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乡?”他朝龙游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龙游连声道歉,手中凭空多出一件雨衣,他把雨衣披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心中一动:龙游可以在自己的海域中制造想要的东西,他并未失去对海域的控制能力。
“晴天的时候一定很美。”向云来把雨衣抓在手里,和龙游一起淋雨,“我还没去过真正的茶园。”
“很美吗?”龙游说,“穷得很。我到新希望学院读书的学费都是村里人凑出来的。”
向云来:“你不喜欢你的家乡?”
龙游:“没有不喜欢。”
向云来:“是啊。我们海域里的景象,总是我们最深刻、最依赖的地方。这是我在课堂上学到的。我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读过大学,连《向导通识》都是今年才开始看的。”
龙游很吃惊:“可是你请求巡弋我海域的那些话……好熟练。”
向云来:“我跟秦戈学的。”
龙游:“我要是有秦戈老师那么厉害就好了。”
风雨再度变大。向云来站在龙游面前,认真道:“你可能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让我产生向往的调剂师。方虞弥留的时候,我非常后悔。我当时想,要是龙游在就好了。龙游这样的调剂师,一定能够从方虞的海域里解读出更有用的信息。”
龙游明显慌张起来,茶园中的狂风一刹一刹,雨水像鞭子打在他们脸上:“我、我吗?你说的是我?”
向云来:“就是你。我去上调剂师的课,我是打算成为你这样的,遇到事情也不会慌乱害怕的调剂师。”
龙游喊起来:“可我现在海域失控了啊!”
向云来:“但你一定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失控。”
这句话让龙游静了下来。风雨渐渐小了,龙游长叹一声,猛地把向云来拉进自己怀里。向云来穿过了他的胸膛。
这是一条河流,草丛茂盛,人声凌乱,灯光晃动。向云来用龙游的视线环视周围,他躲在草丛中,手中握着自己的精神体,一只灵活的飞蜥。
他颤抖着,折断了飞蜥的尾巴。
向云来大吃一惊:精神体损伤意味着对海域造成创伤,这是哨兵和向导都极力避免的,绝不会有人愿意亲手折损自己的精神体。
飞蜥扭动、消失。但立刻,新的飞蜥出现在龙游手中。他又一次折断了尾巴。
痛苦的循环无法停止。他只是蹲在高高的草丛里,不断重复着折断尾巴的动作。
为什么要这样做?向云来用龙游的声音问。
他听见龙游的声音回答:为了救人。救我的一个同学。
必须这样吗?
必须这样。
你的同学最终获救了吗?
获救了。
向云来轻声说:“你真棒,龙游。你是一个英雄。”
深层海域剧烈动荡,向云来被甩了出来。他摔在茶园里,风雨停息了,天空渐渐晴朗。龙游站在他面前,紧紧攥着拳头,满脸都是眼泪。
“一定有人这样赞扬过你吧。”向云来爬起来说,“只是没有人在海域里跟你说过。同样的话,在海域里说,和在现实中说,感受确实完全不一样。”
龙游:“可是我这么没用……我吐了,我给大家添了麻烦。我还在实习,如果实习期不过,我说不定不能留在危机办工作。我是一定要当公务员的,公务员才稳定……可是我真的是个废物,我什么都不懂,我……我……”
向云来第一次知道他的理想,忍不住笑了。“你没当公务员的时候已经用旁人做不到的方式救过一个人,那你以后一定能做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向云来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太假了,继续道,“哪怕是继续当个调剂师,也能帮上很多很多人了。我巡弋过五百多个人的海域,帮很多人解决了他们的问题。”
最后一句半真半假,但数字让龙游震惊:“五百多个?!”
“我接下来要参加调剂师的考试。”向云来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但我的基础太差,功课总是做不好。龙游,你能帮我补课吗?”
“可以的……可以啊……”龙游又哭了,“只要你需要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不要嫌弃我成绩差……我的基础好,但是实操分数很低……我愿意帮你的,我愿意……你叫什么名字?”
“向云来。”向云来说,“我们是朋友了,龙游。”
晴天的茶园确实美丽,向云来深深呼吸海域中由龙游制造的清新空气。一次顺利的巡弋,他忍不住要放声大喊:如果此时此刻秦戈要他交一份海域巡弋报告,他一定能写出最标准、最完美的作业。龙游是他巡弋过的五百多个人中,极其罕见的正常人。没有任何问题的海域,稳定的自我意识,只不过是懦弱和自卑了一点儿,根本没任何问题。
龙游揉揉鼻子,止住眼泪:“向云来,你的海域是不是不太稳定?”
向云来:“……你这都能发现?”
龙游:“你进入我海域的时候有点儿阻滞,发生什么事了?”
向云来:“没事的,只是有点儿累。我的潜伴很快就会唤醒我。”
刚说完,他脸色就变了——精神一松懈,他便想起,他和隋郁还没有约定好警标。
隋郁唯一用过的、能唤醒他的方式,是接吻。
向云来的脸霎时红了,连耳朵都烫得冒烟。他在龙游的海域里打晃,因为紧张,身影愈发地波动,连自行退出海域都做不到了。龙游连声让他冷静,向云来却捂住了脸。他只能在心里恳求隋郁不要做疯狂的事情。
而此时,在站台上,属于龙游的雾气已经全数收回他的身体。一条飞蜥可怜巴巴地趴在龙游的头顶,看见谢子京,迅速扭过头,用屁股对着严厉的队长。
隋郁便知道,这是唤醒向云来的时机。他揽住向云来的肩膀,凑近他——但随即顿住了。
现场有谢子京,有刑侦科的人,更重要的是,有目光炯炯的隋司。
他绝不能在隋司面前吻向云来。
谢子京盯着他,隋司也盯着他。“警标呢?说呀。”谢子京忽然想起,“等等……隋郁!你俩还没定警标是吧!”
“定了。”隋郁说完,嘴巴凑近向云来的耳朵,一字字说:“向云来,我发誓。”
第59章
“向云来,我发誓”,这六个字作为他们的警标写入向云来的报告中。秦戈收到向云来这份迟了很久的报告时,刚刚结束出差回到家中。
谢子京打印好报告放在正吃晚饭的秦戈手里。秦戈看一眼警标,点点头,谢子京便打了个勾。但秦戈很快拽回警标,盯着那六个字看足半天。
“不太行,对吧。”谢子京说,“这个警标的指向性太强了,只有隋郁能用。其他任何人用了,都没有隋郁的效果。”
秦戈犹豫着。
54号站发生的事情,次日就以密报的形式传遍了危机办的每一个科室,秦戈自然也看到了。密报中出现了向云来和隋郁的名字,他还找谢子京问了他俩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俩人是谈恋爱吗?”秦戈嘀咕,“这不就是热恋期情侣会做的事情么?把对方说过的话当作警标,真是黏糊。甜是挺甜的,但分手的时候会很麻烦。”
谢子京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边看他吃边说:“可他俩不承认。”
秦戈:“你觉得这警标能行吗?”
谢子京:“让他过了吧。向云来不参加调剂师考试,隋郁又是外籍人士,不可能长期担任向云来的潜伴。说不定还没等到他俩分手,这警标已经用不上了。”
秦戈:“讲话真是过分啊,谢老师。”
谢子京:“秦老师你自己呢?一个旁听的学生,你偏偏给他开最多的小灶。”
秦戈连筷子都放下了:“谢子京,你可能没办法理解,但是向云来天分太高了。我没见过这么容易就能跟别人海域共振甚至共鸣的向导。他的同步率高得匪夷所思,他不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能沟通的对象达成共振,是所有人,包括你我。”
他告诉谢子京,调剂师面试的那一天,向云来的象鼩朝他的兔子精神体跳过来时,秦戈的海域已经开始感受到他人的共振。如果他不是经验丰富又擅长抵抗入侵,下一秒向云来必定就会踏入他的防波堤。
“我对他的海域太好奇了。可是他坚决不同意我的巡弋。”秦戈无比遗憾,“如果他能按照正常的路子去当调剂师,成就一定比我还高。”
这话说得谢子京不太乐意:“这么牛?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是哨兵,你不懂。那种非常微妙的、专业人士才能察觉的能力极限,我见过这么多个调剂师,还没有人能比得上向云来。如果论这种入侵速度,大概也只有……只有那个人匹敌。”秦戈打住了话头。
聊到了不想提及的人,俩人默契地转了话头。秦戈在密报中看到了孙惠然的行踪:“现在能追踪上吗?”
54号站附近连民用的摄像头都没有,追查孙惠然行踪十分麻烦。载向云来他们过去的滴滴司机称车上共有三位客人,但现场只有向云来和汤辰。汤辰起初隐瞒了邢天意的存在,但没瞒住多久:邢天意自己从荒地里走回来了。她说她看到孙惠然之后立刻追上去,但追不上。
秦戈:“这个证言可信吗?”
谢子京:“我认为不可信。邢天意有车,但选择了打车前往54号站,而且是先到王都区与汤辰会合,再一同去54号站。但实际上,更便捷的线路应该是汤辰来找邢天意,再从邢天意的家出发,那就近得多了。她不开自己的车,就是为了避免留下可追溯的痕迹,要不是这位滴滴司机误会他们三个要在野地里搞不法活动,今晚不会有警察到54号站,我们也就不可能发现孙惠然开始残杀同族。汤辰说她从网上看到54号站的灵异故事,邢天意是陪她去取材的,向云来则是临时起意的保镖。但我想她俩应该早就知道54号站是血族的聚集地。至于向云来是否知道,我不好说。”
秦戈:“现在是调查阶段,方虞的事情也不能跟向云来说。”
谢子京挠挠头:“真是麻烦,血族也好,隋郁那大哥也好,都不是善茬。你继续吃,我给向云来回信。”
向云来发出报告后,一直捏着手机等秦戈回复。收到“可以,过了”,他长舒一口气,瘫在了沙发上。
没有客人,向榕也不在家,“百事可靠”十分安静,只听得到象鼩在铺子里四处乱跑乱窜的响声。向云来又点开自己的报告从头到尾仔细地看。除了警标的意义,还有选择它的原因,对它的理解,使用它的优势和可能存在的问题……明明是极其书面化、程式化的报告,向云来都能看得耳朵发热。
隋郁说这六个字的时候,他还在龙游的海域里头打晃。但一瞬间,他就被这句话勾起了回忆:脏污的小巷,路过的流浪狗,哨兵忠诚的、认真的剖白。
他从没有听过什么誓言。人不会对自己没想象过的东西产生愿望,第一次听隋郁说那几句话时,他只感到好笑:好听的话从好看的人嘴巴里说出来,总像打扮漂亮的谎言。向云来听到了,快乐了,没有放在心里。是隋郁三番四次,要把誓言做实。
而发的什么誓,只有向云来和隋郁知道。这是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秘密。向云来离开站台时听见隋司在后头问隋郁誓言是什么,隋郁并没有说。
他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好像总是因为一个接一个的秘密而逐渐推进,逐渐变质。秘密是调味料,是催化剂。可他居然开始想跟隋郁享有更多、更多的秘密。
那天晚上的调查结束后,隋司、哈雷尔和血族们一同前往危机办办手续,隋郁开了车来,便由他送向云来一行人回王都区。他还要到危机办接隋司,因此车开到王都区门口,他们便道别了。下车时隋郁探身过来为向云来开车门,边开还边侧头跟他说话。太近了,近得让人屏息,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儿期待。
“今晚的事情应该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回家好好休息。我有空再来找你。”隋郁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他们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对一切突破了亲密距离的行动、话语都轻描淡写。但他们彼此的耳朵又都太灵了,对方的心跳声会在靠近时骤然加速,嘭嘭嘭地在胸口打鼓。向云来和隋郁的眼神擦过,彼此都心知肚明。
下车后,向云来回头挥手,隋郁却忽然打开了车门。他快步走到向云来身边,把他拉退了两步,让他和前头的两个女孩拉开距离。“那个警标,可以用吗?”他问向云来,“我当时只想到这个。”
向云来:“可以。”
隋郁:“真的?”
向云来:“我觉得挺好的。我说警标。”
现在再回忆,向云来想不起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大概是笑着说的吧,因为隋郁也笑了,还低头再一次凑到他耳边说:“怎么办,我现在有点幸福。”
向云来放下手机,中止回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正好抓到窜过眼前的象鼩,恶声恶气地问:“他骗我,对不对?他说他没谈过恋爱,他一定骗我。他很会,他太会了,是不是?是不是!”
象鼩被他捏着,双目炯炯,用力点头。
向云来把它丢到一边去:“算了,你懂什么。”
象鼩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跑,猛地刹住脚,与进门的汤辰大眼瞪小眼。
向云来以为汤辰来是说委托的事情,但她妈妈的线索又全无眉目,正要委婉地表示歉意,汤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呆住了:“孙惠然现在住在我家。”
邢天意被隋郁送回王都区之后,眼看隋郁驱车离开,她立刻打车返回家中,驱车绕了好大一个弯,在距离54号站两公里左右的树林子里接到了孙惠然。吸食过同族的血液后,孙惠然恢复得很快。哈雷尔在她身上留了两根骨刺,她给了邢天意一根,让她用来防身。
毕竟邢天意决定与她同一阵线,从此便等于与国内的所有血族为敌。
邢天意不能带她回家,而城中的任何地方都不够安全,孙惠然此前一直东奔西跑地躲藏,并没有固定的落脚点。邢天意最后开车回到王都区,与恢复寻常人形的孙惠然一起,敲响了汤辰的家门。
汤辰清楚邢天意要谋算血族,但她绝对没想到,邢天意居然会把一个无心的残暴杀人犯带到自己家里。她和邢天意在门□□发了一次争执,而孙惠然已经悠然地踏入汤辰家中,甚至坐在她最喜欢的酒红色沙发上,皱眉喝起了瓶装鸡尾酒。
邢天意最后说服了汤辰:孙惠然只在这里暂留一晚上,她第二天就会去找合适的安置她的地方。“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邢天意说完,看见孙惠然咬着樱桃靠在门边盯着她俩,立刻顺滑无比地接了下一句,“再把她弄丢,我会发疯的,汤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