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正在跟自己的左膀右臂用午饭。
午饭是标准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因为下午还要到文华殿朝觐,所以没有喝酒。
商暠给胡相盛一碗汤,笑道:“金钩海米冬瓜汤,鲜得掉眉毛啊,恩相再来一碗。”
彭赓却哂笑道:“恩相下午还要到太子那儿站规矩,你让他又喝汤又吃冬瓜,这不为难他老人家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商暠登时尬在当场,汤碗悬在半空,不知是该递上去还是收回来。
“啊?”胡惟庸却走神了,看看两人道:“你们又再吵什么?”
他从不阻止,甚至乐于看到两人吵架,因为他觉得手下人太过团结,不是好事。
“没,没什么。”商暠讪讪一笑,想要将汤碗收回。胡惟庸却接过去,自顾自喝起来,显然没听到彭赓刚才那句话。
“恩相,恁在想什么?”彭赓小心问道。
“啧,我今天心里有点不安生。”胡惟庸一边舀着汤,一边喃喃道:“莫不是哪里要出点事儿?”
“恩相管着整个大明,全国十二个省,一天出多少事儿?”商暠安慰道:“还是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嗯,这个猪油炒春笋真不错。”
“我担心的是江西那边。”胡惟庸叹口气,终于说实话道:
“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在布政司衙门里杀了刘琏……规矩是用来保护弱者的,所以我们应该按照规矩来啊。按规矩斗,我们还能玩得转。一旦掀了桌子,就只能拿脖子,去顶皇上手里的刀了。”
“是啊,这事儿皇上肯定不算完。”彭赓点头道:“但愿老沈能摆平吧。万不得已也只能壮士断腕了。”
“嗯,这是个办法。”胡惟庸舀了一个海米,细细咀嚼道:“老商,你待会写个条子给老沈,让他立刻把这事儿办了。”
“啊?”商暠彭赓吓了一跳,没想到胡相决定的这么快,吃个海米的功夫就决定让一个封疆大吏去死了。
胡惟庸却还一脸懊恼道:“唉,我应该让老沈一到南昌就动手,不该再留熊启泰这几天。”
“恩相,至于吗?”商暠壮着胆子问道:“不让老沈先试试能不能把这事摆平?熊启泰虽然做事孟浪了些,但对恩相是忠的啊。”
“看来你平时没少收他的礼。”胡惟庸却讥讽一笑道:“他要是不死,说不定就把你供出来,拉着你一起死。”
“恩相自然有恩相的道理,我支持。”商暠马上改口。
“恩相,真的这么危险了吗?”彭赓脸色发白的问道。
“但愿是我多心了吧,但我总觉着刘伯温到现在一直不声不响,反而说明他暗中在搞什么名堂,替他儿子报仇。”胡惟庸的担心还是主要来自对刘伯温的忌惮。
‘上回我杀他未遂,这次刘琏一死,他肯定也把这笔账算在老子头上。不跟我拼命才怪呢。’胡丞相心里慌成狗。
三人正说话间,外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相爷,江西急报。”
胡惟庸手里的勺子,啪的掉在地上摔碎了。
“进来。”商暠忙替他应声。书办便进来,奉上一份密报。
“是沈立本发来的。”他看一眼,忙起身到书桌旁,拿起裁刀,裁开信封,掏出信瓤。
只看了一眼,商暠就像胡惟庸一样,呆成了木鸡。
彭赓奇怪的接过他手中的信,一看,也呆若木鸡了。
“发什么呆啊,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吗?”胡惟庸反倒清醒了。
“恩,恩相,老六现身南昌了!”商暠结结巴巴道。
“完了……”胡惟庸眼前一黑,竟然晕了过去。
当天下午的文华殿朝觐,胡惟庸头一次告假,请假的原因是食物中毒……
第五一零章 王氏有好女
南昌城,钦差行辕。
朱桢正笑眯眯的接见前来拜见的王弼父女。
“拜见殿下。”王弼带着女儿,大礼参拜楚王加海王殿下。
“哎呀,王将军快快请起,还有这位小妹妹,也不要多礼。”朱桢笑容可掬道:“本王很随和的,把我当成一家人就好。啧啧,王将军真是会生女儿……”
却说王弼那个女儿啊,生得眉眼温柔,五官恰到好处,看上去温和娴静、不染俗尘,却又胸怀宽广。
嘿,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本王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妹妹?”老六便问道。
少女被他羞得面红耳赤,低下了螓首。
“小女与刘家小姐是从小的手帕交,兴许殿下是在诚意伯府见过她。”王弼赶忙解释道:“此番听说刘家小姐来南昌,她也央着末将,带她一起来探望。”
“那太好了,刘璃眼下正需要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呢。”朱桢笑着吩咐道:“快把她叫过来。”
不一时,刘璃出来,见到王家小姐果然十分惊喜。二女难免抱头哭了一场,便拉着手到后头说话了。
一直到两道倩影消失在门外,朱桢才依依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殿下。”王弼这个汗啊,总觉得殿下还小。所以带着女儿登门,现在看来,今日孟浪了。
“哦。”朱桢回过神,笑道:“今日请将军过府一叙,一是感谢将军这段时间的鼎力相助。多亏了将军,本王方能稳住南昌的局面。”
“殿下言重了,都是末将分内之事。”王弼忙谦虚道。
“再一个就是,根据父皇旨意,后续还要在江西将黄册和里甲制推行到底。”朱桢沉声道:“这件事没有将军的配合,是万万做不到的。”
“殿下放心,但凡有令,末将必竭力奉行。”王弼先表个态,然后道:
“只是殿下容禀,江西多山地,民情复杂,而且还有正一道根深蒂固。如果不先搞定那帮牛鼻子,极易诱发民变。到时候不好收场。”
“这么说,我大明的‘百战百胜双刀王’,也不敢惹那张天师吗?”朱桢似笑非笑道。
“殿下误会了,”王弼忙解释道:“若是冲锋陷阵,两军对垒,十个张天师也不够末将砍的。只是末将寻思,殿下推行新政,肯定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故而才斗胆妄言。”
“哈哈哈。”朱桢方大笑道:“看来王将军不止有打仗的本事,对内政也很有一套啊。只要不是跟熊启泰一样,也收了正一道的黑钱就好。”
王弼的汗珠子刷就下来了,登时如坐针毡,起立欠身道:
“正要禀报殿下,末将去岁上任后,确实收到了正一道一笔不菲的孝敬。末将当时以为是正常的炭敬,就收下了。现在让殿下一提醒,不禁悚然想到,莫非这笔钱有问题?”
“坐啊,王将军你坐啊。”朱桢笑着摆摆手,一脸和善道:
“本王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那种人,知道一些常例陋规在所难免。好比王将军都当上一省都指挥了,光靠那点官俸禄,怎么养的起那班幕僚清客?”
“是,是……”王弼虽然坐回去,但屁股只挨了一点椅子边儿,底气不足道:“殿下真是太体谅下面了。”
“但关键是,人家拿这笔钱,到底是用来求个平安,最多行个方便的。还是想以小博大,让你拿更大的利益来换的。”朱桢加重语气道:
“要是后者的话,那就不能忍了。敢拿朝廷的利益换取好处,必须严惩不贷!”
“明白明白。”听殿下这样界定,王弼明显松了口气。他擦擦汗,赔笑道:
“末将向殿下保证,绝对没有损害过朝廷的利益。也绝对不会收那种黑钱的。就连去年那笔钱,末将回头就上缴给殿下。”
“那倒不必,王将军自己留着就好。”朱桢也松了口气,为了把王弼摘出来,他搜肠刮肚找的这番说辞容易吗?
其实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王弼身为一省军区司令,就算什么脏活都不掺合,熊启泰那帮人也绝对不会少他一份好处的。
再看熊启泰调动起江西都司的军队,一点都不见外,就知道那好处,绝对小不了。
可眼下的形势明摆着,要想破局,就必须拿下正一道。
要跟正一道摊牌,江西的军队必须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所以这种时候,对王弼只能敲打一番,让他老老实实站在自己和朝廷这边。而不能像对熊启泰那帮人一样赶尽杀绝。
才不是因为王弼有个好闺女呢,嗯,不是。
……
王弼虽然是大明有数的猛将,但心思十分活络。他知道楚王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便赶紧表态道:
“殿下只管放心,江西都司的军队,都是咱们淮北来的老兄弟,而且落的也全是军户,本来就不用交税。黄册也好,里甲也罢,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所以,军队这边完全不用担心,末将拿人头担保,一定全力听从殿下的旨意,绝不会打一丝折扣!”
“好好好,将军这样说,本王就放心了!”朱桢这回笑出了后槽牙,好歹没有对牛弹琴表错情。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必须得先搞定张天师。此乃小事一桩,就交给本王了,你瞧好就行。”
“明白,殿下乃堂堂双亲王,张天师又如何,也只能乖乖俯首下拜。”王弼先恭维一句,又提醒一句道:
“只是‘南张北孔’,都是传承超过千年的大世家。张天师又是皇上钦定的天下道教总领袖,殿下还得适度照顾下他们的体面。不然牛鼻子们是要背后说坏话的。”
“多谢提醒,本王记住了。”朱桢一脸受教。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江西卫所的分布情况,哪些地方兵力不足,需要朝廷增援之类的具体事项,待到殿下端茶,王弼便识趣的起身告辞。
“本王师侄女在南昌,一个人孤寂的很。”朱桢把他送到厅门口,拉家常似的笑道:“若是方便,就让令爱多来和她说说话。”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王弼忙点点头,然后一狠心,一咬牙道:“反正小女在家也无事。这段时间,就让她跟刘家小姐做个伴吧。”
“这样最好。”朱桢大喜道:“本王就可以……专心正事,不用分心了。”
说着他又亲热的拉住王弼道:“来都来了,用罢午膳再走吧。”
王弼还没见过这种把人送到门口又留饭的,讪讪道:“恭敬不如从命。”
第五一一章 燕王驾到
就在朱桢以为,要独自面对江西的复杂局面时,一个好消息传来,燕王朱棣将率领两万禁军入驻江西,配合他完成父皇的任务。
而且燕王来得十分迅速,朱桢这边刚接到旨意,没几天他就率军到了南昌城外。不愧是老朱家最快的男人。
老六赶紧让曾泰安排迎接事宜,如今江西没了布政使,曾泰这个按察使只能‘一肩挑两房’了。
……
二月二,龙抬头。江西已是草长莺飞,春花烂漫。
章江门外,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朱桢率领曾泰王弼等一干南昌城内剩余官员,在官船码头迎接燕王驾到。
众官员只见燕王殿下座船之后,一艘接一艘满载禁军的官船直连天际。全都心下了然,皇上此番是动了真怒,要在江西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