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子见明徽这幅睡不醒的模样,顿时恨铁不成钢起来,心道对方虽有几分在文章八股上的灵气才华,但平日里太过惫懒松弛,没个人往他脊梁骨上栓个绳,迟早变成平庸之辈。
明徽深深感恩自己前世所经历的应试教育,如今往封建王朝科考制度上一套,两者竟然相似程度基本无差。所谓夫子们感叹的灵气,不过是历史浩瀚长河里,几百年历经变革中人们思想变化的结晶罢了。
“啪——”的一声,被削成长而扁平的竹棍敲在明徽微垂的肩膀处,钻心般的阵阵尖锐的痛感袭来,明徽顿时清醒,龇牙咧嘴的望向刘夫子。
“冯教谕马上就过来了,在这幅瞌睡模样,你今天的午饭和晚饭都不要用了。”
刘夫子花白的胡子几乎要炸起来般的凶悍,怒目圆睁,狰狞的仿佛要吃人。明徽吓得一阵哆嗦,身旁的靳琪也被骇的不该出声。两人在紧张气氛中相视一秒,皆感叹不亏是惟有读书高的社会底蕴,夫子简直比老子还要狠上三分。
哎,我爹也没这么打过人啊,靳琪心中默默念叨。明徽则感叹幸好自己的抗打能力已经被蓝氏练出来了,只要不把他往死里折腾,一会儿就没事了。
这场小风波很快结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由着几个小厮开道,冯教谕和身后跟着的几位州府衙门处的官员闲谈着布入学堂正厅。
皆是朱红圆领官服配乌纱帽的官员们小心奉承着,说话时弯腰客气,举止谦卑恭逊。明徽好奇抬眼望去,那冯教谕却是坐在一个四轮推椅上正笑的和蔼温煦,挥手间便让其他人站在旁侧。
“今日先不言其他,一早便让人把你们昨日做的八股文章全摆了过来。老夫一一看过,和你们随意聊聊,自能看出功课是否扎实,品格是否端方。”
“心正而后修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冯教谕说的很简单,他这人不看重文章是否写的花团锦簇,文采斐然,亦或者言语枯燥,词藻匮乏。他更看重品德道学的修养和对经济仕途的个人理想。
明徽听后心里一阵打鼓,因为他认为自己要德行没德行,要理想没理想。此时唯一的梦想不过就是当一条快乐的咸鱼。
按照文章先后的排序位置,每个站在学堂中央的学生都战战兢兢的把心提到嗓子眼处,等待冯教谕依次点名。
不知是冯教谕注重个人隐私问题,还是怕自己说话让人难堪。刚才负责开路的几位小厮端过来一个黑漆雕刻八仙的厚重屏风,把学堂里试图张望的人全挡在三四米以外的地方。
明徽是最后把文章交上去的,心里并不觉慌乱。就是站着的时候累的慌,还不能做其他事分神,否则就会挨刘夫子的竹板。
无聊的时候视觉总会更专注些,明徽眼睛转来转去,忽看到侧门处开了道小小缝隙,有个穿月白色交领长袍带玉冠的少年眼观四方,最后把目标落在了正厅处那几位围着交谈的官员中。
也不知道那少年是否得了那官员示意,竟然悄默声的把门推开,溜了进来。
明徽用力眨了眨眼睛,险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这少年怎么长得这么像一个人,不对,是怎么这么像蓝玉。
还不对,应该说是怎么这么像最开始时,刚遇到的蓝玉!
月白色的长袍上绣着用金线点缀的纹路,腰间束靛青色藏玉的革带,颗颗圆润透明的玉色碧玺珠子随着走动间摇曳晃动,更衬的少年本身挺拔如青竹,温润而英姿勃发。
许是明徽看痴了,那少年骤然转身,两人目光对上。一个热烈张扬,一个本能躲闪,到像是闹了场笑话般尴尬。
明徽心虚的急忙低头,洋装无意的动了动发痛的脚跟。那少年却想是寻到了什么趣事,目光越发留连在明徽身侧。
“好好在京城宣宁侯府待着,跑来蜀地做什么!”知府大人周逢本站在官员中恪守规矩的等待冯教谕训话完毕,却突然看见自己那本该在京城老实读书的大侄子。
一阵头脑风暴,他只恨不得丢下脸面去揪那熊孩子的耳朵。奈何冯教谕还在一旁,自己手底下的官员也睁大眼睛看看。害得他只能把周文瑾拽到身侧小声训斥。
“三叔,我也是太无聊了……你也知道的,姑姑嫡子的国公爵位被蓝家叔叔给抢走了,我爹娘这两天心情不好,逮着机会就骂我一通,我这不才过来寻你待半月嘛。”
这京城公爵侯府人家姻亲关系复杂。周文瑾的亲姑姑周汝箐便是几月前战死沙场的蓝骅将军之妻。又因为自己母亲袁氏和蓝骅生母是堂姐妹的关系,周文瑾其实也可唤蓝玉为一声表哥。
但封建社会中注重的还是男方这一代的关系,遂虽比蓝玉小了不过四岁,但算起来还是叔辈的亲戚。
“圣上亲赐的袭爵表彰,怎么到你们嘴里反到成了抢的。在让我听到你嘴里说这些放肆话,当心我替你爹娘行家法!”
周逢是上一代宣宁侯爷子嗣中唯一中进士的有志青年,如今已凭借科考迈出武将世家行列,在文官集团混的如鱼得水。
他这种半是侯府世家,半是清流文官的混血人群,最怕的就是站队问题。周逢心道自己那傻侄子还以为宋国公府的爵位是可以凭借私心抢夺的,那背后明明是蓝玉嫡妻梁氏一家的文官集团,和周氏所代表的武将集团在搞内讧罢了。
可怜那蓝玉,血亲顷刻间皆丧。一身战功,怕不是还要夹在其中做牺牲品。
“好好好!”周文瑾急忙捂住嘴巴,目光往明徽处瞟了瞟,道,“那是谁家的公子,怎么样貌那般出众。”
周逢不过是州府刚上任没多久的新官,哪儿会知晓一个讲堂里寻常学子的家世。便不客气的继续教训,“我明儿把就把安排进去,你不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写种田文的快乐就是把最初单纯的人全拉下水哈哈哈哈哈哈!!!
瑾瑾类蓝暂排苦思罢了!!
第80章 晚夜玉衡
周文瑾嬉皮笑脸的应承完叔叔,便又把视线往明徽身上扫,心道这人跟鹤立鸡群似的,乌泱泱一堆人里即惊艳又养眼,宛如一朵脱俗的海棠花般立于枝头。微风拂过,好像真能闻到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芬芳。
起先那阵别扭尴尬劲过去后,明徽便被对方那火辣辣的视线盯的有些不耐烦了。
话说因为五官容貌实在生的太好,平日里也没少人这样又浅显又轻佻的打量自己。但大概小地方八卦传播速度要更快些,有着江浙总督严光龄门生这道护身符,寻常人对他只有退让三分的地步。
不过好在冯教谕此人办事效率出奇的高,明徽还以为要等一二个时辰才轮到自己,没想到不过愣神发呆的功夫,刘夫子便用那根浸过水的可怕竹竿点在他肩头处,示意明徽可以去屏风里面听训了。
明徽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侧眼望了望自己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八股文,心里实在忐忑的厉害,对着冯教谕时更是连脑袋都不敢抬起。
冯教谕却并没有刘夫子那般严肃刻板,他没有一上来就讲科举中第之事,只轻笑着叹息道,“你便是明徽吧,可有字?”
明徽听后有些诧异的抬头,茫然道,“学生还不曾有字。”
字这种东西是古代士大夫阶层的一种雅称,一般是男子满二十岁行冠礼后由父亲或长辈取字。明徽这种社会底层老百姓一般以吃饱喝足为最基本的需求,认识的士大夫阶层也寥寥无几,亲戚间更没有这种俗礼客套,遂并不讲究。
“老夫记得你有块独山玉,上刻海棠。不如取少衡两字可好?”冯教谕捋了捋自己那一把苍白的胡子,望着明徽略有不解的视线,继续补充道,“海棠别名晚夜玉衡,花姿潇洒,常并蒂而开,实乃国艳……”
“……”明徽听的发愣,心道自己那块刻海棠的玉坠儿确实不少人见过,也皆称奇,不想连个京城来得冯教谕也知道了。不过他并不敢失礼,本能的抬手下跪,并道,“学生谢教谕取字。”
“呵呵,不必谢了。”冯教谕一把老骨头,坐在轮椅上端起旁边的茶盏,边啜边不断打量明徽,最后叹了口气,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说道,“少衡今日可带了那玉坠儿?”
明徽心里默默顺了口气,此时此刻突然有种忐忑不安进盘丝洞,蜘蛛大王却跟你唠起了家常的怪异想法。不过玉还是带了的,明徽顺手从脖颈处解了下来,递到冯教谕手心。
“哎……”冯教谕将透着温润暖沁的玉坠儿放在自己苍老干枯的手心中,只道,“不想都三十多年过去了。”
“那年父亲过世,我丁忧回家路过苏州府的天池山,便想去拜访一番好友普慧师父。那想到半路想绕小道上山,却遇上毒蛇。本以为荒野偏僻,呼救无人要命丧黄泉,忽有一八岁左右的徐姓小姑娘跑过来。她看我中了蛇毒,却并不惊慌,跑去潮湿水溪处寻了名为半生莲的草药和蒲公英嚼碎后给我敷在伤口处……”
明徽听着后背猛的发紧起来,一声不吭的望向冯教谕,木然又无措的问道,“那徐姓小姑娘……是我娘?”
“这玉传到你手里了,八成便是你娘吧。”冯教谕被明徽骤然打断,却并无责怪的意思,继续说着往事,“后来我半昏半醒之际,那姑娘又上山寻来了普慧,我方得救。也不知为何,普慧望着那姑娘,道了声王妃的命格……”
轰隆一声,惊雷乍响于脑海深处。明徽缓缓闭上双眼,片刻后骤然睁开,目带颤抖的凶色,“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妃命格,家母已经过世十年了……”
当初偷听徐娴儿讲起这段和所谓王妃命格相联系的往事时,他觉的荒唐。后听燕斐青酒后描述又觉得惊诧,现在骤然听冯教谕讲来,只觉得森然可怖。
脑袋里就像有个锤子将过往云烟碎成千万片模糊的镜子,明徽想着头便痛的厉害,几乎想立刻把屏风推开好透一口外面的空气。
千般万般的人将徐妧儿描绘成不同模样,或单纯善良,或阴谋算计,或心狠无情,水性杨花。可那到底是生养明徽的母亲,身体本能的抗拒一切外界所呈现的徐妧儿。
明徽握紧双拳,听着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声,道了声,“她这一生过得不甚容易……”
冯教谕默默叹息了一声,把玉坠儿还给明徽,说话间有些愧疚的无措,“丁忧期过,我便被外放去了边陲小地,自顾不暇。本是救命之恩,后来也不曾帮扶过她……”
“抱歉,也不知道是不是岁数上来了,昨日发生的事记不清了,反倒三十年前的事仿佛前一秒刚发生过。”
两人聊了许久,冯教谕佝偻着老迈的身体望向天边正午的阳光,最后还不忘说句正事,“严元道这人实在,又因着你母亲的恩情,老夫会尽心传授你科考的本身。只要你把功课学的扎实,前途自然水到渠成。”
到最后恢复了些许的神智,明徽踉踉跄跄的从屏风后走出,被阳光照在身上那一刻方才觉得又有了喘息的机会。
一个人越想着逃避过去,就越容易被过去牵绊。幸好明徽有个天大的优点,他这人不较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尽头都是路,就算那一天他被推到悬崖边上,也会先欣赏远处群山峻岭的大好河山在赴死。
徐妧儿已经是过去式了,不管这人到底是好还是坏,都不该由他这个唯一骨血来评说。
“少衡。倒是个好字。”
明徽心里有事,一路低头沉思,想着学堂快开饭了,先把肚子填饱在考虑其他事才对。哪成想周文瑾半路抬手把人截了下来,险害的明徽栽了个跟头。
“……”俗话说好狗不挡道,挡道的都是路障!明徽心情欠佳,稳住身形后瞪圆了眼睛回怼道,“偷听可非君子所为吧。”
“我也不是君子啊。”周文瑾唇角上扬,露出一对尖锐的小虎牙,跟只耍赖的雪橇犬似的。
明徽被这一笑幌了心神,顿时来了兴趣。他正儿八经的打量了对方一番,才发觉除了几分风雅俊朗的贵气外,这厮那股子单纯傻气也跟十九岁的蓝玉颇像。
乖乖,这不上赶着让他来调戏的主吗。明徽心道自己今天不把对方整得脸红脖子粗,心里都过意不去。
“不是君子是什么?”明徽猛的靠近一步,春日百花丛间,他和周文瑾鼻息可闻,两人身上淡香相融,带着潮湿的暧昧随风流转。明徽凑到对方耳畔间,故意沉着嗓音,似有似无的问道,“是流氓小人嘛?”
“你……”周文瑾是宣宁侯府的嫡老幺,家里跟鱼眼珠一般的宠他,但也管教极严,从不许去什么花街柳巷。现下骤然被明徽这么一撩拨,有些茫然好笑的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垂,说道,“你干嘛凑这么近!”
作者有话说:
终于要写徐麻麻的往事了!!!赶紧来个姐妹催更我,我也想日更万字,早日完结开新坑呜呜!!
盲猜一下小周同学会是攻吗哈哈
第81章 别人家的孩子
明徽望着对面少年逐渐发烫的脸颊,心道这才哪到哪啊,真不经逗。
“那我离你远点,咱们有缘再见。”
明徽痞兮兮的用胳膊肘轻碰了碰周文瑾腰侧,虽说生了副唇红齿白,眉眼含情的楚楚长相,偏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里皆是流转勾人的艳色。静静不做妖的时候旁人看着只觉此人不凡,等明徽真想耍点小手段去拿捏别人,一般二般的人那肯定是经受不住的。
当然这一切都得建立在对方也心怀不轨的情况下,且因为自己是个弯的,明徽把这些招数只用在了同胞们的身上。还得是男人最了解男人啊!
话说完后还不等发懵中的周文瑾做出什么反应,明徽便不再回头的往饭堂方向走去。
州府办的官方讲堂,每年不过收五十不到的学生,能进来的不是数一数二有才学的富户之子,便是来此地赴任的官僚子弟,当然还有靠关系银子砸出来的插班生,比如明徽。
遂讲堂不仅办的建筑上风雅通透,小桥流水,阁台莲池应有尽有。且格局方正位置佳,出门不远便是衙门处,不出百米便是城中心最为繁华之地。当然这种半封闭式的讲堂,饭堂师傅的水平也是不错的!
靳琪这兄弟靠谱,出来的早也不忘把明徽的那份餐食放好。今日用的是野生鲫鱼炸酥后和新鲜嫩笋煨的豆腐汤,还有一道厨房师傅拿手好菜桃花泛,是油煎后的小米锅巴浇上番茄汁缀以虾仁而成,色香味俱全。最后则是一碟用新鲜奶子和蔗糖灌入酥皮后用炉子烤出来的带骨鲍螺,明徽好甜,能一口气吃完整一碟。
“你说这冯教谕也是,跟我们讲话不过三两句便打发了,说的都是些品性为重的废话。跟你到说了半天,饭都要凉了。”靳琪招呼明徽过来跟自己坐一块,还替好兄弟到了杯温热的菊花茶。
“谁知道呢,反正我现在只在乎吃的。”明徽饿的够呛,猛灌了一口热茶后,急忙夹起一块还酥脆的小米锅巴塞进嘴中,嚼的咯咯作响。
“瞧你那吃相。”靳琪也是的脑袋里不放事的,逐渐把话题往别人带,“我给你说个好玩的,刚才我听旁坐的讲,过两日咱们讲堂又来一个关系户,还是知府大人家的亲侄子,宣宁候府家的四公子。”
“啧啧,这京城人家的公爵子弟不知是不是个草包纨绔。”靳琪说来好笑,望着明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怎么你认识他?”
“……”明徽嚼着虾仁,又喝了口鲫鱼豆腐汤,良久后才反应过来,这侯府世家子是曾经蓝玉提过一嘴的表侄,但按照母亲袁氏那边的亲属角度,也可称之为表兄弟。
怪不得那厮有几分像蓝玉十九岁的模样,都说儿子像娘。蓝玉生母和周文瑾的生母是堂姐妹的关系,两人自然是有几分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缘。
“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平头老百姓,哪儿认识什么侯府出来的公子。”明徽把饭菜扫荡一空,转而又拿起一个鲍螺酥点吃了起来,奶香四溢的内陷顿时化在口腔中,甜滋滋的。
不过很快就能认识了。
明徽低头啃完最后一块点心,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去看靳琪碟中。骇的靳琪忙叫来几个小厮把吃食全端了下去,道了声,“光看你能吃,怎也不多长高几分。马上就到了午憩时间,在吃克化不好八成还得生病。”
明徽应了声,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肚子,心道自己长不高那妥妥的是基因问题啊!也不知道这具身体遗传的是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娘,还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爹呢。
午间回到自己卧房躺下,明徽把那块刻着海棠的独山玉卧在手心,深深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