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瑾听罢感慨一声,“父亲一直说姑姑的温柔和气都是嫁人后才养出来的脾气,从前在府里当嫡出大小姐时口齿是一等一的厉害,连我祖父都被顶的说不出话来。”
“然后呢?”明徽心里正突突狂跳着,察觉出周文瑾的欲言又止,好奇的问了下去。
周文瑾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话语间说不出的落寞,又含了几分理解在其中,“然后出嫁前我祖母反复叮嘱,人嘴巴厉害丁点用处都没有,在侯爵世家当主母,就要装的温柔和煦,大度宽容,把厉害全藏在心里,喜怒不形于色。越软的手段越能折服人心,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人们都会向着她。”
明徽心道——扮猪吃老虎!
“我真是不明白,做人一定要这般辛苦吗?”周文瑾有些失神,又很快清醒过来,随口转移话题道,“哎,那国公爷年龄也太小了,战场上可凭借祖祖辈辈的庇荫一呼百应,内宅里根本压不住长辈间的纠缠。”
明徽不信邪,只见梁夫人被骂的脸色发白,绷紧嘴角,起身就要跟周夫人辩论。
不过她还未出口,袁夫人见缝插针的叫人将一个瑟瑟缩缩直发抖的小女使捉了过来,用眼色暗示她有话直说。
“那日……那日我在夫人院里偷懒,关上门本想打个瞌睡再出去。哪知江嬷嬷和梁夫人突然进了屋,两人说了些什么为了夫人好,还是什么为了夫人腹中孩儿好的话,定不能将国公府的爵位留给长房峥少爷……”那小女使边哭的哽咽,边断断续续的将那日听到的秘谈倒了个干净。
梁夫人脸颊扭曲,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厉声道“你,你简直一派胡言!”
“我……我没有。”那小女使担忧过后还要挨顿狠罚,怕不是还要连累父母兄姐,着急之下手忙脚乱,扯着衣角忙说道,“那时还是初夏时节,梁夫人衣着单薄,露出小臂处拇指长的一道暗红胎记。我若不在场,又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梁夫人身上,难免有一二嘲讽嫌恶之意。
蓝玉跪着听了许久,整个人憔悴疲惫的之余,终于狠下心来,对着在场所有人道,“梁府的心思我一早便知,只是近月来公务繁忙,脱不出身来去府上拜见岳父岳母告知心意。国公府的爵位本就该传给亡兄之子蓝峥,是我临危受命,担了这份勋爵位置,但之后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落于我之血脉。”
“岳母大人,江嬷嬷定要处死已安抚府内人心,之后我会派人日夜守在长房周侧,不得再有闲杂人等进出。您回梁府也告知岳父大人一声,梁府对我有恩,我无以回报,但之后也不必扰再我宋国公府的家事!”
“啪——”的一声,梁夫人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觉得失了面子,愤恨之下抬手便狠狠扇在蓝玉脸颊上。
“你以为你兄长死后,你是怎么稳住军心的,又是谁暗中为你调来粮草救急。若不是看来兵部尚书梁家的面子上,你能从侄儿那里拿到的爵位?”
梁夫人捶胸顿足,仿佛要将浑身的怨气全发泄出来,“这宋国公府的爵位是我们梁家千辛万苦替你保下来的,自然无论如何都该是梁家外孙继承。你不识好歹也罢了,今日胆敢动一下梁家下人,我立马穿好诰命服饰进宫参你们蓝家欺辱长辈,不孝不悌!”
明靖说的没错,现如今的蓝玉真如槁木死灰一般。他一动不动的挨下梁夫人的掌箍,失神的双眼深深陷在眼眶中,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硬空洞,毫无生气。
“好,圣上无论下什么旨意,我都受着。但江嬷嬷等歹人,我蓝府定要处死!”蓝玉厉声说道,不带任何波澜。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其苦不堪言【下】
已经记不得这场闹剧是怎么折腾到了结尾。
蓝玉从小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在自己的价值观里,错了就是错了,如若轻纵了作恶一方,内宅当即便会大乱。他死活不肯松口,任由梁夫人半是恳求,半是威胁下,依旧叫来国公府的护卫用粗绳绑住江嬷嬷等人,拉去主厅外院处打板子,直到咽了气后拖下去安排后事,已保留两家最后的体面。
梁夫人被搀扶在座椅处大口喘息着,听着外面一阵阵木板击打肉体后的哀嚎声,隐约好像又听内院女儿生产的哭喊,一口气哽在喉管中,险晕厥过去。
“和离,和离……我女儿在你们蓝家是待不下去了……”梁夫人捂住胸口,难以控制的痛骂出声。
蓝玉只冷着一张神情凌厉肃杀的脸,一言不发。
直到天黑,外院打死人后的血迹被下人清理干净,内院里也传来消息——二夫人终于生了,母女平安。
一瞬间厅内所有人皆松了口气。周家一派人意识到这次生育对自家构不成任何威胁,蓝玉也放下心来,女儿是不必参与家族爵位之争的。唯有梁夫人生为人母真真切切是发自肺腑的安心,哭着便往内院跑去。
蓝玉难得松下劲来,也跟着一同往内院走去,直到快到巳时才出来。
明徽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些什么,只看到步履沉重的蓝玉又变回了那副槁木死灰的木然模样,当着袁夫人和周夫人立下字据,三日后开宗祠,请族中长辈共同见证,他发誓终身不会再娶,宋国公府的爵位留给侄儿蓝峥,自己一生的财产皆留给女儿蓝昭。
煌煌竟夜,照臨四方。天璇幸祥,昭昭光明。
内院里。
梁其姝听着母亲不断念叨着和离的事,一时陷入恍惚中。
当初这门亲事让多少闺阁姐妹艳羡,所有长辈听罢都信誓旦旦的说着宋国公府的好处,哄的她欢欢喜喜的便嫁了进来。
从前她多爱笑啊,看见花儿开了心中跟着欢喜,看着雀儿喳喳乱叫,也会觉得热闹有趣。风儿轻轻吹过湖畔,惹起一层漂亮的涟漪,也叫人觉得日子是多么有盼头。
可自打嫁了人后,过往种种能让她欣悦的东西都似被蒙了层灰暗色的纱,以至于后来越是明白什么叫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越觉得痛苦不堪。
她被束缚在这四方的庭院中,被礼教训顺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她的喜怒哀乐变得不再重要,纯质的情感和欲望被掺杂嘲弄和不屑。
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化成绣在屏风上五光十色,却毫无生机的彩凤。她要做到世人眼里圆满的国公夫人,那么她就不在是作为人而存在。她是个象征,她再也不会是梁家那个叫做其姝的女儿。
那样的人生,当真的会快活吗?
那样的余生,她真的还要再继续吗……
她也不算恨蓝玉,大抵多是失望吧。点点滴滴,从启始的冷漠,到融不化的真心,好不容易等到夫婿回心转意的机会,老天爷好似跟她开玩笑般将整个国公府颠倒错乱。蓝玉尽力了,她也真的尽力了。当蓝玉看到她辛苦生下女儿时的轻松惬意。如若是个男孩,他该多失望害怕。
可难道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不是蓝玉的骨血吗?孩子对于父亲来说,难不成只是个含糊不明的物件。
蓝玉不爱她的孩子,甚至于说,是因为蓝玉根本不爱她,所以对她的孩子也不报任何期待和发忽真心诚意的疼爱。
可最让她心惊,以致非要走到和离地步的,大概还是嫂嫂的那声威胁。就是因为她明白嫂嫂不是坏人,甚至是曾经是整个偌大国公府里为数不多愿意发自内心给予她关怀和疼爱之心的人。
可在利益催化下,一切纯白简单的感情都变了。她只要还留在国公府,只要她还会生育,只要她还能威胁到蓝峥的袭爵,那么周家和梁家的矛盾不会调节,根本无法预料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不敢细想娘家的权欲与恶念,却真切感受到嫂嫂应该是极痛苦的。如若她继续待在蓝府,自己何尝不会重复这种滋味。
梁其姝已经累到哭喊不出一滴泪来,只空茫茫的麻木。她终于明白了凤屏阿姊的决绝,她实在不甘心余生继续过这种吃人或者等着被人吃的日子,她不愿看到人心的恶,也害怕自己哪一日也会徒然生出恶欲。
她静静的说道,“娘,就听你的……和离吧。等我身子好些了,带上昭儿先去郊外庄子里修养几月……”
眼泪在梁夫人的眶中打转着,抬手轻抚女儿被汗水打湿的额角,“娘就留着你这么一个女儿在身边,从小心肝肉一般的疼爱。是娘糊涂了,当初怎么能为了攀高枝,将你嫁入这么个是非地方中不得安生。你爹说了,梁府永远有你的位置,就算和离在家,谁也不能亏待了你……”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嫁便嫁了。如今连和离也在父母的合算中,让人哭还是让人笑呢。
梁其姝于心中叹息一声,原这样姻缘说到底也是因利而聚,终也会因利而散罢了。只可怜自己平白无故淌了浑水,又真正怨的了谁呢。
闹剧散场,周夫人终于挺直了背脊,虽依旧是啜泣的,却早已没了最初的落寞担忧。袁夫人想着送明徽回府,明徽却拒绝了,独自一人往这个深宅大院最暗的地方走去。
漆黑夜幕中,寒风依旧凛冽刺骨,吹在人湿漉漉的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明徽与蓝玉对视,一行眼泪从那张寂静到几乎了无生机的脸上落下,连带着嘴角微微颤抖,无声的呜咽带着一丝凉意隐末于风中。
隐约月色下,明徽屏住呼吸,不忍再往前走出一步。
蓝玉渐渐苦笑出声,一切压抑于内心陈旧的惘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自与你诀别后,我虽任性了几月,回过头来却也是诚心与其姝过好日子。我眼瞧着她从一个爱笑,单纯明媚的姑娘在国公府里变得拘谨不安,沉默寡言。”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做的都做了。自成婚后从未踏入风月场,从未动过纳妾的意头,连通房丫鬟也不曾碰过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谁家夫妻不是这般过日子。如若没有边关那场战事发生,父母兄长都在。我会尽我全力的疼她爱她,努力做一个好夫婿,好父亲。”
明徽动了动唇,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带了些无奈苦涩道,“论说顶尖的荣华富贵,兵部尚书家断然不缺。梁家小姐是要你的真心,真情……”
蓝玉顿了许久,再次出声时带着自嘲的哽咽,反问道,“什么是真心,真情?”
明徽神情恍惚,垂下眼帘让自己归于平静。他缓缓开口,带了几分沙哑,“真心是七月暑热时你小心翼翼从国公府带来的冰碗酥酪,因为你知道我过得苦,平日里连杯甜水都喝不到,嫡母更是不许任何人待我好……真情是苦寒下雪时我只是念叨了一句,你便大清早亲自撑着伞去南坊斋排队买刚出锅的的酥饼点心……”
真心和真情,从来都是即傻的冒泡,又单纯到几乎发自肺腑的偏爱。心生欢喜,充满期待。愿意付出这些的人不会存在质疑,爱是细节,不爱也是。
明徽已经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他从前只当自己糊涂,他也不懂。其实他是明白的,却每一次都像硬生生咽下一整个苦胆般难过,“可清流贵女不会在盛夏眼馋那碗冰酥酪,灶下厨娘十来人流水席般做出美味佳肴,更不会爱吃那些市斤人家做出的油腻腻点心……真心真意爱一人何需尽力,只要你心里有她就罢了。”
话说至此,那股淡而悲伤的情愫终于落下帷幕,明徽恍惚间跟着落下泪来。
他从来不会否定年少时蓝玉对自己的感情,那些几乎有些犯傻的行为举止,在外人看来会诧异,会嘲弄的关怀担忧,才是最单纯,也是最刻骨铭心的爱意。
当初若不是被这样一个人纯粹干净的爱着,明徽不敢想象那种琐碎折磨的日子该多难熬。
梁家小姐渴望爱,却有底气的脱离这份不对等的感情。在她意识到余生和蓝玉在一起只剩下不停的猜忌怀疑,永远得不到那份纯粹到近乎盲目幼稚的感情时,她选择回头走出这条不属于自己的穷巷。
明徽却因为惧怕这份情愫,硬生生逼得自己从来连巷口都不敢进。浅尝辄止的喜欢,恰到好处的距离,这些年来无论对谁,他都不会付出会伤害自己的真心,真情。
可这样的清醒何尝不是懦弱,自己坚守的这份信念就是正确的吗?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也是想写政治联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的都难免走向悲剧。就看婚姻里一个“忍”字。娘家底气足的女方可以和离,娘家爱面子底气不足的女方……真是封建社会里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第136章 发张好人卡!
须信百年皆似梦,天地阔,且徜徉。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这世上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不见得吧,掌权者下棋,谁是真正的赢家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晓呢。
周家和梁家在宋国公府这么一闹,眼瞧着是周家得了意,可梁家老爷何尝不是在府里松了口气,设计一场变故让小女儿和离,即远离接下来的朝堂波折,又能让自己从争斗中摘出来,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好诗,好诗!”
自打从宋国公府回来,明徽便把自己关在小院中。白日里继续和四书五经做斗争,恨不得悬梁刺股的书本全悟透。夜里用过饭后便点上一屋烛火,边剥糖炒栗子喂进嘴里,边捧着本诗集进行浅薄的品鉴活动。
“这诗的下阙以景抒情,用广阔无垠的天地表达作者慷慨豁达,乐观不羁的洒脱之情。侧面描写出朝堂的争斗下诗人……”明徽哭笑不得,竟然挺怀念现代时语文老师对古诗的刻板理解。现在全靠他自己一点点悟了,毕竟八股文里没点古籍典故作为点缀,也不算上乘。
“徽少爷……”
咚咚两声,门口响起扣门的动静,鹿蕴儿不知如何开口,苦着脸委婉道,“靖少爷像是喝醉了酒,在门口说您若不过去见他,他今晚就冻死在咱们这……”
“啊?”明徽咽下嚼了许久的糖炒栗子,心道这又抽什么风!
他还以为经上次那么一闹,按照明靖的少爷气性,起码半个月不会过来寻自己,怎么这次想开的这么快!
明徽长叹一声,默默将诗卷放回书案,随意套了件厚绒大氅便出了屋,走至院门口时见明靖还穿着一身未换去的翰林院官服,清傲面容说不出的苍白,若不是那一身呛人的酒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明靖冷着一张脸微微抬头,唇边浮现一抹让人琢磨不透的讽意,“是不是我不主动找你,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跟我说一句话。”
明徽心里即觉得心疼,又有些无奈,伸手将被冷风吹透的明靖拉进怀里使劲捂了捂,顺道让鹿蕴儿做碗热腾腾的醒酒汤来。
明靖像是不吃这一套,脸埋在明徽暖融融的颈侧,继续逼问道,“你说啊……”
明徽嘴角不经勾起,又急忙忍住笑意,好不容易将人拉进屋里暖和,开窗户透气的功夫才悠悠回道,“那我去哪儿寻你。去翰林院,还是虞府?”
“你别找借口。”明靖坐在暖炉前,目光淡而有力的扫过来,恨不得字字咬牙切齿。
明徽神情轻松,摊了摊手随口道,“我是待考的举子,高阁老又负责春闱试题,我去翰林院门口守着你,岂不是给他人生口舌的机会。去虞宅门口等着你,万一遇到蓝氏夫人,看到我岂不是更闹心。”
“……”
明徽见明靖眉心微蹙,漆黑的眸子好似结了冰般深沉,又道,“你说说除了这两个地方,你还会去哪儿?”
明靖冷哼一声,垂眸捧起醒酒汤咽了一口进去,“那你也不许去寻表哥。他现在孑然一身了,有的是机会和你再续前缘。”
“没机会了。”明徽叹息一声道。
他坐在书案前用手撑住下巴,将涣散恍惚的目光聚在窗外天际一轮明月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上哪来那么多破镜重圆的好事。”
想来能重圆的“镜子”们,其实都保持着不变的初心和仰慕。可以世事变迁,如若他还是那个被困在深宅大院里吃不饱饿不死的少年,哪怕谁愿意可怜他也好,心疼他也罢,酷暑时一碗酸甜可口的冰酥酪就可以把他感动的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