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59 丁瑙
在那时候,麻木对裴慎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他会腹痛、呕吐,每条筋脉都仿佛被未出世的孩子攥在手心,不分昼夜地从四肢向小腹中胡乱拉扯,哪怕闭目养神,裴慎也时常感到天旋地转,深陷于绝望怨怼之中,无法自拔,倘若能有片刻麻木,已经算得上舒适。
乔柯这一跪,对他而言就是如此。
走不得,讲不通,骂不应。却原来是怕得要死。
原来他真的这么爱我。裴慎想。我赢了。
他仍旧感觉不到欢喜或同情,一切好人或快乐的人应有的心境似乎从怀胎那一刻起就已消失,只能依循着常理行动。裴慎慢慢站起来道:“姨母,多谢您。亲亲相隐,本就是人伦天性,您不必为了我,连这份母子情份都舍弃。我不值得。”
高晖竹哽咽难言,裴慎又道:“令郎不信人各有命,但是姨母,你和我都知道的。不必再管我了。”
他的筋脉封着,走起路来很笨拙,出门时听见高晖竹在里面呵住乔柯,不许他追上来。于是裴慎回去再次捧着那本《卵山族志异》读,倘若不考虑自己就是这本书所说的卵山族后人,而且正怀胎三月,那其中许多对男子妊娠的记录倒十分有趣,譬如卵山族男子有孕期间,治疗旧伤会事半功倍,读到这一页,裴慎就不再摔盘子砸碗,乖乖喝药;又譬如卵山族男子如果吐得厉害,与夫家十指紧握,可以稍缓症状。裴慎绝不会去拉乔柯的手,也绝不会让人知道原因,只是肚子里绞痛难忍时,不由得抓吕成一下,吕成被当作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呕得比他还厉害,最后还是吕伯看不过眼,得空过来牵着他的手抚慰稍许,总之,卵山族志异看多了,他的死志已经消减下去,仿佛打算连这样的屈辱也吞下,乔柯也得以腾出空来照顾母亲。
那天吕伯又在给裴慎拍背,下人一个没盯住,挂在门口的五辛原匕首竟被人取下了,收在怀里,倒也不跑,对家丁道:“五辛原丁瑙,求见你们乔掌柜的。”
此人是丁负璞的侄子,在五辛原的地位正如于沛诚之于玉墀山,高凤桐之前,五辛原的藏书室就是他在打理,要不是惜败于晏小凌,险些就成了下任城主。乔柯将他连人带马车都迎了进去,问道:“什么事情,值得丁副城主亲自来找我?”
丁瑙呲牙笑道:“你揶揄我是不是?我要真有那个面子,你还至于把匕首大摇大摆地挂到门上?”
乔柯装模作样地睁大了眼睛:“那是五辛原的匕首?”
匕首是最基础的制式,他身为一派之长,还有个五辛原出身的表妹,真看不出来才有鬼,丁瑙笑骂道:“二木头,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诚心诚意来给你上门赔礼,你乐意不乐意,直说一声!”
乔柯道:“受伤的是凤桐,你不该问我。何况她伤得不重,你何必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马车上金银玉石成山,就算对大富大贵的乔家来说,份量也极重,丁瑙道:“明人不说暗话,这些钱财,既是给凤桐一个交代,也是给乔家一个交代。也希望你消消气,我替整个五辛原向你保证,绝不会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乔柯道:“你们是杀了那名刺客,还是砍了他的手,废了他的武功?”
丁瑙道:“你觉得怎么处置好?”
乔柯道:“把他交给我,我有话要问。”
四目相对,丁瑙沉默片刻,将吕伯端来的明前龙井放到一边,抬起手掌。
“你想问什么?”
掌心中央,正是被乔柯在水中贯穿的伤口,乔柯并不意外,道:“你为什么要杀凤桐?”
丁瑙道:“我没有要杀她,只想给她点教训罢了。”
乔柯道:“就因为她要接管藏书室?”
丁瑙道:“不错。”
乔柯道:“你这么理直气壮,不像来赔礼的。”
丁瑙道:“有么?哈哈,是我不对,丁某赔礼了。我呢,本来是怕你不好应付,但想起来小凌说过,你师父已经发信嘱咐你不要闹得难看,所以一下子忘形了,失敬失敬……”
乔柯道:“我和我师父最近没有通信。”
云鳞剑徐徐抽出,剑鸣沉顿而冷冽,丁瑙飘飘然的表情也随之紧绷起来。
“凤桐夺走了你在藏书室看守的位子,你就要杀她。晏小凌还夺走了你的城主,你觉得,她会安心吗?”
丁瑙手扶剑柄,作势待发:“你说她借刀杀人,想除掉我?”
乔柯巍然不动。
丁瑙道:“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我只是伤了高凤桐一下,你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玉墀派让人议论不说,还白给晏小凌做嫁衣,何况你……”
乔柯打断他道:“晏小凌薄情寡义,她这个人情,我要了也没什么意思,我杀你另有原因。”
丁瑙还要攀亲论故,他一招挑银须起手,想要先行将丁瑙的武器弹开,不料对方反应神速,调转剑鞘,几乎将云鳞剑格挡出去。
“何况你右手废了,还怎么杀我啊?”
精通水性,轻功一流,剑术也堪做一派之长,裴慎把他排在生死簿的第六位,真是低了。
乔柯左手生疏,专心持招,竟真不能讨一丝上风,从厅内打到厅外,担心他再沿水路逃走,又将他逼回厅内。此番专注封死他的步法,剑招终究被钻了空子,抵在左边肋间一挑,猛地喷出半尺鲜血来。丁瑙道:“你动手在先,别怪兄弟不留情面!”
乔柯道:“拿你全力出来!”
丁瑙虽在上风,但只要想到他此刻全凭左手发招,倘若右手完好,配合此等身法,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于是趁此机会,使出浑身解数攻他弱点。乔柯躲闪几次,自知左手剑已经无望,竟卖出左边身子,任他捅了两剑,转瞬将云鳞剑换到右手,丁瑙心中叫了一声“不好!”,已被他迎头刺中。
他捂住眼睛退了几步,点评道:“……偏了。你这伤到底是……”
他已经看出乔柯右手被血水浇透,强行运功,只要再熬过五十招必定不支,于是故意在后程又吃一招,用身体卡住云鳞剑的剑身,再朝怀中一掏——
五辛原匕首!
乔柯左手被架住,右手仍在去势之中,无法松开,双目片片泛黑,眼睁睁看那匕首向喉间刺来。
突然,二人调用到极限的耳力抓住了一点清脆的铃声。
“叮铃。”
听到这个声音,乔柯猛然暴起,切齿吞血,右手的手臂朝那匕首一架,竟然以身体作为肉盾,将丁瑙死死控在身前。
裴慎如离弦之箭,瞬间从碎裂的屏风中杀出,丁瑙还未看清来人,只觉喉间一热,那长剑从他的脖子右侧直穿而出。
清亮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来:“偏了吗?”
无法调用内力,所以无法从颈骨的正中切入,的确偏了,但他立刻将剑锋一横,二话不说,向右切断了对方的脖子。
血柱冲天而起,乔柯隔着这条转瞬即逝的河流望向他,仿佛经年未见,小心翼翼道:“阿慎……”
裴慎道:“你受再重的伤,我也不会领情,只觉得你抢走了我报仇的机会。何必呢?”
乔柯摇头道:“你心善,不会这么想的。”
乔柯自己的衣服清清淡淡,不像玉墀派的玄袍,沾点血也看不大出。此刻他身上混合着自己的、丁瑙的鲜血,像朵皎白的花被扔在泥里打了滚,裴慎看得烦闷,冷笑道:“你把我想得也太好了……”
“你比我还蠢。”
第61章 60 蛇信
有生以来,乔柯还是第一次被人围在病榻上。
他问:"我不是在大堂晕倒的吗?"
还是和丁瑙的尸体一块,倒在裴慎脚下。
"少爷,您的右手一次不能再用了!否则别说拿剑……"
这是废话,他连醒都是疼醒的。吕伯道:"是我把钱大夫叫来的。我到的时候,您自己躺在地上,小少爷已经离开了。"
面无表情,弃剑而去,明明乔柯半边脸都摔破了,全身泡在血水里,一不留神就会呛死。吕伯冲进来给他擦拭伤口,没擦两下,就背过身抹眼泪。乔柯却说:"别告诉我娘。"
他还要问裴慎去了哪里,吕伯没好气道:"他自己屋里。"
钱路万补充道:"小少爷现在出去,既落不了胎,也找不着人接生,走了就是死路一条,他心里清楚。"
乔柯曾经那么温柔款款地诉说他的天真和善良,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才确信这个年轻人其实如此精明、任性,根本是条养不熟的蛇。
乔柯批衣起坐,问道:"你们很讨厌他?"
两人没有否定,也不敢点头。
"吕伯,钱大夫。"
乔柯指了指他们的肚子。
"倘若现在,你们肚子里有个孩子,你们会怎么想?"
吕伯尴尬道:"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
"这不是荒唐是什么?我是男人,我还将近半百,胡子拉碴,这个事情他妈……这个事情跟我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乔柯道:"假设就是有了。"
"不因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貌丑还是貌美,年老还是年少,就是有个孩子在你身体里,一点一点变大,让你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吃了也要吐出来,睡也睡不好,出门的时候,人人盯着你的肚子和你的脸,直到十个月后,孩子才从你的肚子里出来,你把下身脱得一干二净,躺在床上,十几个产婆按着你,轮番压你的肚子。然后你要敞开腿生下一个自己完全不想要的孩子。"
吕伯并未见人生产过,只知道会准备木盆、棉布、剪刀等等,结合乔柯口中的场面,冷不丁想到待宰的猪,四肢挂在屠夫架上惨叫,顿时膝盖一软,俯身干呕不止。钱路万好一点,五官狰狞,在脖子允许的最大范围内躲避着乔柯的视线。
"如果让你遭受这一切的人都是我,你难道不恨我,不想杀了我吗?"
吕伯道:"即便如此……"
"你们对我好,长辈心疼后辈,我都明白。但是,"乔柯蜷起那根手指,神色一凛,"别忘了我是你们的主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说阿慎是小少爷,他就是府上的小少爷,哪怕他杀了我废了我,也依然是——钱大夫,今天的安胎药熬了吗?"
钱路万打了个激灵:"啊!!"
在他和吕伯怀疑大少爷是不是鬼迷心窍的时候,大少爷已经开始未雨绸缪,打下马威了:不管裴慎待我如何,任何人绝不许怠慢他。幸好钱路万受过韦弦木指点,一直小心看护裴慎的胎象,否则今天恐怕要停了他的补剂,叫他疼上一阵,尝尝大少爷受的委屈。
乔柯亲自取了安胎药,裴慎正在看卵山族志异,一见他,眉头紧皱着把书藏起来,因为腰身酸重,躺在那把特制的软椅上没有动弹。
乔柯道:"看了这么多遍,还没看腻?"
裴慎更加清减了,量身做的内衫塌在锁骨上,整个人像一片随时会飘落的秋叶。
"你看我也看了很久了,没腻吗?"
乔柯在对面远远地坐下来,发现他在紧张地握住椅子把手,轻叹一声。
"阿慎,你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裴慎道:"喜欢也死了。"
乔柯又道:"是男是女?"
裴慎怨怨地回他一眼。
不遇见他,裴慎连男人可以喜欢男人都不知道。
乔柯道:"你现在的身体,活着生下孩子的几率是九成,活着落胎的几率只有一成。"
裴慎决然道:"我不要他。"
乔柯道:"我想要你活着。"
裴慎道:"这又不是我心上人的孩子。"
一倒模糊的身影突然跃进乔柯心头,穿着舜华派道服,与裴慎并肩行走在明媚春光中。从裴筑到舜华山上砍柴的农女,凡有印象的,一张张脸都嵌套在那模糊的身影上,被裴慎满含爱意地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