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别说了!”
男人长身玉立,同是青黑长袍,又与传闻在玉墀派的打扮不同,裹得更加严实了,浑身上下只露着一张惊世骇俗的脸,静握鬼手等人向前,顺便淡淡扫视着他们,虽然并无杀意,甚至称得上友善,但扫到一个,一个就垂下眼去——此人虽然俊美无匹,看一眼赚一眼,但他与赵殷素来不睦,这些人作为赵殷徒众,并不敢和面前的江湖传说亲近。
赵殷道:“……乔柯?”
乔柯道:“赵殷。”
他把鬼手朝前递了递:“你不必这么戒备。今天,我也是来抓裴慎的。”
第76章 75 青蚨子
那血手被他箍在掌心,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每弹动一下,便“哎哟!”“哦哟!”地叫起来,乔柯温温和和地看了会儿鬼手中间鼓起的小包,好像那并非什么诡异之物,而是心爱之人的玩具,无奈笑了一下,对众人道:“机会难得,诸位不想看看‘青蚨子’吗?”
他将云鳞剑的剑尖在鬼手上比划一下,鬼手立刻被豁开一道口子。谁都没有看清云鳞剑何时动过、乔柯的食指与中指何时探出,只知道下一瞬间,一只埋在鬼手中、似蝉非蝉的莹翅青虫已被他夹在指间。
“诸位是否听过‘青蚨还钱’的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一人站出来道:“捉两只青蚨虫,一母一子,把它们的血分别涂在两枚铜钱上,如此,不管将母钱扔出多远,它都能飞回子钱身边。”
乔柯赞许道:“侠士见多识广,那么,想必也知道我手上这只是……”
不光此人,众人争相答道:“青蚨母!”
乔柯点头道:“这不是什么鬼手,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方才鬼手所指的方向,必定是青蚨子所在,也就是下一个线索所在。”
短短几句,诸多游侠散客已经彻底被他吸引,抛出自己的猜想,希望得到乔柯认同,贾松则顺着那血手印子画出的横线,“噗通!”一声跪到地上。
“乔凤仪!请您为清风做主!”
他一面吩咐家丁,一面道:“您父亲曾经给过贾家一根漱骨草金簪,许诺出示此簪,有求必应,今日小儿惨死郊外,万幸有您大驾光临此地,请您务必拔刀相助,把那个裴慎千刀万剐!阿大,去把库房里那个鎏金盒子拿过来给乔凤仪!”
众人也道:“有乔宗主出手,兴许这裴慎真能抓着了。”
赵殷却道:“说了半天,这虫子跟凶手有什么关系?”
乔柯对贾松道:“贾老爷,听说令郎遇害前,府上收到过一封杀人预书,可否借来一看?”
阿大在库房翻了一通,杀人预书是带来了,鎏金盒子却是个空的,贾松正要发作,乔柯已将杀人预书通读了一遍,断言道:“这不是裴慎的字。”
赵殷道:“你怎么认得裴慎的字?”
乔柯自露面以来,头一次正眼看他,只是全然不似在看一位江湖前辈,反而像教书先生瞥着不争气的学徒:“舜华派覆灭之后,派中物件由其余三城三派瓜分,其中不乏裴筑和子弟们的文书。你追查裴慎这么多年,连他的字迹都没看过吗?”
赵殷道:“……你!”
乔柯道:“还是说,你连字迹都没比对,就咬定裴慎是凶手?”
赵殷道:“他叫别人写也可以。倒是你,口口声声要抓裴慎,一言一行,为何在为他袒护?”
乔柯道:“袒护?我比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想在这里抓住他。”
他收剑入鞘,单手解开立领上的扣子,将白皙的脖颈展露在赵殷面前。脖颈正中,是一道险些刺穿喉骨的狰狞剑痕,似乎已有三五年岁月。
“我与他有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满意了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后,人群传出青蚨母翅膀那样细密的嗡嗡声。
“……我操,绿帽子!”
“夺妻之恨大过杀父之仇!这他妈换谁谁能忍?”
“了不得啊,我记得乔掌门的女人都给他生过孩子了,裴慎这都抢得走?这小子什么来头?”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女人什么来头?”
“这么说,也从来没见过那个孩子,该不会……”
这一次,众人的意见无比统一,表情无比愤慨,言语无比同情,高高在上的乔凤仪在此刻跌落神坛,成了可堪嘲解的好兄弟。乔柯面不改色,示意众人暂缓讨论,对赵殷道:“几个月来,江湖上有不少人以裴慎的名义发出杀人预书,和贾家少爷死期撞上的也有另外三起,你我都知道,这当中可能有真的裴慎,也可能没有,今日群雄之所以汇集在此,都是因为裴慎前几日刚在镜山一带现身,唯一能够赶到的地方,就是沥剑台贾府,此处蹲守,抓住他的机率最大。但即便裴慎能够赶来,又如何确定他一定是凶手?一味照此推论,错过了真正的凶手怎么办?”
贾松道:“言……言之有理,那凶手……”
乔柯道:“贾老爷,不拘于江湖中人,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贾府究竟有哪些仇家?倘若一时难以分辨,这只青蚨虫便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贾松犹豫片刻,也顾不得在场人数众多,道:“当年,有个孝子替他母亲求药,我明明有药,却没卖给他;我做了首富之后,强娶过几个妾室,还有……”
罪状条条,贾府外许多凑热闹的村民都想不到有一日能听他亲口忏悔,正在兴头上,又被一名风风火火的小厮撞开,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乔柯回头问:“怎么了?”
“东边草市,南边酒馆,西边的倚红楼,全都被人扔了鬼手鬼脚!”他一眼看见乔柯手里攥着的血淋淋的鬼手,吓得白眼半翻,瘫在别人身上:“就跟这个一样!厉鬼……厉鬼索命来了!”
第77章 76 铁塔风铃
赵殷道:“肯定又是用青蚨虫搞的把戏,装神弄鬼却不肯露面,我看这个人恐怕没什么本事。”
乔柯道:“不。他在等我们过去。”
他凝视指尖,随着青蚨母振翅的方向不断调整角度,朝西南方向遥遥一指:“这条路上有哪些楼宇?有没有公家的、废弃的?”
当地人道:“沥剑台算不算?”
此地属镜山柳家所辖,颇为偏僻,因古时曾有一批铁匠聚居,渐成村镇,当地人便将“沥剑台”这一最初的锻造之地引为镇名。光阴百代,原址早已荒废,因此,一问一答之后,众语哗然:“那边有什么来着?”
“一座铁塔,一堆废炉子。我小时候去那挖过草药,后来闹鬼没人去,这会儿,估计都塌完了。”
乔柯道:“闹什么鬼?”
那人道:“嗨,其实我也没见过,见过的都说是鬼魂什么的,飘过来飘过去,看不清样子,魇人很厉害,回家头疼脑热上吐下泻的,日子一长,就没人敢去了。”
赵殷道:“可这和贾家又有什么关系?”
乔柯瞥了贾松两眼,对方依旧沉溺于丧子之痛,不过面色更惨白一些,不知在害怕什么。乔柯道:“贾老爷,但愿你没有隐瞒。”
他抄起鬼手和木匣,直奔沥剑台方向而去,赵殷紧随其后,道:“现在不光贾清风的死搞不清楚,这断手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谁,断口干净,新鲜砍的!依我看,另外三个地方的断手断脚也是从一个人身上砍下来的,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在不在沥剑台。”
乔柯道:“你在跟我说话?”
赵殷道:“我并不全然信你,但你比在场所有人都有胆魄,也比我聪明,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赵某人从不小肚鸡肠。既然贾松不说真话,跟你联手,破案的几率还大些,哪怕不是因为裴慎,有人受此无妄之灾,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乔柯沉默片刻,道:“这种折磨,足够普通人活活疼死,倘若不是深仇大恨,凶手恐怕早已泯灭人性,与禽兽无异。”
赵殷点头道:“像裴慎能做出来的。”
瞬时之间,他感到一股呼啸而来的杀意,乔柯抱紧了木匣,脚步更快,将跟在身后的江湖游侠远远撇在后面,赵殷一时松懈,被他甩开一段,追赶道:“不要一个人冲到前面,小心偷袭。”
乔柯头也不回道:“有本事,他就杀了我。”
天际在他们脚下疾驰,一座锈迹斑斑的铁塔耸在灰黄草坪之上,飞快刺入两人视野。乔柯猛然一刹,携来的罡风尽数扑撞在铁塔檐角数百个残破风铃上,自上而下,响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风铃花在铁塔下摇摆错落,毫无人迹,但在那未见片履的花海正中,有一点斑驳红色徐徐蔓延。
嘀嗒。
嘀嗒。
灰衣人独立花海,背对来人,静望着高远的铁塔风铃。
赵殷不受乔柯影响,径直掠到灰衣人身侧,一手持剑,一手朝肩上拍去:“你……”
只一拍,灰色斗篷立刻滑落地上,同时还有一块四指宽的木板。赵殷虽见多识广,仍旧“啊!”地大叫一声。
没有肩膀,没有胳膊,没有双腿。那是个被几根木棍和木板架起来的人彘,四肢切面发黑,慢悠悠地向下垂血。
乔柯走向人彘,不断向花海四面八方张望,眼神几乎要将每一块砖石刺穿。赵殷探过人彘鼻息,正手忙脚乱地寻找丹药,乔柯朝那人脸上扫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给他,自己捡起灰色斗篷,轻轻一抖,从背面翻出十六个鸾飘凤泊的血字:
“欺世盗名,荼毒妇孺;是非颠倒,昏愚忘祖。”
不止贾府,菜市、倚红楼和酒馆的游侠们都渐次赶来,每一队均由最具声望的江湖前辈打头,带着另外三只鬼手鬼脚,听说乔凤仪现身,上前寒暄道:“多年不见,乔凤仪轻功又精进了。”
“我追查裴慎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赶上热乎的。”
“我也是,除了‘生死簿’,还没在别处见过裴慎真迹。这几句话什么意思,他在骂这位老兄吗?”
“从前听说他只杀厘罪盟的人,一剑封喉,从不废话。现在算什么,觉得在别人脖子上戳窟窿不够刺激,改削人棍?”
“这下好了,姓裴的不按‘生死簿’杀人,也不给人痛快,以后谁撞上他,赶紧咬舌自尽算了!”
乔柯抚着余温尚在的十六个血字,低声道:“我又迟了一步。”
第78章 77 石蒲
乔柯的丹药立竿见影,人彘服下后,片刻便清醒过来,但那丹药无法止疼,他一睁眼,四肢平滑的切口立刻泛起涟漪,肌肉截面抖了一下,瞬间开始汹涌抽动,令人想到刚从活猪身上剖下来的肉,摊在案板上坑坑洼洼地皱缩,像被浇了一片滚烫的热水。
从另外三面赶来的队伍都带着木匣,人彘一醒,鬼手鬼脚也跟着主人醒了过来,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冲力,横飞而出,“噗嗤”三声,竟各自接到了原本的断面上。青蚨母试图穿过断面,钻入人彘的躯干中寻找自己的孩子,如此一来,倒像他的手脚都接上了,伴随着凄厉惨叫,弯折出一个个诡异而毫无生气的角度。
赵殷将人彘躯干上的穴位尽数封死,紧接着一掌拍在丹田之上,将自己的内力灌注进去,劲息之强,竟在他身后荡出一阵狂风。
“你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是挽芳宗赵殷,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将来会帮你报仇!杀你的人是不是裴慎?”
那人彘七窍流血,“啊啊”惨叫着点了点头。
他嘴巴张得浑圆,但是,除了汩汩冒出的黑血,里面什么也没有,裴慎连他的舌头也拔掉了。
赵殷惊了一瞬,继续问道:“他还在不在附近?”
人彘摇了摇头。
“是不在,还是不知……”
没出三句,又问偏了。人彘已经开始口吐白沫,眼看着最后一口气吊不住,乔柯打断赵殷道:“是不是你杀了贾清风?!”
和赵殷一样,他调动全身内力,往人彘躯干上排出一掌,将他的心脉护住。人彘刚要点头,贾松竟不知从哪个空挡钻了出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尖啸道:“石蒲!你还我儿命来!!”
以赵殷和乔柯反应之速,本应将贾松立刻推开,谁知,连他们都来不及动手,那人的七窍已被贾松掐得喷血。贾松一介凡人,哪想得到自己有如此力气,掐得对方脑浆都要迸出来,刚一松手,只听“喀”一声响,人彘的头颅竟然就这样齐齐断开,滚到三人脚下。贾松一时骇极,大吼一声,后退道:“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对了他,黑黝黝空洞洞的一嘴又张得浑圆,一跳,一跳,直朝贾松而来,正要跳到他脚下时,赵殷抓住贾松肩膀,朝旁一推。
那头颅目不斜视,朝着原本的方向继续跳去了,直到被另一只脚拦住。
乔柯三指卡在那人头的脸颊边上,飞快一探,从他口中揪出另一只青蚨母。
赵殷道:“我就算恨极了裴筑,也并未想过施以极刑。这个‘石蒲’不过借裴慎的名头杀人,竟然被他五马分尸,折磨至此……”
乔柯道:“你不想对裴筑用极刑,还是不能?”
他单手捧着人头走到贾松面前,问道:“贾老爷,你刚才管这个人叫什么?‘石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