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只觉胸中一阵翻涌,离他越近,越是难受,用力向角落中蜷缩,被角塞得严严实实,不许乔柯碰到一点:“跟你一起,我觉得恶心。”
留在这里,裴慎本应该开心,因为乔柯来找他的时间更少了,他在玉墀山要管整个门派,回家还要打理药铺、典当铺和房后几百亩的药材,天生的劳碌命。药材熬出来又黑又苦,长在茎子上却极好看,高矮错落,五色斑驳,漱骨草草田银丝飘带般绕在乔家院外,裴慎想要出去看看,可惜总被管家拦住。他知道是乔柯的意思,所以并不迁怒——除了乔柯,裴慎对任何人都很好,就地坐下来,道:“早听说漱骨草难种,想不到芝香麓能养出这么多。”
吕伯见他不再闯门,便将糖水拿到前面,看他像个孩子似地品咂,道:“我们这里人杰地灵,掌柜的肯费功夫费钱,虽然这东西最麻烦的是要用同一个人的血连续浇灌二十年,好在掌柜的已经坚持下来了。”
裴慎吃了一惊,道:“就算是这个养法,有钱人那么多,专门买血也养得起吧?”
吕伯道:“这个人的血被漱骨草吞吃以后,就被认了主,直到漱骨草开花结果之前都不能离开,否则,漱骨草就会在一天之内枯死。我们高掌柜已经二十三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宅子了。”
裴慎道:"那也不会只有乔家种吧?漱骨草几近仙药,哪怕要用血浇灌三十年、五十年,肯定还有人愿意赌。"
吕伯有些惊讶:"您不知道吗?漱骨草的种法是乔家祖传的秘密,当年,老爷就是因为想把它公之于众,被人记恨,所以才被杀的。一株漱骨草价值黄金万两,要是人人会种,可能只值几十两,连穷人也能咬咬牙买回去救命。这本来是大功德一件,可老爷死了,现在高掌柜也病了……善恶哪里有报?人啊,活在世上,无处不靠头脑,也无处不靠运气……"
说话间,乔柯从远处药田赶了回来,因为发现有几株漱骨草无故枯死,闷闷不乐。裴慎遥望着他,道:“……我同意。”
高晖竹拍着手上的土说:"人老了不中用,以后养不动这么多啦。"
乔柯道:"是不是浇水不够?晚上炭火供得不勤?吕伯,把下人的卯册拿来。"
高晖竹回护下人,道:"你觉得娘不会管事?"
乔柯为她系上披风,抓着她的手把泥土搓掉,稳稳朝前走着,生怕她被吹跑了,只道:"我没有。"
嘴上认怂,背地里又是一套,半夜点灯熬油拿着卯册查,裴慎蒙头在被窝里睡了一会儿,探出来道:“乔柯?”
"睡不着?"乔柯端起灯盏,另一手持着卯册,道:“我去外面。”
裴慎走下床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让漱骨草认主吗?”
乔柯道:“你担心我把你也留在这里?”
裴慎道:“不是吗?你娘就被你爹困住了一辈子。”
门缝轻启,一线月光从檐边倾泻而下,裴慎衣袂翩飞,比那缕纤瘦的灯芯还飘摇无定。乔柯俯身把东西放下,道:“那是我娘自愿的,她留在这里,也不全是为了我爹。我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
每一代乔家的家主,都会在二十岁前肆意游历,当年乔陟山访遍四海,准备回家供血时,被途中结识的高晖竹问及去向,只道家族重任,不可推脱。两年后,高晖竹突然找上芝香麓,未名来意,但和乔陟山寻常相处几日而已,临别时,她提剑站在百药丛中,问道:"从今以后,你还会遇到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女人,当中有很多人容貌胜过我,本领胜过我,但此时此刻,你心里待我如何?"
"我爹说:永生永世,我只要你。"
"我娘听到这句话,突然割破手腕,把血全都扬在漱骨草田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爹要把漱骨草的种法散播天下,就是想让她解脱,可没有传给多少人,他就死了,也没有人肯花费二十年验证他的话,到现在芝香麓仍然是唯一供应漱骨草的地方,没了,不知道少救多少人……"
裴慎不耐烦道:"你一家都深明大义,你要拯救苍生,就去好了!现在就去让漱骨草认你,给你娘一个解脱。"
灯芯"呲呲"两声,不堪重负地扎到沿上,和乔柯的神情一起熄灭了,还好四下漆黑一片,裴慎看不清楚,否则,总觉得乔柯又要落泪:"你就那么希望我娘病死吗?"
"是,"裴慎道:"我想得很!"
第54章 53 千金一笑
夜色深重,一股掌风瞬间擦过裴慎脸颊。裴慎面不改色,甚至向乔柯的掌心偏了偏头,道:“打啊?”
他对自己这些天的暴躁浑然不觉,甚至想要举起火把,照一照乔柯咬牙切齿的样子。
乔凤仪进退有节,克己慎行,江湖子弟莫不敬望虔学,以为世之楷模。
乔柯乖戾固执,因男色多番举止荒唐,蛮不讲理,一意孤行。
只有裴慎见过。
真是倒霉。
乔柯胸口起伏,手掌渐渐滑落下来,再次贴到了裴慎的脖子上,道:“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裴慎道:“你只听你想听的,我也只说我想说的。”
乔柯垂手道:“我娘是无辜的。”
裴慎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叮当作响的手环上:“我被关在这里,又是因为做错了什么?”
他还没有这样质问过乔柯,就算怒不可遏地提起一句半句,对方也顾左右而言他。大概心思烦乱,已经累极,乔柯突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答道:“错在……遇见了我吧。”
“你说过的话,我一字一句全都记得,只是我的错……不想改,不能改,所以我无话可说。”
裴慎甩开他的手道:“你倒是比我委屈。”
一夜又不许他亲近,乔柯第二天还要去芝香麓外的典当铺查账,因此也没别的心思,只是以前晨起出门,都柔声说一句“阿慎,我走了。”今天却没有。裴慎睡到日上三竿,人都躺得肿了,才被高晖竹在门外敲醒。
他昨天刚咒过高晖竹,有些抬不起头来,接过饭食吃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不是乔柯做的?”
高晖竹道:“我做的,这是我们芝香麓的竹水面,好不好吃?”
裴慎点点头。
高晖竹又道:“小柯在玉墀山也喜欢做这个?”
裴慎回忆片刻,停下筷子道:“他喜欢,但不常做。玉墀山后厨做饭也不错的,乔柯……乔大哥就和大家一起吃。我一开始受伤有很多忌口,他说竹水面清淡又软,那么吃了几个月。他想家的时候,也会做。”
高晖竹道:“跟我做的有没有不一样?”
裴慎道:“他不放醋。”
高晖竹点头道:“他不爱吃酸。你还吃得惯吗?要不要换一碗?”
裴慎将面汤一饮而尽,连忙说:“不用不用,我爱吃,比乔大哥做的还好吃!”
高晖竹喜笑颜开,从食盒底部取出形形色色的点心塞到他怀里,一边拉着他向外走,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多吃一点,姨母带你看好玩的。”
原来乔家不止有地面上三进的大宅子,地下同样布满各式各样的房间,头一间一丈见方的书房,陈列似乎和地面上一样,细看却全是些不正经的话本小报,连大耳驴早年出道之作《幻草仙缘》都有,市面上千金难求,要不是大仇未报,裴慎简直想大门朝里,嘎达一声把自己锁死在里头。高晖竹手边哗啦啦响了一阵,递过来一把钥匙,裴慎左看右看,难以置信道:“……给我?”
高晖竹爽快点头后,拉着他继续向前。茶室、冰室、棋牌室……比舜华派的密室都齐全,每一间裴慎都拿了钥匙,最终瞠目结舌地站在兵器库门口,道:“连这个也有?!”
兵器架上陈列着上好的刀枪剑戟,还有些偏门利器锁在成排木箱中。高晖竹取下一把长剑,道:“阿慎,过来。”
裴慎不敢上前,磨磨蹭蹭挪了半步。
高晖竹道:“你怎么这么怕我呀?”
裴慎道:“我……怕我会伤你。啊……”
那剑已经被抛了出来,裴慎思绪未及,右手已率先探出,稳稳握住剑柄,眉宇间更加警惕,不知道高晖竹究竟有什么企图。
高晖竹神色无异,拂了拂地上的木箱,坐上去道:“我看你这次回来,整天只是睡觉,也不开心,就带你逛逛。读书练剑,总比闷在屋里好。”
这里四下无人,密不传音,裴慎的确可以敞开拳脚舞剑,他不由自主抬起手腕,陡然一横。
白烛映下,剑身清辉一片,朦胧投射着高晖竹纤细的影子。
他知道高晖竹也曾是名门子弟,有武艺傍身,但听此时脚步,气血衰微,内力远不如自己,十招之内,一定可以把剑刃架在她的脖子上。乔柯就算天神下凡,也无法从现在的裴慎手中救下母亲。
只要坐上芝香麓渡口的船就好,一到岸边,就可以请船夫送高姨母回来。乔柯成天在外面乱逛,竟然就安心把自己放在母亲身边。
高晖竹道:“阿慎?”
裴慎飞快看了她一眼,将外旋的剑身纳回身前,道:“姨母,你看我学的剑招。”
摆金辔、垂玉觥、挑银须、系银灯,越舞越远,高晖竹拍手道:“真是好看,像玉墀派的招数。”
裴慎收剑道:“姨母,你真厉害!这些都是乔大哥教我的,就是我的剑风不如他凌厉。”
高晖竹道:“你的剑风看似柔和,变化却更多,果然很适合舜华派。”
裴慎心头一阵暖意,道:“我再练一套你看看。”
舜华派许多招式都是不传之秘,但既然已经灭了,多一个人看,倒是好事,裴慎把整本舜华派剑谱练了一遍,被高晖竹夸得晕头转向。回到地面,高晖竹还有节目要演,随手捡起一块石头道:“阿慎,你把它扔出去。”
裴慎乖乖照做,高晖竹一手护着他,另一手不知按了什么机关,那石头两侧的院墙上瞬间万箭齐发,在地上密密麻麻匝出一片箭毯,石头也成了长毛刺猬。裴慎尚在美不自盛,机关一放,只觉得石头就是逃跑路上的自己,眨眼之间,已经七窍穿孔而亡。箭雨未平,陷阱又起,那路面竟然会动,每隔几步,就出现一个铺着竹尖或石块的坑洞,裴慎好似猛然醒酒,冷汗遍布全身,呆呆看着高晖竹又开了七八个机关,整座院子都成了马蜂窝。
裴慎道:“……这是?”
高晖竹拍拍手道:“陟山死后,有些人还想买我的命,我为了让小柯安心去玉墀山,就请人做了这么一套自保的东西,不过这么多年,也没用过几次。”
裴慎扫视战场,对这套机关的估价正在心里成倍翻高,道:“那现在是……”
高晖竹笑道:“好玩呀。”
裴慎:“……啊???”
高晖竹道:“这些东西,再放十年也用不上,咱们今天看个乐子,也算值了。”
事已至此,裴慎也不得不笑,只是他又喜又惊,表情十分复杂道:“姨母,你不会就为了逗我开心吧?”
高晖竹道:“不行吗?”
乔柯一模一样的口头禅犹在耳侧,轻描淡写,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发言有哪里惊世骇俗,裴慎简直难以招架。品味过战场布局之后,高晖竹再次拉起他。后者眼神略显空洞,已经无法维持大仇未报那般愤懑焦急的情态,小猫一般乖乖被人拎着脖子带走,忽听身后炸开一团金木爆裂之声,定睛一看,一群江湖打扮的青年人竟然冲破木门,正手持武器走来。
裴慎手上还拎着那把兵器室的剑,眼神虽然越发迷茫,能生吃一个乔柯版百晓生,但对这些明显带有敌意的青年毫无惧意。不如说,高晖竹把他哄得很好,自他第二次踏上芝香麓以来,甚至从舜华派灭门以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因此也是手最痒的时候。裴慎将高晖竹挡在身后,问道:“几位有什么事?”
其中最高壮的一名青年挺身而出,朝坑坑洼洼的地上扔出一麻袋工具,道:“最近水鬼闹得厉害,芝香麓西边临水,容易招煞,地主老爷让我们来做法事。”
青年皮肤黝黑,裴慎心里一边给他起外号叫“大泥炭”,一边道:“你们那个糊涂老爷叫什么,不知道这是乔家?”
大泥炭道:“哪来的小白脸,让高掌柜出来说话!”
高晖竹想要动作,又被裴慎拉回身后。他用剑柄指了指自己,道:“我乃乔府新任管家。乔府新规矩,没通传就找我们高掌柜,一律要先打得过我。”
大泥炭身后几人道:“他妈的,别跟他废话,直接去湖里!”
说罢,有两人抄起工具就朝后院冲去,看样子要贴一堆粗制滥造的符咒,还可能把院墙砸烂,裴慎左出一拳,右横一脚,直接把两人打出去几丈远,各自滚进一个坑里。回头一看,高晖竹笑盈盈的,也不来拦,于是大受鼓舞。他摸清那两人水平,也不再求速胜,周旋在六七人中,编花绳一般将对方摆弄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直到太阳下山,才拎着大泥炭的脖子转向高晖竹,道:“给我们高掌柜道歉!”
大泥炭是几人里功夫最好的,梗着脖子与他抗衡,道:“我们为民除害,你打我们干什么,你不讲道理!”
裴慎道:“驱水鬼就砸人家家门,还人人佩刀佩剑?谁让你们来的,说!”
他手上青筋骤然暴起,直接按着大泥炭在地上磕了个响头,没想到“崩”地一声,大泥炭直接软倒过去。高晖竹道:“行了,算了吧。”
裴慎道:“事出蹊跷,我得问问。”
高晖竹道:“谅他们下次也不敢,孩子,算了。”
乔柯就不会有这样的好脾气,裴慎撅了撅嘴,将大泥炭松开,对着几个坑里呻吟的闹事者骂道:“高掌柜可怜你们,下次再来,我送你们进棺材。滚!”
大泥炭已经昏了,几个爬出来快的跑去背他,奈何他块头太大,一时抬不起来,正在卯力,裴慎突然灵光一闪,一脚踩到大泥炭背上,把几个人都压趴回去,道:“姨母,有地牢吗?”
第55章 54 缠身
说起来,乔府的确有一名年轻的管家阿成,据说是吕伯从乡下带来的侄子,专门在吕伯外出收账时替他打点上下,重中之重的一件,就是阻止裴慎离开家门,乔柯和吕伯查账回来,离大门一里远,就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小少爷跳水了!!”
裴慎激起的涟漪还在一层层撞击湖岸,吕成扔掉帽子腰带,准备跟下水去,一旁高凤桐单手持剑,剑身上还挂着从裴慎外衣上豁下来的布条,见了乔柯,“当啷”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