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对德绝交
北京政府于6年3月14日正式公告和德国断绝外交关系,照会内容如下:
关于德国施行潜水艇新计画一事,本国政府,本注重世界和平,及尊重国际公法之宗旨,曾于二月九日,照达贵公使提出抗议,并经声明万一出于中国愿望之外,抗议无效,迫于必不得已,将与贵国断绝现有之外交关系等语在案,乃自一月以来,贵国潜艇行动,置中国政府之抗议于不顾,且因而致多丧中国人民之生命。至三月十日,始准贵公使照复,虽据称贵政府仍愿议商保护中国人民生命财产办法,惟既声明碍难取消封锁战略,即与本国政府抗议之宗旨不符,本国政府视为抗议无效,深为可惜。兹不得已,与贵国政府断绝现有之外交关系,因此备具贵公使并贵馆馆员暨各眷属离去中国领土所需之护照一件,照送贵公使,请烦查收为荷。至贵国驻中国各领事,已由本部令知各交涉员一律发给出境护照矣。须至照会者。
黎元洪同时布告全国云:
此次欧战发生,我国严守中立,不意接本年二月二日德国政府照会,德国新定之封锁计画,使中立国商船从是日起,在限定禁线内行驶,诸多危险等语。当以德国前此所行攻击商船之方法,损害我国人民生命财产,已属不少,今兹潜艇作战之计画,危害必更剧烈。我国因尊崇公法,保护人民生命财产起见,遂向德国提出严重抗议,并声明如德国不撤销其政策,我国迫不得已,将与德国断绝现有之外交关系。在我国深望德国或不至坚持其政策,仍保持向来之睦谊,不幸抗议已逾一月,德国之潜艇攻击政策并未撤销,各国商船多被击沉,我国人民因此致死者,已有数起。昨十一日据德国正式答复,碍难取销其封锁战略,实出我国愿望之外。兹为尊崇公法保护人民财产计,自今日始,与德国断绝现有之外交关系。特此布告。
中国政府宣布与德国断绝国交同时,宣布收回天津和汉口的德国租界,解除中国境内的德军武装,停付德国赔款和欠款。对德国侨民则仍表示友好,在中国各部门服务的德国人一体留用,各地德国商人照常营业,传教士照常进行宗教活动。德国公使辛慈下旗归国时,黎元洪还赠给他许多珍贵的礼物。辛慈于3月27日过上海返国时,上海官方还派人到车站迎送,兵士举枪致敬,军队奏国乐如仪,一切礼节就和未绝交以前一样,正应了中国一句传统的俗语:“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中国和德国绝交之后,中国政府应该归还德国的赔款以及欠款就都停止交付,把这些钱提存中国银行。荷兰驻华公使公然送来了一个照会,声称他受德国政府的委托,代管德国在中国的利益,中德并未宣战,中国政府不能适用对待敌国的办法,没收德国的利益和财产。英、法两国的驻华公使则要求将上述款项提存外国银行。
对德绝交令下后,黎元洪松了一口气,他认为对德的一篇文章已经做完了,可是在段祺瑞而言却认为这个问题只走一半的路,还有另一半宣战问题没有做。所以黎、段两人的恶化关系,并未因对德绝交而缓和,反而因此更为恶化。因为段认为对德绝交案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对德宣战案。梁启超首先发表《绝交后之紧急问题》一文以鼓吹对德宣战。可是,全国各地反对对德宣战的空气非常浓厚,3月13日康有为元电,3月14日张勋寒电,3月16日王占元谏电,都是一片反对之声。康电激动地说:“请悬吾目于国门,以视德舰之入。”居然以伍子胥自居。上海商界联合会通电反对参战,全国各地商会纷纷响应。冯国璋于11日离京南返,也有电报来反对参战。段质问他为什么出京后与在京时的言论前后不符,他回答说,业经查明,反对参战的电报是由新聘秘书伍宪子拟稿发出的,不能代表他本人的意见。这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伍宪子是康有为的门徒,可能受了康的指使,怂恿冯反对参战,但是电报已经用冯的名义发了出去,又怎样能够说不能代表他本人的意见呢?
段祺瑞的本意也是为国家利益打算的,他之所以坚持对德宣战,是受了协约国必胜的影响,认为如果不参战,战后便分不到胜利的果实。各地军阀们反对参战,是因为怕一旦参战后,势必要抛弃了地盘、权位、财富和娇妻美妾,还要率兵远赴欧洲打仗,敌人又是最能打仗的德国陆军,所以军人们都和段唱了反调。黎元洪则是和段意气之争,他的左右告诉他的尽是不利于段的资料,这些资料也都是事实,所以黎对段的参战案便持反对意见。
段的“亲日”和“参战”是怎样形成的呢?
段亲日是受曹汝霖的影响,曹汝霖被称为新交通系领袖,他说服段的理由是:“英、美虽强而远,远水难救近火,袁项城外交失败在此;日本近而强,中国内政问题未有不得日本支持而能成功者。袁舍近图远,忽视日本而亲英,结果日本反对帝制,袁遂失败。”他这套理论似是而非,可是却打动了段。
后来,段听了日本公使一席话更受影响,日使说:“世界上任何国家,未有不安内而能攘外者。中国政府倘欲实现统一,日本愿借款和供给饷械,先成立模范军(注:就是后来的参战军)为中央直接之武力,借可作统一中国的力量。”段听了大为感动,他自认是袁世凯的继承人,始终没有放弃由北洋系统一中国的美梦。同时他也知道旧的北洋系已腐化到了极点,督军团只是摇旗呐喊、相互利用的工具,如果想以武力统一中国,既无可用之兵,又无可用之财。如今日本人打中了他的要害,愿意支持他武力建军统一中国,岂不是正中下怀。这就是段祺瑞亲日的原委。
至于对德问题,日本初是不赞成中国对德绝交的,因为中国这样做是尾随美国,日本颇有醋意,所以日本一再告诉中国如要和德国绝交,不必先谈条件。到了中国和德国绝交后,美国深感满意,认为中国这样做已经很够了,不必再进一步对德宣战,日本人获知美国意思,就反过来极力运动中国参战。日、美在中国的相对态度,正好像黎、段对德问题的态度一样,你赞成的我就反对,我赞成的你也反对。
黎认为对德问题只应做到绝交为止,反对采取进一步的宣战步骤。有一天,段邀请徐世昌、梁启超、王士珍等同到公府向黎讨论对德宣战的利害关系,并且请黎宣示其反对宣战的理由,黎说:“我对这个问题是没有成见的,但是我认为少数应服从多数,现在舆论界都反对宣战,我们不能不予以重视。”平日素以舆论权威自命的梁启超接着说:“舆论?什么舆论?我就是舆论界之一人,但我就是坚决主张宣战的。”黎把眼光望住了王士珍说:“军界也不赞成,聘老就是一个。”王士珍被黎抵得毫无闪躲的余地,只得含糊其词地说:“德国陆军世界第一,如果德国战胜,事情就难办了。”
事实上,此时黎、段两人的对立已经发展到水火不能相容,黎的军事幕僚们正在竭其所能地进行着倒段的阴谋。哈汉章利用前清末年与冯国璋在军咨府共过事的关系,极力怂恿黎采取联冯制段的策略。蒋作宾与张作霖有密电往来,极力诱惑张拥黎倒段,允许事成之后给以更大的权力地位作为报酬。蒋的密电被段查出来,曾怒不可遏地下了一道逮捕蒋的手令,由于有人劝他慎重考虑,这道手令才没有发布下来。段原是看不起张作霖的,从此也就不能不予以重视,因此派人到奉天进行联络工作。
3月27日,广东督军陆荣廷继冯国璋之后到了北京,这是护国战争后西南派军人亲自到北京来的第一人。陆是由上海取道津浦路北来的,22日在南京会见了冯国璋,24日火车经过蚌埠时会见了倪嗣冲,倪陪同他到徐州会见了张勋。张勋和他早年曾在苏元春营中同事,因此,把他当作亲密的友人,亲自到车站来迎接。张勋十分感慨地说:“咱们弟兄俩多年不见面,当年的老同事只剩下了咱们俩,而咱们俩也都是老头子了。”他情意殷殷地邀请陆荣廷下车到巡阅使署盘桓几天。当到达巡阅使署大花厅的时候,张勋就行着前清同寅见面的跪拜大礼,陆只得也跪了下去,在举行宴会的时候,倪谈到他反对对德宣战的一大套理由,并且请陆表示意见。陆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对外交问题不应当表示意见。”倪听了很扫兴地说:“干帅(陆)打起官话来,我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张看见局面尴尬,遂转变空气说:“今天老兄弟相聚,不谈国事,只叙旧情。”
陆荣廷到了北京,于28日谒见黎、段,29日到清宫会见溥仪。因此复辟派散布谣言,说他“献女为妃”和“宣统皇帝赐以内帑三万”。段对陆寄以很大的期望,想把他拉过来作为在西南各省中的得力爪牙,像以前拉拢龙济光一样,黎对陆也很重视。国会议员因为陆有“再造共和”的虚誉,特于4月5日在迎宾馆公宴招待。陆在北京的时期,所受到的热情招待还远过于离开北京不久的副总统冯国璋。
陆逢人表示他不贪名、不贪利、不争权位、不要地盘,愿意“解甲归田”。他推荐部下陈炳焜、谭浩明继任广东、广西两省督军;示意北京政府撤换与他不能合作的广东省长朱庆澜。黎、段都懂得他所需要的是更高的权位和更大的地盘,便于4月10日发表命令任陆为两广巡阅使,并根据他的请求以陈炳焜为广东省督军,谭浩明为广西省督军。这是继长江巡阅使张勋之后的第二个巡阅使。但是张勋不能节制长江各省,陆荣廷却能节制广东、广西两省。从此,巡阅使就成为驾乎督军之上的一个大头衔了。陆在巡阅使命令发表后,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悄然回到南方去了。
4月18日,北京政府因财政总长陈锦涛有接受贿赂的嫌疑,下令免陈的职,并移送法院处理。这是内阁阁员因犯刑事案受到法院逮捕的第一人。黎坚决主张提出袁世凯“嵩山四友”之一的李经羲继任财政总长,黎看中李不是没有原因的。原来李是“合肥相国”李鸿章的侄儿,与淮军系统有历史关系,与张勋的关系更深。黎原来想借重北洋派元老徐世昌或王士珍代替段组织内阁,以免引起北洋派的反感,但是这两个人都不敢接受,因此不得已而求其次,想把这个有实力背景的老官僚摆进内阁中去,以便在适当时期派他由代理总理转为正式总理。这一财政总长提名案,在4月27日通过众议院。
第110章 督军团和公民团大闹北京
民国6年4月6日,美国对德宣战。12日,美国驻华公使向美国政府建议借款中国以促成中国对德宣战,同时,日本公使谒黎,声明中国如因参战引起内争,日本政府愿意采取立即援助中国政府的行动,这显然是表示对段的积极支持。
段早已决心对德宣战,并不重视总统的反对和国会中还有部分不同的意见,所顾虑的只是北洋军和北洋附属军将领的反对,如果不把他们的态度改变过来,就会引起北洋派的分裂和全国的混乱,从而动摇他的政权。因此,4月中旬他用急电召集各省督军进京讨论外交问题,并且说如果不能亲身来京,请派全权代表参加会议。段本来打算召集全国军事会议,讨论裁兵节饷的问题。这个会议,决定与讨论外交问题的会议合并举行。众议院议员黄攻素质问政府为什么要召集军事会议解决外交问题,于是段对外乃不用军事会议之名,可是实质上则确是军事会议。
段原意想把冯国璋、张勋、陆荣廷三人邀来参加会议。他派靳云鹏到南京迎接冯,并且一再电请张、陆两人务必抽出时间北来。可是冯上次到北京,就知道外交关系和府院关系都很复杂,他觉得已经受人利用,因此借口防务重要不能分身,改派代表参加会议。由于段一再来电催促,他就装病向北京政府请假,他懂得在紧要关头生“病”。至于张勋也不愿意在段的手下充当一个不愉快的配角,所以坚决拒绝北来。陆荣廷已经从左右为难的政治斗争场所脱身,来到风光明媚的西湖,自然也不肯再到北京了。
首先应召到北京的是北洋派急先锋倪嗣冲,他在蚌埠动身时还发表了对德宣战一定会引起亡国之后果的反战论调。到天津时公开地骂主张对德宣战的梁启超是“亡国文妖”;他还不懂得北京政府的行情,以为总统是一国的元首,地位在内阁总理之上,因此到北京时不先见总理而先见总统。他原来不是段的爪牙和北洋派的嫡派,而黎、段两人对他的印象都很恶劣。他见黎时态度非常恭顺,保举侄儿倪毓棻为陆军中将,保举儿子倪幼忱为陆军少将。过去他在权威赫赫的袁大总统的面前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满以为这位“宽厚慈祥”的总统不会拒绝他的要求。不料黎对段内阁召集军事会议这一举动本来很不痛快,对倪更存有厌恶之心,又想借一个军阀开刀以立威,因此沉下脸色来大声叱斥说:“怎么,你到北京来是为你的侄儿、儿子谋功名富贵的吗?他们配当中将、少将吗?”倪想不到碰了这么大的钉子,只得诺诺连声地退出来。
倪又跑去谒段。段虽然对他同样厌恶,却态度和蔼可亲地向他详细说明对德宣战并不需要出兵的内幕。于是,这个反对参战最力的地方军阀顿然变成了主张参战最力的健将,从参战足以召亡的论调转为参战始能图存的论调,并且大声疾呼地说:“应当无条件加入!加入愈快愈好!”
继倪嗣冲之后,先后应召到北京的有山西督军阎锡山、河南督军赵倜、山东督军张怀芝、江西督军李纯、湖北督军王占元、福建督军李厚基、吉林督军孟恩远、直隶督军曹锟、察哈尔都统田中玉、绥远都统蒋雁行等。其余北方和西南各省督军都派代表列席。4月25日,军事会议开幕,出席和列席的督军、督军代表20余人,海军总长程璧光和陆军训练总监张绍曾也都被邀参加。段亲自主席,说明召集这次会议是为了讨论军制和外交问题。督军公推李纯代表发言,关于外交问题,会议前已经接洽好,大家都不反对对德宣战,各督军并拟一同到协约国各公使馆联络感情。段早已准备好一张签名单,上面写着“赞成总理外交政策”八个字,请各省督军和代表亲笔签名。以一个省区或一个军区(包括护军使)为一权,共计25权,全场一致签名。这种表决方法,正像以前袁世凯所召集的国民会议代表一致投票赞成君主制度一样,是“旧戏重演”。
随后段提出统一军队编制,规定军官标准以及裁兵节饷等问题。当然,叫督军们赞成对德宣战而不要真的出兵是容易做得到的,叫督军们裁兵节饷可就影响到他们的切身利害,大家都不愿接受,而段也没有坚持下去。因此,以后继续举行军事会议时,各督军都不出席而只有代表参加,段也不出席主持而改派陆军部次长傅良佐为主席,始终没有做出决定来。这次军事会议就成为只讨论外交而不解决军事的一种会议了。
督军们联袂拜会协约国各公使,各公使也居然设宴招待他们。
5月1日,国务会议正在举行,忽然闯进来二十几个督军和督军代表要求参加会议,这又是在国内政治上从来未有的事情。各督军公然在会议上纷纷发言,首先是倪嗣冲主张无条件加入协约国,快快加入。张怀芝接着说:“地方上老百姓都是要打德国的,如果不尊重民意,就会闹出风潮来,咱们地方官负不起这个责任。”孟恩远、李厚基也都随声附和。这时外交总长伍廷芳已提出辞职,教育总长范源濂正在请假中,都未出席阁议,财政总长李经羲未就职,内务总长未补人,交通总长许世英因贿案被免职逮捕,因此参加阁议的只有海军总长程璧光、农商总长谷钟秀、司法总长张耀曾三个人。这三个阁员都没有提出不同的意见,对德宣战问题就是这样算在国务会议上通过了。
5月2日,段在迎宾馆邀请两院议员举行茶会,要求通过对德宣战案。参议院议长王家襄表示,此案提到国会来,两院议员一定本良心上的主张,来履行代表国民的神圣职责。段请众议院议长汤化龙表示意见,汤用手指搔着头皮,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段就举杯请大家略用茶点而散。
当天下午,日、英、法三国公使在法国公使馆举行会议后,即电约外交总长伍廷芳在迎宾馆见面。日本公使林权助代表各公使发言,表示协约国愿以诚意与中国政府商议中国参战后应得的权利,以释议会之疑。林权助又于同日以代表各公使的身份谒见黎,表达此意。
同一天,段派王宠惠到上海疏通反对宣战的孙中山和唐绍仪等。
对德宣战案原定于4日提交国会。根据当时的观察,国会中各党派的趋向,政学会反对参战的议员本来占有多数,但是由于该会领导人参加了内阁,不便坚持反对;研究系议员是全体赞成参战的;益友社的意见不一致;丙辰俱乐部的反对倾向较为明显。大体上,各党派对于这样一个有关国家的重大问题并不热心研究,而只是以党派和个人的利益为出发点来决定自己所应采取的态度。段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又请各督军于5月4日假迎宾馆疏通议员。因此又将该案延缓提交国会。
5月4日,以王占元、张怀芝、孟恩远、李厚基、曹锟、赵倜、阎锡山、倪嗣冲及各省督军代表的联合名义邀请两院全体议员赴迎宾馆举行招待会,到会议员400余人。督军团公推善于词令的李厚基致词。他说:“我本人当初就是一个反对对德宣战的。譬如一个医生,在没有了解病人的病情以前,做不出正确的诊断来。我们到北京后,经过‘望、闻、问、切’,就知道中国有对德宣战的必要,而且不应当先提条件然后决定参战。譬如我们有朋友和仇人打架,我们先向朋友索取一笔报酬才肯助以一臂之力,这个道理是讲不通的。”议员由汤化龙代表两院议员致答词说:“李督军的话,可供同人参考。军人与国会接头,这还是民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这是一种可喜的现象,现在军人也居然认识国会,并且重视国会了。当然,国会对军人的意见也应予以重视。关于外交方针,全国应当一致,不能像一条头向东尾向西的蛇一样,蛇尾没有眼睛,是会把蛇身导向火坑的。此案未经讨论,我不能代表同人发表意见,但是我可以代表同人感谢各位督军认识国会和重视国会的盛意。”
就在督军团招待国会议员的同一天,段又指使各督军到公府见黎,想利用督军团的联合声势威胁黎,嗣后不得再阻挠内阁关于外交问题的决定。这次又是倪嗣冲首先开口,重复着他逢人便说的“只有对德宣战中国才能立足于国际舞台”的老调。黎知道他们是受了段的指使,在威胁国会之后进一步地跑来威胁他,因此他的满腔怒火实在没有方法按捺下来,当面痛斥各督军不应擅离职守跑到北京来开会,不应以军人的身份闯入国务会议场所干预国政,不应擅自成群结队与外交团直接周旋。他气愤愤地说:“宣战媾和是本大总统的特权,不许你们侵犯,你们责在守土。”
当倪嗣冲提到“各国公使都希望我们参战”的时候,黎的气就更大了,他大声地怒吼:“你是省长,凭什么资格和外交团说话?”倪又强辩他这次到北京来是奉召参加军事会议的,不能算是擅离职守。黎怒斥说:“你是省长,凭什么资格参加军事会议?”
这是北洋军人首次受到的厉声呵斥。当袁世凯权威极盛的时期,总是惯于用好言好语和高官厚爵羁縻他们,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素称宽厚慈祥的黎会给他们这样大的钉子碰。究竟总统是一国的元首,他们受了气也还不敢当面顶撞,只得诺诺连声地退出来。
当天晚上,公府举行小圈子的秘密会议,讨论怎样对待专横跋扈的段。黎的军事幕僚都说,今天总统的脾气发得真好,这一来可使这些老粗们不敢再来欺负总统。黎自己也觉得他的脾气不应当老是闷在肚子里,发出来是有好处的。
同一天晚上,另外一个小圈子的秘密会议在府学胡同段寓举行。段也觉得局势很严重,总统和国会两关都不容易打通。他认为黎予督军团以难堪,言下不胜愤慨。此时傅良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没有大不了的事,总统不盖印,就驱逐总统!国会不通过,就解散国会!”张国淦认为这不是办法,一切问题应当在轨道上进行。段考虑了一下,也就接口说:“对,我们应当按轨道办事!”
段的轨道不是别种轨道,而是袁世凯的轨道,就是武力威胁与伪造民意双管齐下。他指使各督军策动各省人民团体,发表向政府请愿提早对德宣战的文电,因此,各省“人民团体”纷纷发出来这类的电报,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文章,使人联想到袁世凯在表决国体时期发动各省通电一致赞成君主制的旧时情景。所不同的,只是段的手法更欠高明,有些上海“人民团体”的电报是从北京电报局发出来的,而从上海电报局发到北京来的,却是上海商会和各团体反对中国参战的电报。
黎本拟通电各省省议会、商会及各团体征求对参战问题的意见。黎知道全国各地的这些团体都是反对参战的,因此想利用“民意”来对抗段的“军意”,借以壮大自己的声势。他手下有些策士(非军事幕僚)认为这样做将使北京政府陷于极端严重的危机,黎便有所顾虑而不敢发出这个电报了。
5月6日,段偕同各阁员到公府,请黎在拟就了的关于对德宣战案的咨交国会文上盖印。黎说:“这个问题关系不小,我们应当多加考虑。”范源濂又首先站起来当面指斥黎“优柔误国”。他抑制不住十分激动的情绪,在说完了这段话之后,竟然暴跳如雷地冲出去,因为用力太猛,关门时竟把门上的玻璃震碎了。接着,段默不发言,悻悻地不告而去。黎也不说一句话,示意把印盖好,将原件交与张国淦带回国务院。
黎立刻找司法总长张耀曾单独到公府谈话。黎问他:“国会不通过参战案,他们能不能解散国会?”张回答说:“即使解散国会,也应召集新国会,通过宣战案后,才能公布执行。但是《约法》并无解散国会的规定,违反《约法》就等于谋叛。”黎不禁神情旺盛地说:“对,谋叛就是造反!”此时黎把他的一线希望寄托在国会上,因为国会中为数不少的政学会议员和他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同时他又知道段的外交方针在未提交国会之前首先取决于军事会议,并且指使督军团对国会采取表面联络而意在威胁的行动,已经引起了国会方面的很大反感,除研究系外,各党派议员都不甘心做段的工具,看上去参战案有难于在国会通过的趋势。
5月7日,对德宣战案提交到国会表决。
5月8日,段在国务院邀请国会各党派主要人员108人举行谈话会,解释对德问题的四个疑点:第一,说明俄国发生革命,俄、德单独媾和的谣言没有根据;第二,保证参战后对日本没有秘密外交,中国政府并不偏重一国;第三,对德宣战后中国没有实际战争,全国无施行军法的必要;第四,德国现已转攻为守,没有取得最后胜利的可能。
当天晚上,国会中各党派纷纷开会讨论对外交问题所应采取的态度。宪法研究会(研究系)决定同意政府对德宣战的政策,益友社反对无条件地对德宣战,政学系反对和赞成的两派旗鼓相当,表决时反对派仅多获数票勉强超过半数。事实上国会对参战问题意见非常混乱,除研究系旗帜鲜明外,没有一个党派能够有坚定不移的主张,也没有一个党派能够有全体一致的主张。
正在这时,张勋忽然来电说,内阁及军事会议所决定的外交方针不能变更,如果国会反对,就要采取最激烈的方法对付国会。
5月8、9两日,北京城忽然出现了“五族公民”、“陆海军人代表”这些光怪陆离的队伍,手持白布小旗,在象坊桥国会附近一带蠕蠕而动。10日下午,众议院举行全院委员会审查对德宣战案时,这些“公民团”从四面八方聚集有2000余人,看见议员走过,就投以各种各色的“请愿书”和“警告”传单,议员如果拒不接受,就被他们拉下车来施以殴打,当场受到殴打的有邹鲁、吕复、田桐、陈策、吴宗慈、郭同等10余人,田桐受伤最重。“公民团”推举代表张尧卿等到众议院楼上议长室会见了议长汤化龙,要求在秘密会议上允许他们列席旁听,汤以不合议场规则加以拒绝。他们公然威胁国会必须当天通过政府提交的对德宣战案,否则“公民团”对国会和议员将采取激烈手段,请大家慎重考虑。众议院门外布满了武装警察,议场的四面便门都有佩带手枪的警官把门警戒,对议员们加以“保护”。被保护的议员都被禁止出外,而“公民”代表们却可以出入自由。
议长打电话到处求救,电话一直打到总统府和国务院。总统说:“已请段总理即刻处理这件事。”国务院回答说:“总理已派警察总监吴炳湘即刻到国会来处理这件事。”“保护”国会的警察和宪兵们,和“公民团”彼此不相侵犯。在外面指挥“公民团”和走进会场里自称为“公民代表”的,是陆军部咨议和差遣张尧卿、刘世均、刘文锦、赵春霆、吴光宪、赵鹏图等,还有众议院技士白亮、中华大学校长孙熙泽。有人看见国务院参议陈绍唐乘坐汽车往来指挥,还有人看见靳云鹏、段芝贵也曾到场指挥。至于那些摇旗呐喊的“公民”们,有一小部分是北京城里的军人和警察,大部分是乞丐、杠夫和失业游民。
下午2时半国会开会时,无论任何党派的议员都以十分愤怒的心情,主张段内阁如果不解决这个突发事件,就不讨论对德宣战案。因此,全院委员会改为大会。大会开会时,议员张伯烈首先提议请内阁总理、内务总长、司法总长三人到会,质问北京秩序是否尚能维持。这个提议立刻获得全场一致的通过,议长就分途打电话请段等出席,一面宣告停会以待。
一直到下午5时,范源濂才赶到国会,自称抱病而来,并且声明对“公民”请愿事前毫无所闻,当令警察予以解散,在“公民”未解散前他愿留在国会不走。他到议长室用电话催请段到院,并责成军警解散包围众议院的“公民团”。段回答说:“已命吴炳湘解散公民,俟公民解散后即到院。”此时院外叫骂声和拍掌声闹成一片,国会工友出外购买食物回来,都被“公民团”围拢来抢夺一空。“保护”的警察看见这种情形,就把各扇门都关了起来,据说是怕“公民团”冲进来对议员有所不利。议员们并不因此惊慌。他们说:“民国2年10月6日选举总统时,我们已领教过,现在是第二次,我们有了经验,就不怕什么了。”6时左右,北京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了,但是“公民团”仍然包围国会不散,而这位警察总监也并不下令解散他们,仅派警官招请“公民团”代表数人入内,婉劝他们先行撤退,有话从长计议。“公民团”代表要求面见汤议长或范总长,汤避不见面,就由范在议院警卫长室接见他们。他们提出了三项意见:一、要求国会当天通过对德宣战案;二、国会如不通过,要求政府解散国会;三、政府如不解散,公民将自动捣毁国会。7时半左右,门外“公民团”的喧哗声忽然静止下来。他们分别排成了两行,让出空道,原来是段总理的汽车到了。段下车时,“公民团”摇旗欢呼,掌声雷动,段满脸挂着笑容,疾行入院。
国会因总理已到而继续开会。段出席发言说:“人民到国会来进行和平请愿,不应当以武力强迫解散。如果这样做了,就会引起军民冲突和不幸流血事故。因此,我们只能采取和平劝导的方法。”对于“公民”请愿一举,他诿称不知。议长宣布暂时休息,请总理于一小时之内解散门外“公民”,即引导段与范源濂及随同到院的陆军次长傅良佐等到议场后面的国务员休息室休息。
段派吴炳湘到门外进行和平劝导,向“公民团”代表高声喊道:“大家今天请退,有事明天再来!”人丛中就有一个人站在凳子上向群众演说道:“如果明天议员不到会,我们就去捉他们!如果明天开不成会,就请政府解散国会!如果政府不接受人民的意见,就放火烧掉国会。”群众报以热烈经久的掌声,但仍不散。
国务员休息室里坐着几尊“木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倒是议员休息室里谈笑风生,大家都说找到段总理为质,我们就更不怕外面的“公民”逞凶了。事实正是如此,“公民”把议员包围在院内,议员又把总理包围在休息室内。议员最难忍受的是饥饿,幸而国会隔壁就有政余俱乐部和政学会这两个党派的聚会场所,从那里抛进来大批面包饼干,因此饥饿的一关也就困不住议员了。在休息时间,被“公民”打伤了的邹鲁忽然攘臂而起,愤愤地说:“公民打得我们议员,我们议员为什么打不得总理!”他要冲进国务员休息室去打段,经大家竭力劝阻而罢。
“公民”包围国会的问题一直僵持到晚间9时,终于没有得到解决。竟有一些“公民”向议院内投掷砖瓦,意在恫吓议员接受他们当晚通过对德宣战案的要求,不料一块飞石击中了跑到国会来采访新闻的日本联合通讯社记者中野,段恐因此引起外交事件,才命令吴炳湘从电话中招来一队骑兵把“公民团”驱散。
国会于9时半继续开会。范源濂保证加强国会的警卫工作,命北京城内各区警察加意保护议员住宅的安全,并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同样事故,希望议员勿因今日意外而介怀。说完了这些话,段与范源濂等偕同退席。
这时已是晚10时半,议员们再也没有心情继续讨论,当天的会议就此结束。被围达10小时之久因而疲乏不堪的议员们从议场里走出来,在军警的层层“保卫”下鱼贯而出,但是都找不到代步工具,因为他们私备的马车或人力车有的被“公民”捣毁了,有的看见风色不对逃跑了。
段所谓“按照轨道办事”,就是组织“公民”打手以威胁国会的一种轨道。第二天,有所谓京津各界公民联合请愿团24 000余人发表通电,痛斥“政府当场指使警察,滥用职权,威迫解散”。“公民”代表吴光宪、白亮到地方检察厅控告北京警察总监吴炳湘蹂躏人权。
“公民团”事件发生后,全国舆论大哗。国民党系阁员伍廷芳、程璧光、张耀曾、谷钟秀建议内阁总辞职以明责任,段不肯接受,于是这四个人都单独提出辞呈。因此,5月12日国务会议举行例会时,只剩下段一个人出席,院秘书长张国淦劝段暂时引退。段还以为我不自动辞职,总统其奈我何?根据段的见解,如果总统下令免他的职,他本人拒绝副署,这道命令就不能发生效力。但是张国淦援引内务总长孙洪伊被免职的一个前例,那道命令未经孙洪伊副署,但是事实上已经发生效力。因此认为总统要免内阁总理的职,可以用同样的手续办理。段被这句话提醒,才叫他赶快备好辞呈。当天晚上,刚回国不久的徐树铮忽然跑到张国淦的家里大肆咆哮:“你受了府方的指使,压迫总理辞职,将来北洋派瓦解,惟你是问!”接着,国务院秘书涂凤书携带辞职稿到府学胡同交段审核,被徐树铮抢在手里当面扯碎,从此段也不再提及辞职的话了。
段每天照常到院办公,他还打算俟参战案在国会通过后,即着手组织国防内阁,增设不管部阁员数人。他似乎蛮有把握地认为国会一定会通过参战案,而内阁也不会有严重危机,他一连用三道咨文催促众议院从速通过对德宣战案。
这时国会中各党派的态度已由不一致而趋于一致,都主张先解决内阁问题,后讨论外交问题。只有研究系议员于12日开内部会议时,决定了维持内阁及疏通国民党系议员通过参战案的方针。
黎对段照常到院办公感到惊奇。他向幕僚们得意地说:“且看他的独角戏唱到几时?”他对各阁员的辞呈都批了“交院”两个字,只是对伍廷芳的辞呈留中不发。有人问他,为什么伍总长的辞呈不交院并案办理。他闪烁其词地说:“为了外交的关系。”这是骗人的,事实上他是决心留伍继续任职,以便于适当时期派他代理内阁总理。
12日,督军团在倪宅举行紧急会议,倪嗣冲建议阻止总理辞职以免北洋派解体,在内外问题未解决之前,大家留在北京,并对国会议员继续施以压力。13日,各督军或以同乡关系,或以地方长官的身份,分别设宴招待国会议员,请其维持段内阁并通过对德宣战案。15日督军团全体联名在外交大楼招待全体国会议员,仍推善于词令的李厚基致词,首先声明“公民团”事件乃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希望各位议员以国家为重,不要因此动感情。李厚基且频频做叩首状,但是那天赴会的议员只有215人,场面非常冷落。
其实,各督军并不完全都是拥护段的,有的属望王士珍,有的推重徐世昌。他们为了维持北洋派的团体利益,主张由与北洋派有直接关系的人物组织内阁,这是唯一的共同之点;至于留段或者别有推戴,则意见并不一致。只有倪嗣冲和张作霖对段最卖气力。倪是“公民团”事件的幕后人和督军团的“发电机”。张在此时拍来电报说:“我总理当代灵光,舍身救世。进退之际,全局攸关。国是杌陧,继起无人。与其瓦全而未必能全,毋宁玉碎而不至于碎。应请钧座奋最后之决心,挽狂澜于既倒。无论任何地步,作霖不才,愿随海内豪杰,执鞭弭以从公后。”
“公民团”事件发生后,黎派哈汉章到南京,想联合冯国璋作为倒段的同盟军。冯表示王士珍组阁最为适宜,并发表铣电(16日)对“公民团”包围议会一举表示不满。这是北洋派直系军人与皖系军人不合作的一种反映。16日,黎召王士珍入府商讨组阁问题。但是王没有勇气取段而代,坚决拒绝组阁,因此内阁问题仍然僵持不决。
“公民”的来源是什么呢?据北京《醒华报》载有“公民”王合新来函一件内云:“鄙人来京谋事未遂,前日由同乡合肥人陆军部秘书谭君毅甫介绍加入公民请愿团,当时言定自十二点钟起,随大家包围议院,每点钟给大洋五角,散时立付。并云,点名册造成具报总理以后,可派一差使。鄙人如时而往,站至八点半始去,并被军警击一枪托。当晚往寻谭先生领取大洋四元二角五分,乃谭吝而不予。今早又往索取,谭先生避不见面,由一少年出现,大言恐吓。并云:此事闹糟,总理不肯认账,恐怕要办凶手,嘱令闭门不出,不许再提此事。鄙人忿极,为此特请登出,俾知谭之欺人手段。”据说,五角钱一点钟是高等“公民”的报酬。
第111章 督军团再施压力
民国6年5月18日,北京英文《京报》揭露了中日军械借款的秘密消息。原来日本政府决定以一万万日元借予中国,以聘用日本技师和管理人员主持中国军火工业、聘用日本武官训练中国参战军为交换条件。5月上旬,日本政府派参谋次长田中来华,以视察胶济路沿线情况作为幌子,事实上就是为了视察中国兵工厂和与段进一步接洽而来。这个消息传出来,引起了全国人民的震动,对摇摇欲坠的段内阁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英文《京报》主笔陈友仁在揭露消息的当天被捕。
孙中山、唐绍仪、岑春煊等自上海发来表示严惩威胁国会暴徒的电报,也加强了原属国民党的国会议员的倒段决心。孙中山并以个人名义电请国会先否决对德宣战案,不必侧重倒阁问题。
19日众议院开会时,议员褚辅成动议:“对德宣战一案原是以总统的名义咨交国会的,何以三次催请表决的咨文都用国务院的名义?国务院发出公文,应由国务会议决定,但是现在仅有总理一人而并未举行国务会议,因此本席认为此项来文不合手续。在内阁未改组前,本案应不予讨论。”这个动议以多数人的同意获得通过。从此国会与段也进入到短兵相接和势不两立的新阶段了。
国会复会以来,原来属于国民党的议员纷纷组织各自为政的小集团,力量分散,因此研究系以第二政党在国会中反而占据主要地位。由于段指挥督军团并又组织“公民团”威胁国会通过对德参战案,激怒了研究系以外的全体议员,驱使他们在倒阁的共同要求上重行结合起来,从此研究系议员又转居于孤立寡援的地位,研究系在国会内维持段内阁和通过对德宣战案的两个主张都已陷于绝望。此外,研究系关于宪法的主张,也在讨论宪法的二读会中失败。因此研究系对国会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感觉到这个国会仍然是由国民党多数把持的国会,对他们说来并不是一个有力的武器。他们看到段与国会已经势不两立,督军团在段的授意下准备采取压迫总统解散国会的步骤,于是他们竟然产生一种幻想,企图在解散国会以后,在新国会的选举中依靠北洋军阀的力量,击败国民党而使该党擢升为国会中的第一大党。根据这一幻想,所以他们在国会将要被武力蹂躏的危急关头,并不与各党派联合起来共同挽救国会的命运,反而立于冷眼旁观的地位,并进而倒向督军团方面,替他们策划破坏国会。
就在众议院决定推迟讨论外交案的同一天,督军团又在倪宅举行紧急会议,研究系的重要人物公然参加了这个会议。督军团决定采取最后一个步骤,对国会再施以压力迫使通过对德宣战案,否则督军便联名呈请总统解散国会;在此项目的未达到以前,各督军相约不离京,以便集中力量,对国会和总统作战到底。
有人提醒他们,这样做是不妥当的,因为国会并未否决参战案,只是推迟了讨论时间,而推迟讨论是受了“公民团”威胁国会的刺激,是由于内阁残破不全,这些理由都是站得住的。此外,军人公开地干涉外交,并以此为借口来破坏国会,究竟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因此,不如借口国会宪法二读会中所通过的宪法草案条文,严重地违反宪政精神,呈请总统解散国会。
督军们对法律本来一窍不通,认为这个主意比他们的高明,决定采纳施行。倪嗣冲还补充了一个意见,就是总统如果拒绝解散国会,各督军便联名辞职,宣布不负地方治安的责任,大家也齐声叫好。可是,又有人提醒他们,这样做也不妥当,因为宪法尚未完成,假口宪法不良而请解散国会,未免言之太早,不如改作两个步骤,先呈请总统咨交国会改正宪法草案,如果国会拒绝改正,再呈请总统解散国会。此外,各督军相约不离京,可能会产生另外一种后果,如果总统命令北京军警监视大家的行动,岂不成为政治俘虏而无用武之地。联名辞职也有可能引起一种相反的后果,督军在自己的地盘内以辞职为要挟手段是可以吓倒总统的,在北京辞职,如果总统一概批准而由大家的部下来接任,岂不是自己解除自己的武装,成为手无寸铁的人。因此,不如在总统拒绝解散国会的时候,全体离开北京,回到防地进行反抗。
就在同一天,督军团用开快车的方法,呈请黎咨交国会改正宪法草案,全文如下:
窃维国家赖法律以生存,法律以宪法为根本,故宪法良否,实即国家存亡之枢。恩远等到京以来,转瞬月余,目睹政象之危,匪言可喻,然犹不难变计图善,惟日前宪法会议二读会通过之宪法数条内,有众议院有不信任国务员之决议时,大总统可免国务员之职或解散众议院,惟解散时须得参议院之同意。又大总统任免国务总理,不必经国务员之副署。又两院议决案与法律有同等效力等语,实属震悚异常。查责任内阁制,内阁对国会负责,若政策不得国会同意,或国会提案弹劾,则或令内阁去职,或解散国会,诉之国民,本为相对之权责,乃得持平之维系。今竟限于有不信任之决议时,始可解散。夫政策不同意,尚有政策可凭,提案弹劾,尚须罪状可指,所谓不信任云者,本属空渺无当,在宪政各国,虽有其例,究无明文。内阁相对之权,应为无限制之解散,今更限以参议院之同意。我国参、众两院,性质本无区别,回护自在意中,欲以参议院之同意,解散众议院,宁有能行之一日?是既陷内阁于时时颠危之地,更侵国民裁制之权,宪政精神,澌灭已尽。且内阁对于国会负责,故所有国家法令,虽以大总统名义颁行,而无一不由阁员副署,所以举责任之实际者在此,所以坚阁员之保障者亦在此。任免总理,为国家何等大政,乃云不必经国务员副署,是任命总理,虽先有两院之同意为限制,而罢免时则毫无牵碍,一惟大总统个人之意旨,便可去总理如逐厮役。试问为总理者,何以尽其忠国之谋为民宣力乎?且以两院郑重之同意,不惜牺牲于命令之下,将处法律于何等乎?至议决案与法律有同等效力一层,议会专制口吻,尤属彰彰悖逆,肆无忌惮。夫议事之权,本法律所赋予,果令议决之案与法律有同等效力,则议员之法律,无不可起灭自由,与朕开口即为法律之口吻更何以异。国家所有行政司法之权,将同归消灭,而一切官吏之去留,又不容不仰议员之鼻息,如此而欲求国家治理,能乎不能?况宪法会议近日开会情形,尤属鬼蜮,每一条文出,既恒阻止讨论,群以即付表决相哗请,又每不循四分之三表决定例,而辄以反证表决为能事。以神圣之会议,与儿戏相终结,将来宣布后谓能有效,直欺天耳。此等宪法,破坏责任内阁精神,扫地无余,势非举内外行政各官吏,尽数变为议员仆隶,事事听彼操纵,以畅遂其暴民专制之私欲不止。我国本以专制弊政,秕害百端,故人民将士,不惜掷头颅,捐血肉,惨淡经营,以构成此共和局面,而彼等乃舞文弄墨,显攫专制之权,归其掌握,更复何有国家?以上所举,犹不过其荦荦大者。其他钳束行政,播弄私权,纰缪尚多,不胜枚举。如认此宪法为有效,则国家直已沦胥于少数暴民之手。如宪法布而群不认为有效,则祸变相寻,何堪逆计。恩远等触目惊心,实不忍坐视艰辛缔造之局,任令少数之人,倚法为奸,重召钜祸,欲作未雨之绸缪,应权利害之轻重,以常事与国会较,固国会重,以国会与国家较,则国家重。今日之国会,既不为国家计,是已自绝于人民,代表资格,当然不能存在。犹忆天坛草案初成,举国惶骇时,我大总统在鄂都任内,挈衔通电,力辟其非,至理名言,今犹颂声盈耳。议宪各员,具有天良,当能记忆,何竟变本加厉,一至于此。惟有仰恳大总统权宜轻重,毅然独断,如其不能改正,即将参、众两院,即日解散,另行组织。俾议宪之局,得以早日改图,庶几共和政体,永得保障,奕世人民,重拜厚赐。恩远等忝膺疆寄,与国家休戚相关。兴亡之责,宁忍自后于匹夫?垂涕之言,伏祈鉴察!无任激切屏营之至!
这个呈文,传说是由研究系的幕后军师执笔代拟的。一切迹象证明:研究系不仅想依靠督军团的势力挽救他们在议场内已经失败了的关于宪法问题的主张,而且还企图在做不到时就解散国会,以便在下届国会中取得多数的地位。
这个呈文公推年龄最长的孟恩远领衔。督军和都统列名者为孟恩远、王占元、张怀芝、曹锟、李厚基、赵倜、倪嗣冲、李纯、阎锡山、田中玉、蒋雁行。由代表代替签名者为杨善德、张作霖、陈树藩、张广建、毕桂芳、姜桂题、杨增新。各省代表以本人名义签名者为冯国璋的代表师景云,刘显世的代表王文华,唐继尧的代表叶荃,谭延闿的代表张翼鹏。全部列名的督军和军事代表共计22人。只有安徽督军张勋、两广巡阅使陆荣廷、广东督军陈炳焜、广西督军谭浩明、四川督军戴戡并无代表在北京,所以榜上无名。
这个呈文看起来是22省区军事首长发出来的共同声音,是一种极其雄壮的声音。但是,实际上是倪嗣冲一手所包办的,一部分督军根本就没有预闻其事,一部分在“团结北洋派”的大题目下随声附和,还有一部分是被冒签者和被硬拉签名的。呈文缮就后,倪派人依次送往各督军的住处,接洽签名。李纯在天津没有回京,倪就以长途电话通知他,已经代他签了名。湖南代表张翼鹏不敢代谭延闿签名,要请示后才能决定。倪说:“你不能代表他,我却能代表他!”张翼鹏慌忙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此例一开,江苏代表师景云也不敢代冯国璋签名,而用自己的名字签名。云南代表叶荃、贵州代表王文华既未看见这个呈文,也并无人前往接洽签名,但是他们榜上都有名。因此,叶荃曾向黎声明被人冒签。冯国璋和西南各省督军也纷纷把自己的代表撤回。
倪嗣冲将此项呈文送到国务院,请其转呈总统,徐树铮就在呈文上盖了将军府的一颗大印,另外拟就了解散国会的一道命令,一并送往公府。
当天,总统府传出消息说,总统已经看见了这个呈文,总统认为:各省督军以个人的资格,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在宪法草案上提出某些意见,原无不可,但是联名提出来,并且要求解散国会,这就不是在轨道以内而是在轨道以外的一种行为了;总统为国家的最高行政首长,没有干涉国会制宪和解散国会的权力;愿意以个人的资格邀请国会议员谈话,代达各督军关于宪法草案的意见,以供议员参考,所以对这个呈文不拟批答。
20日,黎邀请国会中各政团领袖——政学会领袖谷钟秀、研究会领袖汤化龙、益友社领袖吴景濂、政余俱乐部领袖王正廷等到公府举行谈话会。黎提出各督军所指责的关于宪法草案的三个“缺点”,希望国会自动地加以改正。各政团领袖回答说,他们对此并无成见,可以转达本团体的议员重加考虑。
当谈话会结束的时候,有人问黎,如果督军团一定要解散国会,总统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们?黎说:“我抱定了九个字的主意: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
21日,黎召唤在督军团呈文上为首签名的孟恩远入府谈话。黎剀切地说明,解散国会在《约法》上是没有根据的,当前的问题在内阁而不在国会。芝泉(段)已经无法单独干下去,因此,解决时局的枢纽,惟有总理辞职,另外组织一个健全的内阁。现拟在徐世昌、王士珍、李经羲、赵尔巽四人中选择一人继任国务总理。孟恩远表示愿将总统的意见转达各督军,即由公府退出来,到曹锟的住所召开督军团又一次的紧急会议。会议散后,孟又单独到公府见黎,报告各督军讨论的结果,仍然主张维持段内阁。当天晚上,督军团又在府学胡同段宅举行会议。会议散后,约在11时左右,就有一批督军和各省军事代表,乘特备的专车到天津去。
第112章 黎免段职
督军团在北京胡作非为,一会儿主张对德宣战,一会儿赞成包围议会,最后又提到宪法,可是有一个最好出风头而又最好发议论的大督军张勋,此时却在一旁不发一言,不做一事。黎元洪忽然想到他的身上,黎想:这个老粗是反对对德宣战的,又是个不愿拥护段内阁的,倘能把他拉到自己的阵线来,岂不是可壮声威而寒段派之胆。黎用以联络张勋的是李经羲,李是前清时代的云贵总督,洪宪皇朝嵩山四友之一,最妙者蔡锷和张勋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洪宪将失败时和督军团倡乱干政时,这位年将就木的老官僚竟从冷宫中变成了红极一时的要角。李推荐江西籍国会议员郭同到徐州联络。
同时段祺瑞也看中了张勋,想从他的身上找出绝处逢生的路线来。段估计张有两件事可引为同志:第一痛恨国会,第二轻视总统。于是段派徐树铮秘密到徐州,请他借参战问题予国会以致命之打击。
张勋却自有打算:解散国会是绝对赞成的,驱逐总统亦无不可,可是假若两者之目的是拥段,则不愿白费气力;他想利用府、院之争,国会与内阁之争,造成复辟的机会。他向段的使者讨取合作的代价:“总理如能赞成复辟,这两件大事我姓张的一个人包办好了。”
张勋估计复辟的可能性:第一,段表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第二,冯国璋和陆荣廷可引为同志,其余的一般武人,张早已窥破了他们的心理,对内阁问题、参战问题、复辟问题一切都无所谓,他们没有中心思想,只以个人权位及地盘为前提。张又自命深深懂得一般人的心理,以为民国疆吏不及前清督抚之尊。这位“心理学家”抓住了许多要点,又利用北方政潮,所以决不踌躇地认为是复辟的千载一时之机。他对老上司(李经羲)并没有任何好感。他对黎的密使郭同,极口称赞:“咱们的大总统真是一位忠厚长者,咱断断乎不许别人欺负他老人家。倘有用得着张某人之处,咱们当部下的难道不能替他出一番死力!”郭回京报命后,黎认为张本是督军中最不可理喻的人,现在他尚且肯就范,还有哪个敢公然造反!他又深信张的话说一不二,绝非口是心非的人,所以他下了免段的最后决心。
督军团呈请解散国会,国会议员纷纷避居东交民巷和六国饭店,有钱的老百姓都纷纷逃难到天津。
5月20日后,段知道府方改派内阁总理的命令即将发布,因此召集有关方面举行秘密会议,讨论对策。到这时候,连最靠拢他的研究系人物也劝他做必要的退却,以便积蓄力量,待机反攻。于是段派范源濂到天津,请徐世昌出面来组织新内阁,本人愿意在新阁中留任陆军总长。徐这时当然不肯跳火坑,他表示他决不接受组阁的新命。
21日,段又亲访王士珍,请其权代内阁总理。王也向他作揖打拱地“敬谢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