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贾松感觉被串在木头架子上的人似乎变成了自己,冷不丁想起眼前这位以温雅和气著称的乔凤仪其实是把人砍成肉泥的主,下一瞬间,乔柯便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直接提到了他面前:“事情已经明了,凶手并非裴慎,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最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在场侠士都为围剿裴慎而来,倘若不搞清来龙去脉,误以为贾老爷有心戏弄于武林,乔某只怕不好收场。”
沥剑台的官道已经老了, 将灰尘洒在每一辆马车上,达达的马蹄便将镇口的悬赏令染成灰黄。青年负长刀站在悬赏令前,气宇轩昂,与此景格格不入。
裴慎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中谷。”
柳中谷尚未转身,唇齿已经带笑,道:“事情办完了?”
裴慎道:“办完了。”
柳中谷道:“其实你不必专门杀鸡给猴看。你的字清峻绮丽,哪是这种冒牌货能比的?”
裴慎道:“我提前离开,累你独自走完这趟镖,还要等我休整,真是对不住。多谢你。”
柳中谷道:“小裴哥哥对我,永远不必说谢。”
裴慎道:“你又从哪里学的肉麻话?”
柳中谷小声道:“那叫什么?裴哥哥、小裴,阿慎?”
裴慎笑道:“胡闹。”
两人一同端详对面的悬赏令,柳中谷不知不觉靠了过来。他如今二十有三,身量比挽芳宗初见时高了一大截,恐怕和乔柯差不多了,端的是气派潇洒,但偏不好好站着,没一会儿,脑袋就快弯到裴慎肩上。裴慎拱了他一下,道:“看出什么没有?”
“没有,”柳中谷嗅了嗅,勾起一缕他的长发:“你在外面逛了多久?血腥味还没掉呢。”
裴慎立刻将那绺头发抢到鼻子下面,闻过之后,刚刚舒缓的表情又绷起来,道:“我现在回客栈。”
柳中谷一把抓住他:“不是说要陪我赏景么?”
裴慎又在身上闻了一通,越是留意,血腥味就越浓,回头道:“等到了云头镇,我带你看更漂亮的……”
柳中谷道:“那你说:‘好中谷’。”
裴慎叹道:“好中谷。”
柳中谷重新笑起来,手指一根一根松开,道:“踏青阁,天字一号房。”
第79章 78 命若不来知奈何
如果为新一代三城三派的宗主排名,论辞令婉转,晏小凌第一,乔柯第二。这倒不是乔柯不够阴阳怪气,而是因为面对脑力欠佳的聆听者,他更体贴一点,见贾松茫然惊惧,便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贾松道:“好,好……”
乔柯道:“石蒲是谁?”
贾松道:“他是云头镇首富,石卓义的儿子。”
赵殷道:“云头镇家家卖药为生,从没听过姓石的大户,事到如今,你还在胡编乱造!”
贾松道:“现在没有,以前有啊!乔凤仪应该知道的,以前芝香麓还要到云头进货,最大的卖家就是石卓义!”
赵殷道:“芝香麓什么没有,需要千里迢迢到云头进货?”
乔柯拦住他道:“……确有此事,十几年前,我爹在云头谈过一笔生意。”
谈是谈了,没过多久,乔陟山就因为得罪冯开阳,被人乱箭射死,留下芝香麓一对孤儿寡母,一个料理生意,一个拜入玉墀派习武报仇。
“那笔交易最终没有做成,我娘还是付给石家一笔巨款,但是,石家并无回信。这次拜访贾府之前,我才得知石卓义夫妻早就双双病死,家产被一个管家尽数夺走。”
贾松道:“他们夫妇又不是我杀的,就算我夺他家产,另立门户,清风也不该替我造的孽偿命啊!这石蒲……”
乔柯道:“你知道杀人预书是石蒲写的,为什么还派人散布消息,说是裴慎?!”
贾松道:“是他自称裴慎的!我的钱只够请孙通,万一孙通也保不住清风怎么办?不说他是裴慎,哪能招来这么多高手?更何况……更何况真裴慎不是也现身了吗?我也算对得起这些大侠了!可惜我的清风……清风啊!!”
贾松说的不错,既然众人都来围剿裴慎,真裴慎也已经现身,计较他这些小算盘毫无用处。沥剑台游侠众多,辨明真相之后,正一个接一个离场——人彘伤口都是热乎的,他裴慎就算背生双翼,短短一两个时辰,飞又能飞多远?这些人追杀裴慎多年,还是头一次撞上他现身,个个摩拳擦掌,奔赴沥剑台四面八方搜查,其中,最早赶到西侧镇口的人便会碰到柳中谷。
柳中谷与每个人都攀谈一阵,作势告别,却仍然留在镇口。半个时辰后,天色将熄,他终于要离开那片悬赏板,忽听高处有人喊道:
“中谷兄。”
来人自楼宇间飘然而下,似是周围太暗,微眯着眼睛将他上下确认一遍,道:“想不到你也在沥剑台。今天镇上热闹了一天,怎么不过去看看?”
柳中谷和他父亲一样,广交天下豪杰且过目不忘,方才见到任何人都能立刻喊出名字,此刻却迟疑道:“你是……乔大哥?”
乔柯道:“多年不见,柳少主越发一表人才了。”
柳中谷苦笑摇头,直朝他行了一礼:“快饶了我吧乔大哥,我做明镜堂的宗主可不够格!我走镖刚到这里,只听说有桩杀人案,裴慎出现了,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而且,先不说这里是明镜堂和睽天派的交界,明镜堂不便高调行事,就算我爹亲自来了,也不能半路跑过去抢人家功劳啊。”
乔柯道:“不必过谦,你是柳宗主独子,又年纪轻轻创立了逐风镖队,蜚声江湖,怎么会不够格?”
乔柯本人已经是宗主中年纪最轻的,柳中谷更小,所以当年许多名号没办法把他带上,正因如此,柳嵇才想出组建镖队这个法子,为他接任明镜堂宗主铺路。柳中谷道:“乔大哥隐居多年,想不到消息还是如此灵通。所以,白天的事情如何了?”
乔柯与他擦肩而过,站到裴慎的悬赏面前,道:“线索断了。不过,有两个护送贾清风的镖师没有死,据他们说,凶手离开后,有个神秘人救了他们。”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画像,道:“你一路过来,见过这样的人没有?”
天色愈发昏沉,柳中谷拧着眉头看了半天,道:“这人戴个兜帽,还只露半张脸,这么模糊,实在分辨不出来。有别的画像吗?我带回去请其他镖师看看。”
乔柯不动声色将那画像揣回怀里:“罢了。就算是裴慎,想必装束也已经换了。”
沥剑台到处都是江湖人士,白天热闹,晚上却个个谨慎起见,不敢在镇上乱跑,两个人攀谈许久,再未有人经过。柳中谷忽然压低声音道:“乔大哥,七年前你不是……不是跟裴慎一起救了我吗?现在这么找他,难道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乔柯道:“……你没听别人说过?”
“没有。”
乔柯与他对视片刻,缓缓道:“裴慎有负于我,不抓到他,我这辈子死不瞑目。中谷兄,这个人最擅长玩弄人心,你如果遇到,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柳中谷听罢,虚心好学地点了点头,道:“哎,我脑子不灵光,还是不要碰到他了。人生苦短,乔大哥,既然事情有了进展,你就暂时放一放。我这天南海北走过来,照雪河的钱师姐、凤还城魏师姐、五辛原陆师姐……还有你那些玉墀派数不过来的师妹,都盼你的消息很久了,你一回来就这么愁眉苦脸,岂不是伤她们的心?”
乔柯道:“中谷兄家世容貌样样在我之上,怎么没有寻觅一位心仪的女侠同行?”
柳中谷回眸遥望,转向皎皎明月,似乎已神驰辉星之中:“美景良缘须待命啊,哪能强求?说起来,沥剑台西边乱得很,大哥你怎么来这种地方,贾家没安排好点的住处吗?”
乔柯与他所向不同,对着日落之处,道:“昨天路过这里,觉得夕阳很美。我有一位故人会喜欢。”
柳中谷道:“这可远远比不过玉墀山的风景。乔大哥何时重掌宗主之位,一定记得告诉我,我还想再去花瀑石桥拜会。”
乔柯道:“我已经离开玉墀派,也不再掌管芝香麓的生意,只是闲人一个,如果镖队有活干,还望柳老板赏口饭吃。”
柳中谷笑道:“别别别,我就是做点小本生意,乔凤仪要是来抢,我可怎么抢得过?”
柳中谷走后,乔柯对着板子上的悬赏看了又看,兀的,伸手将厚厚一叠悬赏令全撕了下来。全是裴慎的,他从最底下的悬赏开始翻,一张张念道:“一万两,一万一千两,一万五千两……十万两,十二万两,十万两。”
赏金年年飙升,最后一张却变少了,乔柯喃喃道:“蠢材。”
他从怀中取出两份新的画像,一份刚给柳中谷看过,写着“重金悬赏 裴慎 黄金十万两”,另一份则只在裴慎后面多出三个字:“及同伙 ”。
乔柯直接拔下头上的漱骨金簪,将后一份悬赏插了上去。
第80章 79 天字一号房
裴慎的脚踝很长,赤足行走时,那条筋绷得直直的,几滴水珠一溜滑下。他在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膝弯、肩头都已经发红,热气翻涌撩人,氤氲在一盏小烛火四周。
天字一号房当然不会寒酸到只有一根蜡烛,但裴慎更习惯这样,走到哪里都是想拿他脑袋换赏金的人,黑暗最安全。
他就着昏暗的光线擦了几下头发,忽地愣住,向门外投去视线。
白天在沥剑台围剿他的人,陆陆续续回到客栈了,正值开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打听他的下落。其中一个道:“哎哎哎,乔凤仪脖子上也有剑痕,你们听说没有?”
“我都亲眼看见了!要说真不愧是乔凤仪啊,伤成这样都没事,这算不算裴慎第一次失手?”
“乔凤仪不是本来就没在‘生死簿’上吗?怎么也让裴慎阴了?”
“哎哟老张,合着你今天在外边白转悠一天!乔凤仪自己说的:裴慎跟他,夺妻之仇!”
裴慎彻底不擦了,沉默但用力地把毛巾甩一边去。
“你听岔了!是杀父之仇杀母之仇!”
“你才听岔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裴慎杀不了乔凤仪,估计也杀不了三城三派的老宗主,自从‘生死簿’只剩下老宗主和苏息剑赵殷,他都多久没动手了?”
“这也不好说,韦怀奇老宗主都失踪两年了,没准早被他杀了呢?”
“要真死了,睽天派干嘛一直往外发寻人告知?韦凤仪那么敦厚,从没撒过谎!”
“反正也杀不了裴慎,咱们还不如改找韦宗主算了,赏金都差不多,运气好没准还能见着韦夫人,那可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
“有多美?”
“能生出韦剡木韦弦木两个兄弟,你自己想吧!”
裴慎听得入神,忘了还没穿衣服,忍不住“阿嚏”一声,这才从浴桶旁捞起里衣,将蜡烛吹灭。
两个时辰之前,他刚刚把一个大活人肢解挂到木杆上,就算用宁神的草药泡了这么久,在这幅冷冽而平静的皮囊下,内力仍似汪洋沸腾,难以止息。他的耳力比往日敏感数倍,就连酒楼内外几十声不同的脚步都能分清。
裴慎强压内息,逐渐将楼下的大吵大闹从耳边屏去,万万想不到,天字一号房离大堂远,离另一栋建筑却近。
“齐公子,你终于来了,奴家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齐公子道:“好春薇,并非我不想见你,这六个月里,我可天天想你想得睡都睡不着,我的春薇没有我可怎么办呀!哎,怎么哭了呢?这段日子鸨母又欺负你了?想啊!我可真的想死这口了,不信你摸这儿,你摸摸……”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阵不知廉耻、绕梁不绝的喟叹声。就在这位好春薇姑娘喉咙中发出行业状元级别的绝妙回应时,裴慎“嘭”地一声从天字一号房冲出门,揪住了廊道尽头的店小二。
店小二只见一位衣衫单薄,几近失礼,头上还罩着毛巾的公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出现在面前,咬牙问道:“小二,你们旁边那栋楼,是干什么的?”
小二道:“嗨,倚红楼啊!就是您想的那种倚红楼。嘿嘿,客官,您看是不是我去给您带个姑娘过来……”
小二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了,天字一号房之所以是天字一号,当然取决于它绝佳的地理位置和因此带来的额外营收,但是,对面这位看起来快要崩溃的公子居然退缩了。手一松,大失所望地走了回去。
小二嗫嚅道:“那什么,客,客官,带个小伙子也行……”
裴慎再次愤愤关上了门。
江湖头号通缉犯住在这里,好比羊入狼窝,虽然楼下这群人大多是泛泛之辈,但柳中谷的镖队也在这里,今晚绝不能给他们惹任何麻烦。
裴慎破罐子破摔地躺回床上。
如果刚才像枕着一千支唢呐和鼙鼓睡觉,现在裴慎只觉得被扒光了衣服,绑在小火堆上煨烤。最要命的是,那团火从耳朵钻进去,最终却扎在小腹里,越烧越旺,将里面烧得空虚难忍。
裴慎再次克制内息,试图将耳力收敛到周身三五尺,然而淫词浪语模糊了,肉体交合之声却更加粘腻,那齐公子当真是憋了六个月,龙精虎壮,只听一串又一串乱七八糟的铃响、肉响,甚至能猜到两个人玩了什么姿势。
裴慎将被子一抬,整个人藏在里面,紧闭双眼,轻轻去摸自己挺起的玉柱,渐渐地,他的喘息盖过了倚红楼的活春宫,随着手指上下撸动变得轻重不一,最终闷哼一声。
棉被徐徐退去,裴慎一张通红的脸颊重新袒露出来。他双目有些失神,下唇被自己咬出了印子,万幸在夜晚中没有任何人看到,就算明天柳中谷心血来潮,卯时就把他喊起来还人情,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