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到现在,老六也没置办好这些家什儿。不是他抠门,而是等闲用不着,还占地方,弄它作甚?
这回是大哥特意将他自己的仪仗减去了几样太子专属的,便成了亲王的全套出行仪仗,浩浩荡荡护送着他招摇过市,来国子学的上任。
朱桢坐在当间的玉辂上,隔着珠帘看着望尘拜舞的宋讷和国子学生,很难不飘飘然。
好在那些挂在竹竿上的人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是来耍威风,而是来攻坚克难的。
玉辂稳稳停在山门口,小宦官赶忙摆好金脚踏。
汪公公亲自挑开车帘,恭请殿下下车。
朱桢这才扶了扶头上的翼善冠,步履沉稳的走下车来。
“平身吧。”他缓慢而庄严道。
“谢殿下……”宋讷率众应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看到楚王殿下的脸,他不禁一愣。
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现在高贵无比,令人不敢逼视的楚王殿下,却跟那洪学丞,长得不说一模一样吧,简直就是别无二致……
宋讷下意识左右看看,果然没见洪学丞的人影。
他这才恍然,原来洪学丞就是楚王殿下啊……
怪不得口气那么大。其实他就是在实话实说罢了。
朱桢朝他眨眨眼,然后正色道:“宋司业是吧,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罪臣才是久仰殿下大名。”宋讷也赶紧配合道:“国子学能得殿下亲掌,诸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但愿。”朱桢点点头,便在宋讷和众随从的簇拥下,以第三种身份进了国子学的大门。
第六四五章 另外三件事儿
生员们躬身侍立两旁,忍不住偷窥楚王殿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只见那楚王殿下居然跟洪学丞长得一个样……
众生员对他那番食堂演讲还记忆犹新,‘本官来这里,就办三件事,伙食、伙食,还是他么的伙食!’
当然他带来的改变绝非伙食,整个国子学的学官都被他一锅端了好不好?
洪学丞那英姿勃勃的形象犹在眼前,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了楚王加海王殿下?
生员们全都目瞪口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太快……
马君则却长长松了口气,他不像铁铉几个那么年轻,他是见识过社会险恶的。一直隐隐有些担心。
倒不是担心被老六骗了,而是担心他们几个被卷入漩涡,到时候老六拍拍屁股走人,他们成了被报复的对象。
现在楚王殿下来亲自担任祭酒,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瞧瞧,君则兄的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杨士奇小声调笑道。
“噤声。”胡俨低声呵斥道:“我们现在是殿下的人,更要以身作则。”
“好家伙……”杨士奇倒吸口冷气,没想到连老胡也不淡定了。
其实就连他自己,此时也心潮澎湃,情不自禁的畅想起,自己一片光明的未来。
杨士奇暗骂自己没出息,破了宠辱不惊的心境。可这种不可能的奇遇,可能只有黄观这种心如止水的怪胎,才能保持平静吧。
他正暗暗自责,却听黄观小声问铁铉道:
“哥,殿下不会怪我们,当初笑话他半夜做梦背书吧。”
“你又没笑话你怕啥……”
“可是我跟着笑了一声,虽然就一声,殿下不高兴怎么办?”黄观忧心忡忡道。
“……”杨士奇心说,得,眯一鸠样。
……
彝伦堂前,举行了隆重的祭酒上任仪式。
隆重的八佾之舞后,朱桢给孔圣上了香,拜了文曲星,又接了宋讷的祭酒大印,然后再次受师生隆重拜见。
最后,他发表了自己的就职演说。
“本王来这里,就为三件事!”
“……”台下的生员们神情古怪,险些跟着喊出来。
“但不是‘伙食、伙食还是伙食’了。”朱桢莞尔一笑,等于默认了自己就是洪学丞。
之前国子学的危急,他处理得不赖,自然不避讳将马甲归于自己。
要是成绩太差,那就该打死不认了。
诸生终于忍不住嗤嗤笑起来。之前的恐怖紧张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
“当然,伙食还是要搞好的。”朱桢笑道:“吃好喝好才能学好,这点本王跟洪学丞,英雄所见略同。”
生员们又是一阵笑。都觉得楚王殿下让人如沐春风,跟那宋讷真不一样。
“那么是哪三件事呢?”朱桢举起三根指头道;“改革,改革还是改革!”
“首先,学制要改。之前学制存在严重的问题,比如国家辛辛苦苦培养四年,再加上在府县的五六年,整整十年!却被罚做吏员,这显然是极大的浪费,也是对生员自尊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从今往后,生员一律不再罚做吏员!”
生员们闻言,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这是他们最大的心病了……殿下一上来就给他们解决了。
“当然,具体的方案,还得本王跟有司商定后,再禀报父皇批准才能作数。所以这里就先按下不表。”朱桢接着高声道:
“其次,学规要改——诸生是来受教育的,不是来受虐待的。所有超出正常范畴的规矩,统统都要取消!比如自即日起,取消晚课!”
“所有生员,生病了要及时送医,不超过三天的病假,只需要跟本班助教请假!”
“生员也是未来的官员,要保全体面,是以生员犯错,改为罚抄学规、禁足思过,直至开革充军等处罚手段!绳愆厅自即日起,取消鞭笞之刑!”
“学规不能有悖人伦,所有入学两年以上生员,可以放假回家探亲一次,给与脚力,立限还校,违者罚之!”
“第三,教舍也需要改,夫子庙前身不过是应天府学,现在成了全国最高学府,教舍宿舍全都拥挤不堪,师生生活学习的环境太恶劣。所以本王已经奏请父皇,在鸡鸣山下建设一座大十倍的新校园!”
朱桢每说一条,生员们都爆发出一阵欢呼。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将之前痛苦和恐怖彻底掩盖……
……
仪式之后,学生回教舍自习。
朱桢移驾祭酒堂,接受学官的参拜。他面前的大案被覆上了黄绫,身后也换上了亲王宝座。
但还是很不体面……因为除了宋司业、罗学丞外,就只剩没跟着闹事的小猫三两只了。
比起之前宋讷升堂时的隆重场面,眼下草台班子的既视感十分浓重。
不过朱桢没啥好抱怨的,因为那些不在的学官,都是被他亲手抓起来审判,然后送上断头台的。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寒暄的,也不用自我介绍了。”朱桢淡淡道。
那几个学官忙畏惧的点头。他们虽然没被牵连,可之前这段时间人人过关,天天被反复盘问,写自白书写到吐,也没少被老六拾掇。
“就像刚才在彝伦堂说的,国子学改革的大政方针还需要酝酿一段时间。”朱桢便接着道:
“大伙儿合计合计,这段过渡期该怎么度过吧?”
“回禀殿下,当务之急是赶紧请翰林院选派讲官,”宋讷便先道:“还得请吏部任命一批学正、学录,不然根本无法组织教学,甚至连最基本的秩序都无法维持。”
“补充讲官学官,确实是当务之急。”朱桢却有不同看法道:“但现在再随便来一批,跟之前那些没头没脑的死鬼有什么区别?完全没区别嘛。所以这次宁缺毋滥,每个教师都要经过本王亲自严选,必须要政治可靠、业务过硬、师德无亏才行。”
“那可不知得到啥时候了。”宋讷焦急道:“这段时间怎么应付?就我们这几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
“所以本王让老生放假嘛。”朱桢却早有打算,道:“你们只教新生就行了,这下可以应付了吧?”
“勉强吧。”宋讷无奈道。他还想完事儿死一死呢,这下又得把死期往后拖了……
第六四六章 避暑
炎炎夏日,蝉鸣不止,国子学校园中又恢复了琅琅读书声。
虽然率性堂的高年级学生在各衙门实习历事。中年级的两个班也放假探家去了。学校里眼下只有低年级的学生在,但也足有三十三个班之多。
老六却迟迟不肯增加教师,非要坚持宁缺毋滥,逼得宋讷天天从早到晚上大课,累得满嘴起大泡,就连罗老师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给生员们讲起了‘道德与法治’……呃,就是《大明律》。
他自己却几天不露一面,美其名曰‘要集中精力思考国子学的未来’,让罗老师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躲避清闲跟妹子避暑去了?
罗老师还真是了解老六,他确实是去避暑了。但没出南京城,而是带着老师一家来到清凉门内的清凉山上。
这里曾是南唐皇帝最中意的避暑胜地,山上的茂密竹林传说还是李后主所栽。
据说李煜在位期间,每当炎热夏天来到时,便会抛下恼人的朝政,携心爱的大小周后来到这山上的避暑行宫纳凉填词。
几百年过去了,李煜所建行宫早已湮灭,取而代之的楚王殿下的避暑宫了……如今他身兼数职,愈发忙了,加上人也大了,每日回宫住宿多有不便。
所以他便奏请父皇,将清凉山赐给自己,作为在京时的居所。朱元璋一口答应,不过钱是一分不给的。
其实朱元璋给他哥哥们,都掏钱在京里盖了王府。但到了老六这里,老贼就抠搜起来,还给他钱?不问他要钱养儿子就不错了。
当然老六也是没钱的,只能让总理海政衙门出马,在此兴建了‘海政第一疗养园’。
楚王殿下也是海政衙门的一员,先试用一下一期落成的疗养区,这很合理吧?
……
清凉山间竹林中,有一引山泉水的小池,池畔湖石叠嶂、卵石铺地,有一六角凉亭。
人坐亭中,江风送爽,多竹生凉,竟无丝毫暑气。
刘璃身着翠裙、秀发如瀑,在亭中焚香抚琴,更为这写意的画卷平添几分幽雅。
朱桢跟刘伯温对坐在一张几案旁,案上却堆满了书籍。看封皮,尽是些《测圆海镜》、《四元玉鉴》、《杨辉算法》之类的算数书籍。
“九归古诀是‘归数求成十,归除自上加。半而为五计,定位退无差’……”刘伯温拿着那本杨辉的《乘除通便算宝》,吩咐一旁做记录的刘祥道:
“杨辉在这四句古诀的基础上,又添注了三十二句新口诀,使之更加明确。先一并记在珠算的归除法一章中,等我回头作注解。”
“要的要的。”朱桢从旁一边吃着刨冰,一边点头道:“再加上‘凑倍除法’,珠算除法这一篇,内容就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