以吗?”向云来坐在他面前,把象鼩托在手上,“这是我的精神体,它还挺可爱的。我可以进入你的海域吗,龙游?你现在需要一些帮助,你自己也是调剂师,你一定很清楚,对不对?”
龙游的手轻轻放在象鼩脑袋上,点了点头。
象鼩化作雾气,向云来打了个晃。他正站在一片茶园中。暴雨铺天盖地,闪电在天上滚动,他看见茶山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