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武后在李治面前姿态更低了,也更懂得以柔弱怯懦示人,而且无论朝政还是后宫诸事,她也不敢再过问,就算后宫有事需要她这个皇后处置,她也会小心翼翼地问过李治的意见后再决定。
多么美好的生活。
李义府的死,换来了天家夫妻和好如初恩爱如昔,贡献不可谓不大。
当得知李治下旨立斩李义府时,武后倩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盛赞陛下英明果决,圣君诛心。
……
甘井庄。
学堂最近又小考了。
李钦载是教书先生,但他也不喜欢考试,试卷出题其实比考试更难更麻烦,在考试这件事上,老师不一定比学生轻松。
只不过李钦载前世也是应试教育的不合格产物,遥想当年被学校里的各种考试折腾得生不如死,想到这个李钦载就有了出题的动力。
正因为自己曾经淋过雨,当然要撕烂别人的伞,没毛病吧?
尽管明知考试的结果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但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李钦载还是忍不住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真的是……一丝丝惊喜都不愿给他呢。
不出意外的,宣城是毫无悬念的第一名,荞儿第二名,几名国子监生占据了前十的名额,至于那些皇子和权贵子弟们,发挥既正常又稳定,忝陪末座,不偏不倚。
气得都无语了,李钦载站在课室内,迎着众弟子清澈又愚蠢的眼神,脑子里不停组织措辞。
他在思考用怎样尖酸刻薄的讽刺,才能直击这些混账们毫无廉耻的心灵,让他们感到刺痛,然后知耻而后勇。
可惜的是,以前绞尽奶汁想出来的讽刺金句都用完了,面对这样一群鲜廉寡耻的东西,李钦载已词穷。
“要不咱们散伙吧,你们回你们的高老庄,我回我的花果山,你们求学,我教书,其实都挺没意义的,浪费我的光阴,耽误我的娱乐,更蹉跎了你们吃喝嫖赌的美好时光……”李钦载站在讲台上幽幽地叹道。
李素节起身,满脸羞愧地道:“先生不可,弟子其实已经很努力了。”
“嗯,你很努力了……对了,这次你考了多少分来着?”
李钦载翻开成绩单,手指从上划拉到名单底部,然后夸张地张大了嘴:“哇!好厉害哟,李素节,你考了三十八分啊,难怪有底气敢站起来大声说话。”
李素节眼皮一跳,弱弱地道:“先生,弟子说话没那么大声……”
一支毛笔如箭矢般向他射来,李素节大惊,下意识侧身,躲过去了。
李钦载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
“你们呢,其实很不容易了,明明对算学并没有什么兴趣,被自家长辈逼着来求学,求学期间不但要忍受先生各种暴脾气的羞辱和鞭笞,还不得不忍气吞声隔三岔五被先生敲诈勒索……”
“逢年过节要送礼,先生生辰要送礼,先生添丁也要送礼,说实话,我若是学生,早就掀桌子不干了,大不了回家挨顿揍,揍完以后我仍然是长安城鲜衣怒马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少年。”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学又学不好,却还死赖着不走,你们这是何苦呢?”
“你们以后的人生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你们搞得我的人生很被动,充满了挫败感,想到连几个学生都教不好,还谈什么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李显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道:“先生此言差矣,怎可妄自菲薄……”
话没说完,一块墨条狠狠砸中了他的额头。这货显然没有李素节的反应那么机敏,他没有大意,也没闪过去。
“秀儿,你特么给我坐下!”李钦载冷冷道。
李显捂着额头悻悻坐下,旁边坐着的契苾贞突然噗嗤一声,露出幸灾乐祸的眼神。
李钦载于是笑吟吟地盯住了他,盯得契苾贞浑身发毛,良久,契苾贞小心翼翼地道:“先生,弟子啥都没说,而且正痛心疾首反省自己的过错。”
“契苾贞,我记得你这次考了十二分,啧……让我们鼓掌恭喜契苾贞同学,再一次毫无悬念地蝉联倒数第一,大家呱唧呱唧。”
再傻的人也知道李钦载这句不是什么好话,没人吱声,也没人呱唧。
但课室内还是响起了掌声,众人扭头,见李显正咬牙切齿热烈鼓掌,还朝契苾贞不停冷笑。
但师生们显然还是低估了契苾贞脸皮的厚度,此刻他脸上毫无羞愧之色,反而昂首挺胸,面带微笑朝李显颔首致意。
明明是倒数第一的实力,却活出了正数第一的风采。
看着面前一排不求上进的皇子和权贵子弟,李钦载顿觉无力。
“你们是生怕知识改变命运啊……”李钦载摇头叹息:“学识渊博了人会变穷是吗?”
众人看出李钦载心情不好,也不敢再刺激他,一个个羞愧垂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一个月时间,除了宣城和荞儿外,每个人的成绩必须提高二十分,否则咱们师生缘分已尽,我会向各位的长辈提出解散学堂,将你们纵虎归山……”
第909章 完整的青春
从古至今,学生似乎从没让老师省心过。
最早从春秋时期,子路屡屡冒犯他的老师孔子,被孔子以理服人后,终于归心。
一直到千年以后,老师站在课堂上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师生间的矛盾和冲突,几千年都没断过。
李钦载也无法免俗,教了他们三年,实在有点累了,教不动了。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看看,就连圣贤都觉得,少教点蠢货是人生一大乐事。
再看看李钦载面前这群烂漫无邪的智障……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不开玩笑,年末成绩提高不了,咱们就散伙吧,教你们三年了,毫无进步,纯粹浪费彼此的光阴,留这点时间我饮酒吃肉钓鱼抱娃不香吗?”李钦载颓丧地摆了摆手道。
继续教下去确实没啥意义,有的人天生不是这块料,非要强求他在完全不适合他的人生赛道上狂奔,那不叫授业,那叫毁人。
看出李钦载不像在开玩笑,弟子们都慌了。
虽然先生脾气暴躁,对他们没什么耐心,动辄打骂,可不知为何,仔细回想起来,在甘井庄求学的这几年,竟是他们短暂的人生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然而,人活得太快乐,都忘了他们的初衷。
求学求知,本身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没人觉得学习知识的过程是快乐的,这是天生的人性。
现在李钦载突然提出散伙,众人终于急了。
“先生,弟子知错了。”李素节起身长揖,神情惶恐。
有人带头,其余的弟子纷纷起身长揖认错。
很多人都感到无所适从。
如果离开了学堂,他们何去何从?李素节,宣城,义阳,他们尴尬的出身,离开学堂只能回到凶险诡谲的宫闱,这辈子能否顺利过完都不一定。
李钦载叹道:“人生勤奋努力固然是美德,但一定要找准方向,否则,如果朝错误的方向勤奋,只能越错越远,你们本就不适合算学,何必坚持下去?不要再做毫无意义的事了,换个方向试试吧。”
李素节急道:“求先生再给个机会,弟子一定努力。”
李钦载笑了:“还是那句话,年末成绩提高二十分以上,否则学堂解散,你们各回各家。”
说完李钦载转身便走出了课室,身后一片哀嚎声。
走出课室没多远,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飞奔赶来。
“先生请留步。”宣城喘息道。
李钦载转身看着她们。
宣城小脸羞红,局促地扭弄着衣角,半晌才轻声道:“对不住先生,我们让您失望了。”
李钦载摇头:“你没让我失望,你有这方面的潜质,如果愿意,我可以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未来的你,在算学和格物上能走得更远。”
宣城沉默片刻,道:“多谢先生器重,弟子想说的是,我愿帮师兄弟们提高成绩,弟子……不愿见学堂解散。”
“为何?学堂解散了,你仍能继续求学,对愿意学知识的人,我向来不拒绝,更不会藏私,学堂在与不在,对你并无影响。”
宣城轻声道:“我……喜欢跟师兄弟们一起求学。”
李钦载点头表示理解,有的人明明自己家里有电脑,却偏偏喜欢跑到网吧开黑,大庭广众吆五喝六喷垃圾话,这是没素质吗?不,这是青春,准确说来,这是没素质的青春。
“所以,你打算如何帮他们提高成绩?”李钦载问道。
宣城思索片刻,垂头道:“弟子可以给他们上课,从头开始上。”
李钦载笑了:“当初我给他们上课,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你上课难道比我强?”
宣城摇头:“弟子怎敢比先生强,只是弟子知道他们的秉性,有时候他们需要一点激励,一点刺激,有人不停在背后督促他们,他们才会上进。”
李钦载惊异地睁大了眼:“愿闻其详。”
宣城红着脸道:“弟子出身宫闱,对这些纨绔子弟的心性,或许看得比先生更清楚,他们……并不愚钝,只是缺少鞭策……”
李钦载茫然道:“鞭策?我给了啊,鞭策得还不够么?鞭子就差沾盐水抽了。”
宣城噗嗤一声,红着脸道:“先生的鞭策不是无时无刻的,您的鞭策只是在授课时,考试后,对他们来说还远远不够,如果有人无时无刻在他们身边,督促他们挑灯夜战,头悬梁锥刺股,结果想必不一样的。”
李钦载仿佛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欠抽的程度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抽得还远远不够?”
宣城垂头抿唇不语,显然默认了。
李钦载深吸了口气,仔细盯着宣城的面颊。
明明说着拿鞭子抽人这么残忍的事,她却一副不胜凉风娇羞的水莲花造型,好像在对心上人表白一样羞怯腼腆。
宫里出来的人,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当初她刚来时,自己还把当成容易受惊的小白兔,小心地呵护着,真特么……
“你给他们上课,打算如何鞭策他们?”李钦载忍不住问道。
宣城没说话,旁边的义阳突然道:“先生,弟子失礼了!”
李钦载惊愕:“啥失礼了?”
话刚落音,义阳猛地一拳挥出,击中李钦载旁边的廊柱。
砰然巨响后,廊柱顿时摇摇欲坠,李钦载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廊柱顶上的灰尘扑簌落在他头上,瞬间头顶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
宣城无辜地看着他:“先生觉得如何?”
李钦载半晌没吱声,良久,喟然叹道:“得二位卧龙凤雏,何愁不能平天下。”
“那群混账交给你们了,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