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都听到院外传来几声功底不甚扎实的响动,紧接着,一个长袍背云的身影大摇大摆从窗外飘过来,功夫不行,身段却轻得很,“咚咚咚”,在门前连叩三声。
裴慎与乔柯在黑暗中满头雾水地对视一眼:“……”
韦弦木清了清嗓子,不耐烦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按我的嘱咐,行周公之礼啊?”
乔柯开门迎客,道:“你怎么有空过来?”
裴慎身子笨重,远远地还在床边坐着,韦弦木看他珠圆玉润,身上桃花瓣瓣,想必行得只多不少,松了口气:“好,活的。”
裴慎:“……”
“我没空也要有空,要是因为我不在,他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不得杀了我?”韦弦木回头道:“准备客房吧,这小子和你孩子的命,哦,还有你的,我都保了。”
第71章 70 大还丹
“我一直没来,是因为我娘病得太重了,但又不能放着你们俩不管,所以呢,我就把玉屏丹房收拾了一下,只要我把药材放好,丹房就能连续吐一个月的丸子。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自从裴慎要控制食量,乔府后厨一身手艺无处施展,现在一位快要饿成人干的远客寅夜造访,恨不得把全后厨的食材装在一只大瓮里朝他嘴里倒,韦弦木也极其赏脸,埋头吃下与他身量完全不符的半桌点心,这才抬头说话。
裴慎道:“睽天派是不是虐待你?”
乔柯道:“伯母怎么样?我明早再让人送五十株漱骨草过去。”
韦弦木道:“你这话就难听了,虽然我确实需要漱骨草,但我帮你是看咱们多年的情谊,还有我跟这小子投缘,当然,我确实需要漱骨草,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宅心仁厚。为了搞那个破炉子,他有多久没睡好,我就有多久没睡好,看看看看,都变丑了!”
他所谓的变丑,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过眼圈浓重了些,为那副任人欺凌的美貌平添几分阴郁。裴慎道:“我睡得好着呢,还有,你能不能别这小子那小子的,我有名字。”
韦弦木道:“好吧,他都怎么叫你?”
乔柯道:“阿……”
裴慎道:“你就叫我裴慎。”
韦弦木道:“好吧,小裴。把你的手伸出来。”
裴慎道:“你刚才为什么说,乔柯的命你也保了?他有什么事?”
韦弦木“啧”地一声:“一句场面话,你那么多心?手放稳,别说话,二木头出去。”
乔柯道:“我不能陪阿慎一起吗?”
韦弦木翻白眼道:“你站在这里,他心神不宁,我什么都把不出来。出去。”
月色皎洁,像裴慎方才一样无声地望着他,于是乔柯去到院中独自等待。韦弦木既然有话不想让自己听,他就将内息调低,让耳力只能捕捉小池塘边的虫鸣,裴慎说这是一门绝技,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和乔柯一样好,不想听什么就不听,收放自如。内息充沛的人,被远处风吹草动吵醒才是常事,何况江湖人刀尖舔血,警惕一些更好,于是乔柯对他说:“我来警戒就够了,你睡吧。”
裴慎的一呼一吸,一颦一笑,从未令人厌烦,喜怒哀乐,世间一切都是他的伴曲,他消失后,微风涟漪、蛙声和蝉鸣全部寂寞起来。
不过,韦弦木的安静没能持久,很快就像训诫韦剡木一样愤怒地喊道:“那可是断气都能救回来的大还丹!”
裴慎隐隐约约地说着什么“醒不过来”,韦弦木骂道:“你不会真的……你脑子没坏吧!”
乔柯推门而入,道:“你不要凶他。”
韦弦木道:“你懂什么!”
他一生气,双臂便不由自主地发抖,声音也控制不住:“我武功低微,所以才一直想找个稳妥的靠山,可惜一直所托非人,挑了两个软蛋。我本以为你将来必成大器,才把这颗费了五年功夫的大还丹给你,结果连你……你也这么糊涂!”
裴慎道:“是我对不起你,任何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你怎么承担?”韦弦木道:“一尸两命、一死了之吗?”
裴慎急得站起来追他,可是脚腕浮肿,走也走不稳,乔柯将他拦回床上,道:“弦木,你把话说清楚,这颗大还丹,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会还你,阿慎他……”
韦弦木道:“你问问他,肚子现在疼不疼。”
裴慎已经满脸煞白,哪里还用得着问。乔柯形影不离照顾了他八个月,从未见过这个阵势,道:“怎么会突然这样?”
韦弦木道:“他自以为只要用内力调着,脉象正常就好,可他的胎早就不稳了!”
裴慎忍痛道:“我已经很听话,很听话了……”
韦弦木稳住胳膊,又把自己刚吃的药塞给裴慎一粒,蹙额道:“当初趁月份还小,把孩子拿掉,抑或是现在催动胎气生下来,无论哪一种,大还丹都能保住你的命,可就算现在催产,生死也是五五之分。”
阵痛渐消,裴慎窝在乔柯怀里问:“真的没办法坚持到足月吗?”
裴慎到底不是韦剡木,韦弦木骂了两句,神色便柔和下来,并且打开行李,当即开始盘算配方:“孩子越大,越难生产,足不足月都很危险。如果你实在怕死,我也可以帮你拖几天,你有什么心愿,统统交代给乔柯,以防万一……”
乔柯摇了摇头,刚要说话,裴慎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在韦弦木面前毫不避讳地亲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要活。”
“明早,请你把催产药给我。”
第72章 71 如花美眷
诺大的乔府,也有被清空的一天,只留下钱路万、吕伯还有一二老仆。肇始于这处空荡荡的宅院,乔夫人诞子的消息被塞入一只只飞奴脚腕的竹筒中,流电般四散蔓延,比真正生产的过程快得多,当信笺被大江南北的无名人展开,裴慎正从死亡的边界回神。冥冥寰宇,唯有赤子的啼鸣贯穿天地。
他看向乔柯,乔柯则看着他身下的血水,胸膛剧烈起伏。视野被疼痛反复捶打过,依旧是灰色,乔柯模模糊糊、摇摇晃晃地靠近了,裴慎道:“疼死了。”
乔柯道:“都怪我,阿慎打我吧。”
裴慎错落有致的牙印还留在他胳膊上,掀起只手,轻飘飘地抚上他脸颊,就算打过:“饿死了。”
孩子只有五斤重,可裴慎生下他,一下子轻若浮萍,乔柯抱着他去另一间屋子,好像走快一点,他就会被风吹走。乔柯道:“上完药,我陪你吃东西。”
裴慎道:“交给你了。以后……都交给你了。”
像在舜华山下一样偎着乔柯,守着他温热的心跳声昏睡过去,乔柯却吓得不轻,强忍着转过来看韦弦木,时移世易,韦弦木恍如置身瓢泼大雨,恰似当年。他披头散发,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扯断了,珠子崩得满地都是,韦弦木从其中缓缓穿过,避开乔柯视线,垂头抚慰他们的孩子:“疼就好,饿就好。你们一家人又能活蹦乱跳过段日子啦。”
乔柯道:“他胎象不稳,有几个月了?”
韦弦木道:“四五个月吧,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乔柯道:“他恢复内力后,决定要留下来,并且……突然对我很好,我还以为是体质缘故。”
韦弦木道:“你现在还这样以为?”
乔柯默然不语。
韦弦木道:“他为了生这个孩子,连命都快豁出去了,我送给他保命的大还丹,也被他一声不吭用在你身上。如果卵山族的体质这么神奇,能让人突然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恐怕全天下的卵山族人都会被抓起来生孩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依我看,什么体不体质,他是真的昏了头了!”
乔柯将干干净净的裴慎安置在床上,双手接过孩子,指尖从他酷似裴慎的嘴唇上扫过:“我简直……简直像在做梦。”
他抱孩子的姿势一看就请教了人,但透着股练功时从未有过的僵硬,韦弦木看不下去,直接去戳他的胳膊:“孩子的头要再高一点,别往里扣!你们府上这么大,不会连个懂事的人都没有吧?”
吕伯懂,预先安排下的奶娘自然也懂,但乔柯坚持认为自己应该是照顾孩子的主力,韦弦木只好放下行囊,又在芝香麓住了五六日,专门教两个人如何养育幼儿。他虽然只比韦剡木大一岁,但父亲忙于公事,母亲重病缠身,因此,韦弦木尚在蹒跚学步时就开始照顾弟弟,经验颇丰,只是弟弟的根骨比他出挑太多,走路学得容易,习武一样容易,很快就把他远远落下,这些都是后话。
裴慎道:“我还要休养多久?”
孩子一直在韦弦木胸前乱抓,韦弦木都用掌心拦着,掐起嗓子咿咿呀呀地哄了哄,垂头问道:“你想多久?”
乔柯在院子里晾他的药汤,裴慎隔窗望着他背影,顺口说道:“要是可以,我想在这里躺一辈子。”
韦弦木抬起头道:“你想清楚了?”
裴慎道:“当然是开……”
韦弦木端坐在窗几之下,月白绸棉长袍上绣着一株桂树,突然,他双臂一松,孩子瞬间沿着那棕色桂枝滑了下去,冲到地上。
裴慎一句话也喊不出,直接跌下床来。他摔了这么一下,乔柯眨眼便冲进里屋,叫道:“阿慎!”
孩子似乎知道谁是最能撑腰的人,乔柯一踏进门,他就开始嚎啕大哭。韦弦木半跪着接住了他,捉起胖嘟嘟的胳膊查看道:“还好,还好,就是胳膊擦了一下。我这胳膊废了,一下没有抱住,幸好孩子没事。”
裴慎在乔柯搀扶下接过孩子,道:“我来。我能下地了。”
他拍拍乔柯,示意他不要慌张,只这一下,乔柯探出他内力仍如无底洞般,亏空深不见底,身上应该也没什么力气,尚未发问,裴慎又道:“我还没抱过他,谁也别跟我抢。”
韦弦木笑道:“你再不能下地,二木头就要砸我招牌咯。”
他幽幽起身,拂去长袍上的灰尘,心满意足地作了一揖:“要事我已经办完,终于能走了。乔柯,再给我装十根漱骨草去。”
乔柯道:“你跟吕伯说,西边小库房的二十根都带走。”
韦弦木道:“好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们享受去吧,我不是不识相的人,我自己走。”
裴慎推着乔柯出去送,韦弦木反手将屋门拍在二人面前,道:“干什么?我会偷你们药材不成?”
乔柯道:“你来去匆忙,我们还来不及款待……”
“你们等得了,我娘可等不了。放心吧,这又不是咱们最后一面,”韦弦木搓搓下巴,从怀里又掏出一包看起来十分危险的丸子,透过门缝朝裴慎眨了眨眼:“后会有期!”
第73章 72 凯风
韦弦木想一出是一出,风也似地跑了,不过乔柯执意去送。回来裴慎已经躺到床上,望着他道:“给弦木拿药了吗?”
乔柯坐到床边,将他和孩子都揽起来:“你跟他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孩子被两人各用一只手臂环住,裴慎压着乔柯手腕,指尖在细嫩的小脸上弹个不停:“哦——我懂了,原来你不怕他偷药,是怕偷人。”
乔柯两只眼睛锁紧怀里,恨不得各看一边,笑道:“他不会偷。”
裴慎道:“为什么?”
乔柯道:“他有他的难言之隐,我不能泄露,等你见到他的心上人,打眼就会明白。”
裴慎笑道:“你都这么说了,他的心上人肯定也声名赫赫,我不用见也能猜到。乔凯风,你这个傻爹爹可怎么办呀?”
孩子粉白色的小手抓在他指头上,轻轻晃动,乔柯笑的时候,孩子一起笑,他笑的时候,孩子也一起,三人在床榻上挤成一小团,最终夹着裴慎倒下去。乔柯双手护在他平整如初的小腹上,一面抚摸,一面在他耳旁问:“我们的孩子叫凯风?”
“嗯,”裴慎将孩子举起来,两人并肩仰望着他,夏日璀璨,像孩子蓬勃欢扬的生命:“只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就能想起,母亲永远爱他……”
他力气不够,将孩子缓缓放回来,转身埋到乔柯怀里,闷声说:“他父亲也是。”
乔凯风的名字就此敲定,只是,他的母父几乎没有履行过承诺。在他们相处的短短两个月里,乔府其余仆从很快从外面赶了回来,代替虚弱的裴慎围在他身边,夸赞他继承了乔柯的俊美,继承了乔柯异于常人的根骨,将来必定还能继承芝香麓偌大家业,他像颗天赐的星星降临在这里,划开乔柯眸中已经消逝十余年的光辉,那时乔陟山与高晖竹健在,芝香麓风平浪静。
乔凯风的诞生似乎令府上重现出这种祥和,他的父亲得以短暂离开,和于沛诚会面定夺玉墀派的要事。裴慎补足了血气,每天日头好的时候都带乔凯风在后院散步,阳光扑在他凝白的面容上,言笑嫣然,像他在龙虎台初次露面,也不像,乔柯望着那部分由自己赋予的沉着与澹艳,一时间忘了将行囊系上。裴慎从门外回头,背着光笑他,对怀中的乔凯风道:“看,你爹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还什么都不懂,他就这么看我。”
乔凯风生来就爱笑,不知道像谁,在裴慎怀里快乐地打嗝,可惜裴慎胸口难受了半年,依然不能像女人一样泌出任何东西,只得交给奶娘去喂食哄睡。待到独自回屋,乔柯已经收拾妥当,正在等他。裴慎做了一个毕恭毕敬的手势,朝门外一挥:“乔掌门珍重……”
顺着他的手,乔柯将他捉到身边,道:“沛诚约在胶丘见面,我尽快来回,也要五天,你……”
裴慎道:“我乖乖在这里等你。”
乔柯道:“你……会不会想我?”
裴慎道:“当然会。我会想你想到茶饭不思,辗转悱恻,晚上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睡不着,睡着了梦里也全都是你,梦见你救我的命,梦见你勾引我这样那样,梦见你变成老头子,醒来以后再到处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