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话,你就肯生?"
裴慎道:"能为她免去生产之苦,我当然愿意。"
……我也愿意的。
可是,事已至此,乔柯再多真心,说来只是空话。
乔柯道:"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放你走。"
"你想要我如何养大他,我都听你的,将来,如果你想见他,想带他离开,也都随你。"
"你还不明白。"裴慎道,"设若我喜欢这个孩子,我既不会把他留给你,也不会让他跟我过颠沛流离,随时丧命的生活。更何况,我怎么会喜欢你的后代?我也许会活下去,但这个孩子一定不会。"
"乔柯,我现在把办法和选择都还给你:你可以让钱路万来落胎,无论生死,咱们的旧账一笔勾销,或者,我也可以把孩子生下来。"
他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如同已经有个肥嘟嘟的小婴儿在上面趴伏一般,轻轻摩挲。乔柯却像条咬钩的鱼,蹭一下站了起来。
"在孩子睁眼之前,我会亲手杀了他。"
第62章 61 大梦
看乔柯的神情,就知道这个办法他想都没想过。裴慎双臂如蛇,幽幽缠上乔柯颤抖的手腕:"你吓成这样,是今天才知道我狠毒吗?"
乔柯眉鬓凄然,依旧固执地向他颈间探去。
只凭左手,就能和使出浑身解数的丁瑙打得不相上下,哪怕裴慎没有怀胎,他也不可能在这个人手底挣扎片刻。裴慎不打算挣扎,反而笑道:"早杀了我多好?杀了我,你的孩子就不用受苦,丁瑙的死也有交代,杀了我什么都能解决……"
他的脾气其实已经缓和不少,刚怀胎的时候,碰都不许乔柯碰,离得稍近,就恨不能玉石俱焚,现在倒会勾着乔柯下手了。可是,乔柯在他耳边温情款款地抚慰片刻,没有掐住脖子,反而绕过去,将他珍而重之地揽了起来。
乔柯怀里很舒服,像裴慎最期待的那种死亡,血腥味掺杂着难以抗拒的温暖,将他包裹,将他的意识抽离。
"……是我,我把你逼成了这样。"
裴慎哽了一下,有些失望,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钻出那片暖融融的胸膛:"我本来就是这样。"
那天之后,乔柯再也没有来过,吕伯和钱路万每天恭恭敬敬照顾裴慎,却不复亲近,下人做完分内的事,也不再出于好奇或同情偷偷看他,这正中裴慎下怀,伤心也好,厌憎也罢,每个人都离自己远远的。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他要和几丈外的乔柯一起静候高晖竹的死亡。
长子负责探定亡者的鼻息,断气之后,要立刻向在场等候执凶礼的村邻传达,然后婢从们淅淅沥沥的哭声便在地面上弹响,渐杂渐密,汇作沉沉的暴雨。
这样的声势仍然不够,等主事人步出厅堂,示意门口鸣炮三声,裴慎才敢在硫黄火硝的掩护下飞快逃向墙外。
为了这一眨眼的机会,他什么也没带,只有那串该死的手链摘不掉,跑动时发出清脆的铃声,幸而鸣炮三声后,他已经翻过围墙了,只差一艘快船。他在院里已经观察了几个月,打听了几个月,在那颗合欢树后,越过重瓣朱槿的药田就有。
这时节朱槿热热闹闹地开着花,粉白相间,一朵就能遮住裴慎的脸。裴慎仿佛一袭花叶的精魂,牵曳缕缕冷香,在他魂牵梦绕的自由中狂奔,腾挪移转,飞往溪中。
"咚"地一声,不知撞到什么,一下子摔在地上。
乔柯和风声一起追到了他前面,挨了撞,没有片刻停顿,仿佛要将裴慎的骨头捏碎一般,将他狼狈地拽起来。
人在极度恐惧时根本想不出任何辩解,甚至连最基础的反抗也忘了,裴慎汗毛倒竖,死命想将手腕拽出来,像头宁愿被虎齿夹夹断四肢也要逃跑的小兽,汗水如泪一般啪啪打在两人手背上。乔柯道:"阿慎……阿慎!别动。"
他竖起两根手指,猛地一点,一股磅礴内力竟自膻中汹涌灌入裴慎体内,如滔天巨浪,瞬间将所有穴道的封锁冲垮。猛烈冲击之下,裴慎的动作当场定住,脑中嗡鸣不止,连看乔柯也恍惚了,只听一声极细小的"咔哒",坠着银铃的手链也被卸了下去。
直到他喘出惊魂未定的第一口气,乔柯额上飞舞的孝带才缓缓飘落,无力地垂在侧脸。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丧服。
解开手链,哀恸和酸楚已将他彻底压垮,乔柯看向裴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最终踉跄着后退几步,示意他可以离开。
退是退了,却不肯转身,静待送别。过去的日子里,裴慎已经伤透了他的心,尽管他时时警醒着自己千错万错,咎由自取,此时也再没有力气掩饰失望。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和裴慎缘尽于此,只剩一团堪堪联结着对方的薄雾,走动一分,呵一口气,都会被彻底吹走。一天之内,他失去了早已注定失去的一切。
裴慎夙愿得偿,大梦初醒一般,浑浑噩噩地从乔柯身边走过,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内息正在向丹田强力回流,胸腔内也仿佛有什么正在化开。像卵山族志异说的一样,在某个措手不及的时刻,塞满身体的恶意如潮水褪去了,从这一瞬间开始,他完全无法扼制自己回头的欲望。
乔柯还在原地,因为披麻戴孝,很容易看出胸膛和右手的伤口还在渗血。白布随风扑打着他的眉眼,在那之中,昔日的清和矜重早已崩塌,裴慎看到了自己亲手造就的绝望。
越看,裴慎越觉得喘不过气,傻傻看了几眼,突然往回迈出一步。
他迈一步,乔柯后退一步,直到确认裴慎真的在追赶自己,才停下来。
裴慎道:“我……我不走了,不走了。”
乔柯摇了摇头,哑声道:“……你骗我。”
裴慎仿佛被云鳞剑当胸刺了十几下,悔痛交织,有口难言。他学着乔柯过往的样子,将对方紧紧抱住,用尽浑身力气说道:“我不放心你……”
第63章 62 失魂
乔柯没有回抱过去,失魂一般,最后摸摸他的头顶,转身走开。
裴慎跟在后面,看他木然安排好下人,独自走过阴沉廊道,穿着白煞煞的孝衣跪到灵前。道士诵经既毕,灵堂再无一人,乔柯仍旧在那里,斜阳幽幽拧动日晷,无可转圜地远去了,将他抛落在灵柩的狭长暗影中。
裴慎觉得难以忍受,给自己绑上孝带,走到他身边,并肩跪下。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乔柯不信神佛,裴慎也不信,但是经文谐美,暂解生之苦楚,裴慎便烧起内息,跪坐着听乔柯诵读一遍又一遍,直到半夜,孩子有些受不住地在肚子里折腾起来,裴慎才捏了捏他手心,轻声道:“我好饿,可不可以吃东西?”
乔柯道:“好。”
他朝灵柩道:“娘,我带阿慎走了。”
后厨和钱路万根本不知道裴慎逃跑过,饭菜照常备着,裴慎硬要等乔柯收拾完了,才提起汤匙,指指鱼粥:“我想喝这个,可是太烫了。”
乔柯便放下包裹,接过汤匙为他吹温,裴慎道:“还是烫吧?你帮我尝尝。”
第二勺,裴慎又道:“凉,不想喝。”
一会儿咸,一会儿辣,哄着乔柯吃了好几口,裴慎才下箸。乔柯静静看他吃完,将包裹摊开道:“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衣服、银两、药包,甚至还有三城三派的通关符,各个价值不菲,换什么绝色美人都肯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了。裴慎瞪大眼睛道:“你赶我走?”
乔柯道:“你难道不想离开我吗?”
裴慎道:“我已经回来了,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思?”
乔柯道:“你恨我入骨、再也不想看到我、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你……”
“那些只是气话!还有……还有骗你死心的,你不要信!”
一年来裴慎费尽心机,拼得鱼死网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最后一刻幡然醒转。他本来在小口小口地抿安胎药,情急之下,干脆端起来一饮而尽,还苦得连连发抖,就上前抓着乔柯的手贴上自己脸颊,道:“乔柯,你把那些都忘了,你好好看看我,我今天在这里,明天也会在,我不会扔下你一个人乔柯……”
乔柯惯性用指腹描摹他的眉眼,缓缓道:“可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不是为了那些东西回来的!”
乔柯的指尖被他眼底一点点捂热,最后抵在鬓边,柔情脉脉地为他敛起碎发:“我知道。你只是可怜我。”
“这些天你如何不情愿,如何愤恨我都看在眼里,那些话又怎么会只是气话?你的千仇万恨,才件件是真,件件因我而起,就算一时可怜我,迟早还是要走的,不是吗?阿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拿走,就算是这条命也无所谓……我早就知道了,是我千错万错,更不配妄想什么,阿慎,你不要对我好……不要骗我。”
裴慎欲哭无泪:“没有骗你,我证明给你看,我证明给你看!”
他拿出那本《卵山族志异》,飞快翻出几页,说道:“弦木给我的话本就是专门记录男人产子的,你看,这个上古的卵山族,男女都能怀胎。后来,他们下了山,发现外面竟然只叫女人生养孩子,族中的男人就开始和山下的男人学习一样做派,刻意对自己的体质避而不谈,久而久之,连他们的后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韦弦木的权威毋庸置疑,把话本当医科宝典虽然清奇脱俗,其中内容却都能和裴慎怀胎时的反应一一对上,裴慎手心叠手背,抓着他的手念道:“初三月,胎气薄,伐亲父,忌同房。就是……就是卵山族的孩子前三个月胎象不稳,和男人亲近会出事,所以身体才会变得抵触男人,尤其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如果离得近了,就立刻把对方赶走,有些反应激烈的卵山族人,甚至会把孩子的父亲杀死。”
乔柯道:“胎象稳固之后,脾气就会变好?”
裴慎小鸡啄米,不住点头道:“我都把这么……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告诉你了,你总该信了吧?前几个月,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才对你那样,我想对你好,乔柯,你安心去睡一觉,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
乔柯眉梢暂暖,之前心灰意冷不敢看他,这时终于侧过来将他细细瞧了一遍。裴慎不跟他对视还好,一对视,脸盘像摔进火堆的熟柿子,原本就红,一下又从里烧到外,像块炭芯,在乔柯怀里快要炸开。乔柯垂下头道:“我不要紧。可是,你要想清楚。”
他反过来覆住裴慎手指,引他去读下面一段话:“中三月,子筑形,亲亲善,不相离。如今你想要待我好,还是体质所害,等到生产之后,清醒之后,真正的裴慎仍然不会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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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乔柯QQ空间签名:你走了也好,再也不用担心你会走了。
第64章 63 梦死
此话一出,裴慎唯沉默以对,乔柯预料到了,只叫吕伯带他去地下的藏书室休息。
高晖竹头七之前,半个江湖的人都涌进乔府吊唁,芝香麓不堪重负,又向水中陷了半尺,人多口杂,裴慎就乖乖躲着,每天写一张纸条给吕伯带出来。
第一天,他写“眠食安否”,第二天,是“添炭加衣”,第三天变成没有底气的小楷,说裴慎知错了,吕伯问怎么回复,乔柯忙得连摇头的时间都没有。第四天,裴慎的纸笔也沉默下去,他不知道乔柯照着他的吩咐勉强进食,换上厚的外袍,却仍然病倒了,在高晖竹的最后一块墓土被填平时,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重伤未愈,就是乔柯也扛不住这样里外张罗,更糟糕的是,钱路万说他早已放任哀毁,因此沉沦梦境,不肯醒来。裴慎拖过一把椅子,准备坐下守着,吕伯道:“您回去歇息吧。”
裴慎道:“你信不过我吗?”
吕伯被他戳中,仍道:“这不是您身子不好?大少爷这里您不用费心,我一会儿就叫凤桐小姐过来。”
“我好得很,”裴慎道:“只有我能救他。”
他将手心贴在乔柯额头上,目光温柔缱绻,片刻也不挪开,吕伯只见过乔柯如此看他,如今天地倒悬,真真是牝鸡司晨,公鸡下蛋。裴慎道:“你叫她过来也没关系,如果她受得了两个大男人在眼皮底下苟且,我不介意。”
尽管他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屋内却暧昧得令人无法忍受,吕伯退缩道:“大少爷一片真心,再也经不起别人反复了。”
裴慎置若罔闻,吕伯还要说什么,他已经自顾自脱去外套,躺到乔柯床上,隔着半个枕头看他。在裴慎重伤未愈的时候,早上醒来,乔柯常常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他说噩梦中的人眼睛会快速转动,梦呓则是想靠发声将自己唤醒。裴慎听他模糊喊着什么,只觉此言不虚,小心翼翼用指腹去描摹他的眼眶。
裴慎喃喃道:"我连你的梦都不如吗?"
乔柯梦中充满形形色色的死亡,父亲万箭穿心的样子他没有亲眼看到,母亲肌体内的剧毒脉络同样难以摸清,于是,他们的样子在梦中被一遍遍补完,于是他想把裴慎关在一所密不透风的牢笼中,但裴慎不答应,头破血流地撞击栏杆。他低头一看,原来那牢笼正是自己的肋骨,折断了几根,裴慎从里面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中奔逃而出,头也不回地越过他胸膛上的豁口,自投入无边血雨。乔柯捂住伤口道:"阿慎,回来!"
裴慎道:"为什么?"
乔柯道:"我会保护你。"
“自作多情。”
裴慎的脸在蜃景中若隐若现,每说几个字,便新增一道伤痕,直到双目尽毁,口鼻削平。"咔"地一声,他面目全非的头颅从蜃景滚落地上,乔柯这才能触及他,发疯一般将头颅抱在怀里,那头颅却自行调转过来,用黑洞洞的五官朝向他:"放开我。"
有时他可以拦住裴慎,但裴慎总会选择更惨烈的方式离他而去,一点点将乔柯的生志也消磨掉,蓦然回首,已经身处无何有的荒原,乔柯在其中独自行走,好像要化入铺天盖地的冷冽白光中,正在他感到通体寒彻,即将与荒原融为一体时,裴慎竟然站在光的尽头等待,展开双臂,将他拦住:“休息够了没有?”
乔柯道:“什么休息?”
裴慎身上散发着一股暖意,将两人缠绕起来,渐染色彩,勾勒出四面八方一切事物。裴慎道:“我好想你。”
乔柯从未听过他甜言蜜语,半空中将隐不隐地问:“你喜欢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