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八里街都很冷清,只有搞地底人回馈活动的便利店和“百事可靠”亮着灯。
向云来开门看见撑一把伞站在外头的隋郁,忽然想起几年前任东阳来找自己表白,好像也是这种时刻:雨夜,伞下,紧绷的脸和涂抹在脸上的一点儿笑容。
他愣在门口,隋郁已经大步踏进来,一手收伞,一手撑着向云来头顶的卷闸门,影子厚厚地盖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清醒了,眼前不是任东阳。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隋郁就低头要吻他。
但没吻到实处,嘴唇和嘴唇之间隔了一公分或者几毫米的距离。隋郁停住了,狡猾地假装迟疑:“向榕在家吗?”
这五个字柔滑又亲昵,像他就这样吻了向云来五次。
向云来不想进他的套,后撤一步:“住校了。”
隋郁大大方方走进来,卷闸门只落一半,坐在沙发上能看见外头来往的车轮子和人腿。但当然,这种雨夜没有人会专程路过八里街。
隋郁熟门熟路打开冰箱,自己给自己煮饺子。他在家里也煮,但总觉得没有向云来家里煮的好吃,向云来笑他傻。
在路上还不觉得,一进入“百事可靠”,隋郁就知道,自己确实正幸福着。他笑得很多,笑声爽朗,向云来讲什么、做什么,都充满无穷乐趣,都能让他快乐。他把饺子分成两碗,向云来却不吃,说不饿,低头研究一份物业的维修合约。隋郁边吃边看向云来,目光落在向云来咬筷子的洁白牙齿上。
他的舌头舔舐过那排牙齿,还有牙齿之上、牙齿之后的黏膜。向云来的身体会因为这种碰触而发抖,他觉得非常有趣。
向云来察觉隋郁的目光:“你究竟是来吃饺子还是来吃我的?”
隋郁低头笑了。
向云来很受不了他这一点。仿佛有两种性格的人,同样以隋郁的面目寄生在一个身体上:有时候极度内敛羞怯,有时候又充满了进攻和侵略的威胁。向云来琢磨不透。他甚至绝望地想过,如果隋郁看上的是秦戈,秦戈一定能够把隋郁的每一种心态变化都分析得一清二楚。正如他相信秦戈一定时时刻刻都能看透谢子京。
琢磨不透的问题,向云来一直都不乐意花心思。但隋郁是个例外。他总是忍不住想隋郁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尤其回家的这几天,即便被向榕捏着耳朵破口大骂,他也仍能分神去思索,如果被骂的是隋郁,会多么有趣呢?
在情事中,隋郁一开始因为紧张和迟疑,十分温柔。但之后渐渐变得凶猛起来,他抱向云来的姿势充满了占有欲,凿弄向云来的方式更是毫不留情。向云来心里其实有些后怕:隋郁有点儿陌生。
但这种陌生感他并不讨厌。仿佛裸裎相见时,他们比之前更了解彼此。
现在隋郁的目光就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向云来放下物业文件,要去关门。走过沙发时,隋郁拉着他倒在沙发上,鼻子埋进向云来的头发里。洗发水不再是隋郁家里那一种,气味变了。隋郁深深呼吸,听见向云来说:“你是不是恶补了什么片?”
隋郁:“什么片?”
向云来:“你要在,在这里?这可是我办公的地方。”
隋郁:“那你想在哪里?”
他嗅着向云来后颈上的气味,向导的性信息素正浓郁地袭击他的鼻腔,让他骤然兴奋。
但向云来忽然掐住了他的手腕。
顺着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和他一同往卷闸门看去。
只拉下一半的卷闸门外,灯光油油地照亮了一双被淋湿的鞋子,和赤裸的小腿。
有人正站在门外。
第71章
傍晚下雨时,汤辰正坐在从父母家回王都区的车上。
因为心中有疙瘩,她没叫上邢天意,独自回家去见了父母。父亲车祸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母亲后来又下岗,一家人一度过得十分艰难。后来夫妻俩开了个卖杂货的小店,日子才渐渐好了些,汤辰大学毕业后住在王都区的旧房子,夫妻俩则搬离了王都区。
汤辰没有迂回,她回到家坐了一会儿,开门见山地问。仿佛问得越快,痛就会越少。
父母都因震惊而失语。他们手足无措,连坐下都忘记了,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父亲把杂货店的门关上,一家人坐在挤挤挨挨的货架旁,母亲第一句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的?
汤辰把最近的事情,挑了些不会让他们担心的说了。得知汤辰从未忘记过生母,母亲的眼睛透出绝望。
“我只想知道真相。”汤辰说。
“就跟你现在知道的一样。”父亲低声说,“我们想要一个特殊人类的小孩……其实最开始想要的是一个狼人小孩。但狼人太少了,如果没有狼人参与,普通人的染色体无论怎么变异都不会生出狼人。后来我们更改了计划,遇到了你。”
是遇到还是得到?汤辰在心里劝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文字斗争,她问:“狼人小孩多少钱?”
沉默很久,父亲才说:“具体价格忘了,但七位数。”
他们没有七位数。他们只有六十万。六十万能买到的,就是汤辰这样不乖巧、不出色的忤逆小孩。
一直绷着的汤辰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这个狗屁的糟烂世界,都荒诞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被骗到饲育所的邓春燕可怜,没有如愿以偿得到狼人小孩的父母可怜,她也可怜。人人可怜。她捂着眼睛,眼泪渐渐忍不住了,从指缝中滴落。
母亲小心地坐在她身边,想抱住她。
汤辰哽咽着:“你们后悔过吗?用六十万买下我,我并不……并不好。”
但父母都说没有,没后悔过,也没觉得苦过。母亲也哭,抱着她极力否认,说她世上最好,说她最亲近最贴心。自从汤辰成年,母女二人就很少有过这样的交心时刻。汤辰想相信她,但只要心中的天平往眼前的两人倾斜,邓春燕左眼蒙着纱布却还努力拾荒、送她礼物的身影,就会盖过一切。
汤辰的心都要被这样的痛苦撕裂成两半了,离开饲育所之后它总是血淋淋的。汤辰无法否认父母爱她,又不能够确定地承认这样的爱。确定了这里的爱,就是对邓春燕的彻底背叛。她离开家,在刚刚落下的雨里愣愣站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
母亲一听她说起饲育所外发生的事情就很激动。身为一个狼人,她一生从未袭击过任何人,当时以为那个女人要抢走汤辰,才发狠咬坏了对方的眼睛。血腥气在她牙齿上缠绕好几天都消不去,她如今五十岁了,说起这件事还是会害怕发抖。
“你要怎么做?你想去找她吗?你不要我们了?”离开之前,母亲很用力地抓住汤辰的肩膀。
只有这件事汤辰是毫不犹豫的:她要找邓春燕,无论邓春燕是生是死。
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流泻而过的夜景,她脑海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帮你。
汤明业在呼唤她:我可以帮你,汤辰。你已经很久没让我呼吸过了,但我不怪你。只是你现在很痛苦,我感觉得到,这已经接近你的阈值了。让我帮你,我来代替你承受这一切。
汤辰斩钉截铁:不。
汤明业的声音消失了。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
汤明业诞生于她的生日,那个被父母遗忘、收到了生母礼物,还被小狗邢天意护送,最后得知父亲在医院里抢救的混乱生日。失去父亲的恐惧让汤辰在自己的脑海中制造出了汤明业,一个成熟的、稳重的中年男人,像她信赖的父亲一样,足以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中保护他。
而她也确实被汤明业保护过很多次。中学时回家途中在公车上遭遇性骚扰,她脑袋空白的瞬间,汤明业占据了她的身体--那也是第一次,汤明业控制了这具身体--迅速抄起不锈钢水瓶砸断了那个男人的鼻梁。
跟初恋分手后,她在小说里诅咒那个劈腿的男孩,但不管怎么诅咒她都无法真正开心。汤明业代替她去找那个男孩,利落干净地扇了对方两耳光。
找工作时、陷入合同陷阱时、遇到维修诈骗时……生活中的很多时刻,都是汤明业现身为她解决困扰。于是她越来越多地跟汤明业分享自己的生活,最后甚至共享一切记忆。
是否共享记忆,和共享什么记忆,这是汤辰可以控制的。而能控制这一切让她有充足的安全感:比她更强大的汤明业至少还无法越过她去做不妥的事情。
而最关键的是,汤明业“没有”海域。
当人格切换成汤明业的时候,由于在人格设置上他是个普通人,因此他无法擅自踏入汤辰最后也最纯净的领域。
汤辰曾动过跟向云来讨论这件事的念头。普通人的人格真的可以彻底隔绝海域吗?但她知道,汤明业是能够看到精神体的。也就是说,汤明业正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人。
有时候,这个细节会让汤辰悚然地感受到不安。
汤明业的存在目的是“保护汤辰”,所以在饲育所的时候,他选择不去寻找隋郁解救向云来,而是独自离开。即便他知道向云来是汤辰的朋友,而汤辰也想援救向云来。
那是汤辰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的“控制”实际上有很大的漏洞。当汤明业的人格暂时占据了主要的控制地位,汤辰本人就再也无法做什么了。
回到家中,雨仍未停。孙惠然出门寻找血族追问不断变动的狩猎地点,安静的家让汤辰松了一口气。她换了轻便的睡衣,坐在书桌前。她要记录下自己今天回家询问的事情。但眼前视线一晃,等她回过神来,文档上多出了一行字:你在回避我吗?
这是汤辰和汤明业常用的交流方式:短暂的、频繁的人格切换,足以让他们在文档中留下可靠的沟通记录。
汤辰回答:没有,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
【对不起。在饲育所里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知道。
【向云来是你的朋友,我也把他当作朋友。你会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再说吧。我还有事情要做,等会儿再讨论这件事可以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现。】
汤辰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
【你不信任我吗?】
【你不需要我了?】
【你怀疑我?】
恶寒从汤辰背上蔓延到后脑勺,她头皮发麻。频繁的人格切换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不适,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打字:不是的。
眩晕更强烈了。汤明业的情绪像巨浪一样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疯狂移动。
【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回答我!!!!!!!】
最后一行字巨大、漆黑,占据了整个屏幕。
汤辰猛地推开屏幕站起。她动作太大,踢到了插线板,电脑关机了,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她恐惧的面孔。
房间忽然逼仄得可怕。她喘不上气,汤明业的声音仍旧温柔,在她脑海里嗡嗡回荡: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汤辰尖叫出声:她的防波堤在崩溃,从海域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膨胀。兰花螳螂一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但很快,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这比任何事情都令她害怕。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它的海域。而汤明业仍未停止说话:你以为,我真的无法踏入你的海域吗?
她抓起手机,跌跌撞撞冲出家门。
要找邢天意吗?邢天意能帮什么忙?汤辰不敢信任她了。
她在雨里奔跑,但始终无法摆脱汤明业的声音。她只能想到向云来,只有向云来能帮助她。她扭头朝王都区西边的八里街奔去。
雨夜,王都区冷清,但适合在雨夜里滋长的黑暗从未消退。汤辰只穿睡衣穿梭在街巷里,有人看见她,无声无息地跟上来。
怕什么?跑什么?跑哪里去?你觉得什么地方可以让你摆脱我?汤明业用一以贯之的低沉语气对她说话:而且我们是一体……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汤辰摇摇晃晃地站在街角。她用极强的意志力抑制住汤明业,并且中断了记忆的共享。她知道这一刻非常珍贵也非常短暂,连忙掏出手机,边赶路边发了一条信息。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身旁车灯大亮。一辆电瓶车擦着她经过,她和车子都滑倒在地。电瓶车的前轮差一点儿就压在汤辰的脚踝上,她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电瓶车的主人骂骂咧咧扶起车子:“你走路不看路啊!”
车灯闪烁着照亮了汤辰圆睁的惊恐眼睛。
那人坐上车,看见汤辰站了起来。仿佛就在几秒钟内,眼前的女孩从慌乱无措变得冷静沉稳。她微笑着致歉:“对不起啊,你受伤了么?”
灯光中,她的膝盖和腿上一大片擦伤。电瓶车的主人一声不敢吭,拧了车头就走。
汤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往家里走。但只走了几步,她就停下来了,恶狠狠地吼:“汤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