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停下脚步,等云初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才拱手道:“我现在有些恨自己身在温氏一族了。”
云初哈哈笑道:“胸怀猛鬼之志,长恨肉身弱小,此乃人之常情,流言兄不必自责。”
“可是,看你们办事情真的很痛快啊。”
“那就请你家老祖动用家法将你开革出族,这样你就可以跟我们一样随心所欲的办事情了。
包括将眼前这个混账杂役的骨头抽出来当鼓槌用!”
云初话音刚落,前边领路的杂役就脚底下打绊子,重重的摔了一跤。
云初俯身瞅着他道:“再敢带着我们多走一步的冤枉路,我真的会把你的骨头抽出来当鼓槌。”
杂役连滚带爬的起来,领着云初温柔两人,穿过两道月亮门,在一间满是落叶的荒僻院子停下来,往里面指了指,就逃命似的跑了。
长安的人家,大多不会在院子里栽种槐树,总觉得这东西比较招鬼,不吉利。
狄仁杰院子里的这棵槐树明显不是人工栽种的,而是不知道哪一年有一颗种子落在了墙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就长成了一颗大树。
槐树这东西总是先开花,后长叶,叶子长得很迟,所以叶片轻薄,这样的叶子注定不会在枝头多停留,所以,最早被秋风摧垮的树叶,就是槐树叶子。
一年四季中,至少有两季,槐树都是阴森森的将枯瘦怪异的枝干插向蓝天,像是跟这个美好的世界有仇要报。
狄仁杰的桌案上堆满了卷宗,几乎将他的身影都给埋没掉。
当云初,温柔来到大槐树下的窗口,狄仁杰忍不住皱眉道:“你们怎么来了?”
云初坐在窗台上道:“打扰你与女鬼幽会了?”
狄仁杰摊摊手道:“我现在正是人憎鬼厌的时候,没有女鬼愿意来。
你们两个也不该来。”
温柔轻笑一声道:“我们两个要是也不来,你以后说不定就真的变成鬼了。”
狄仁杰摇摇头,用拳头捶打一下胸口道:“我这里是热的,还有东西在跳动,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我这人当不成鬼。
不过,我要赶紧回一趟并州,完婚,升官,再杀回大理寺当大理寺丞,才有资格将这里所有的案子都亲自过一遍,这些人断案的手段,实在是太粗糙了。”
云初道:“这么说,回并州当法曹,是你跟大理寺卿要求的?”
狄仁杰冷笑一声道:“我一介从八品小官,哪里能入人家的法眼,是我找温柔兄帮忙,将我找出来的错案,递送到了御史台,人家才勉为其难的答应把我弄去并州当法曹,还说,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好像这大理寺是他家的一般。
如果不是我官职卑微,就凭他草菅人命这件事,我就能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云初瞅着狄仁杰凌厉的目光,就知道这看起来阴森森的大理寺真的是一处鬼蜮。
狄仁杰站起身,从墙上取过一柄铁钩,还把一串钥匙挂在腰上,从屋子里走出来对云初跟温柔道:“既然来了,正好参观一下大唐监狱,反正你我三人,将来必定是要走一遭监狱的,先熟悉一下没什么错。”
温柔摆着手道:“我应该不会。”
狄仁杰冷笑道:“我们三人中,你才是第一个被人下狱的,你信不信?”
温柔猛烈的摇头道:“我不信!”
狄仁杰继续冷笑道:“等我们两个去监狱看你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说完就按着温柔的脖子向院子侧面的一道铁门走了过去。
狄仁杰屈指在铁门上敲击了三下,铁门上的一个小窗就打开了,露出一双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死鱼眼。
随即,铁门被打开,狄仁杰就带着云初跟温柔走进了这条幽深而又潮湿的地道。
“这里没有好汉……着实是一个都没有,不论在外边是何等没遮拦的好汉,刑求之下,没有不说的,哪怕生编硬造的也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招揽……顾不得自己的招供会不会祸及家人,祸及族人,只求速死。”
在地道里,狄仁杰的声音,带着回响,也就带着几分庄严的意味。
来到一间牢室前面,狄仁杰手中的铁钩猛地伸进去,然后用力往回拖拽,顿时,一张惊恐的面容就出现在云初跟温柔的面前。
狄仁杰一手拉着钩子锁住罪囚的脖子,另一只手指着那张脸道:“你们知道他是何人吗?”
第四十八章 丢掉鱼饵的鱼
云初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的面容,表示完全不认识。
温柔也看了好一阵子才犹犹豫豫的道:“高阳公主司丞宦元寿?”
狄仁杰笑着对云初道:“玄奘大师对你不错,老猴子更是待你不薄,窥基虽然没有主动接近你,但是,只要是你所求,他没有不答应的。
那么,你想不想知道玄奘大弟子辩机是怎么死的呢?他果真与高阳公主私通才被太宗皇帝腰斩了吗?”
云初摇头道:“我不想知道。”
狄仁杰把脑袋凑到云初面前道:“为什么不想知道呢?你就不想知道三十六岁的辩机为什么会被十六岁的高阳看上,并且迫不及待的在野地苟合吗?”
云初继续摇头道:“情之所至,兴之所至,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
狄仁杰嘿嘿笑道:“一个自幼苦修的僧人,在三十六岁之时还能保持丰神俊朗的模样,你信吗?”
云初摇头道:“我见过五十岁还能勾引小娘子的人物,不稀奇。”
“太宗皇帝龙御归天的前一年,高阳公主还在侍奉太宗皇帝汤药,在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三年,高阳还被册封为大唐长公主,以她公主身份来说,加上一个长公主,已经快要达到巅峰了,如果她与辩机有染,你以为太宗皇帝,陛下,会如此对待她吗?”
云初没有回答,他发现狄仁杰现在有些疯魔了,就拉着他的胳膊,取过铁钩,放过了那个被他锁脖子,锁的翻白眼,吐舌头的宦元寿。
随即,那个人就惊恐的钻进黑暗里去了。
狄仁杰的笑声在昏暗的甬道里响起,很刺耳,就像有一大群乌鸦在叫唤。
等过了好长好长时间,狄仁杰才平静的对云初跟温柔道:“这才是我准备离开长安回并州老家当法曹的原因。
我其实不怕大理寺的这些人,这些人屁股没一个是干净的,只要温柔兄这边的渠道还畅通,他们拿我没辙。
我害怕的是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就会发现越来越多没办法解释的案子。
你是知道我的,解开一个个谜团,对我来说有着无穷无尽的诱惑力。
现在,我发现辩机死于阴谋,那么,高阳又是怎么死的呢,她的死是不是另外一个阴谋呢?
如果高阳的死是阴谋,那么,薛万彻,柴令武这些人呢?
如果薛万彻,柴令武这些人之死是阴谋,那么伙同他们造反的荆王李元景呢?
假如李元景之时是阴谋,那么,死于高阳一案的吴王李恪呢?
啊呀呀呀,一个等着秋决的死囚,在你们眼中只是一个死囚,但是啊,在我的眼中却蕴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座金矿,总是忍不住想要去挖一挖。
可惜了,不能挖了,我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所以,我要回并州老家,娶妻疗伤,稳定心神。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就已经把这些事情给忘记了。”
云初大笑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跟温柔两个要当我的傧相,去迎亲。”
狄仁杰笑道:“好啊,好啊,这就去收拾东西离开这个该死的大理寺,还是回到我的陋室居住,先去澡堂子,让二牛这个家伙给我好好的搓个澡,我觉得待在大理寺整个人都要臭了。
再高高兴兴的在大食堂混一段美食,待我并州法曹的官凭下来,就回老家娶亲。”
温柔就在一边看着这两个人,有些羡慕,他之所以拉云初过来,就是发现狄仁杰不对劲,希望云初能过来劝诫一下,让他早点跑路。
结果,过来之后,云初什么话都没有说,两人就是听了狄仁杰说了一些疯话。
然后,狄仁杰就变得跟往日一模一样,可以带着胜利果实回并州成亲,升官去了。
他也看的出来,狄仁杰不需要别人劝诫,他心里明明白白的,就是一个人待在大理寺里有一肚子的大发现却无人诉说。
现在终于说出来了,他的念头也就通达了。
云初进大理寺的时候吗,没有人理睬,当他带着狄仁杰离开的时候,那些公廨窗户上探出来了很多的脑袋,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如蒙大赦的。
才回到晋昌坊,不仅仅是狄仁杰深深地呼吸这里的空气,就连温柔也显得放松了很多。
“你云氏真的很厉害啊,九月十二日前后三日,总共七天的时间里,平康坊里的二十三个一部美人,都被你云家给包了,你要小心长安市上的那些纨绔子弟们找你的麻烦。”
听了温柔的话,狄仁杰眼睛一亮,马上道:“那一晚,你要对付虞修容,应该没时间浪费在其余的美人身上吧,招待这些美人的事情就交给我……还有温柔兄。”
云初冷笑一声道:“你们想差了,那些美人根本就不是为我成亲准备的,而是家里有两个刁奴,准备把我的亲事办成一个类似上元节一样的卖货活动。
到时候,晋昌坊一定是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美女如云,美食遍地,美酒如水,货物堆积如山,各种彩灯,各种杂耍,木偶戏,皮影戏,药发傀儡,壮汉赤脚登天梯,听说天梯就十几丈高,美人只穿水衣荡秋千,荡到高处会从秋千架上往一个巨大的装满水的木桶里跳……”
狄仁杰目瞪口呆,半天才道:“必定是要收你们晋昌坊门票钱的是吗?”
云初瞅着温柔道:“两百钱!”
温柔呆滞道:“我还听说,晋昌坊会把美酒灌进水池,任人用勺子饮用?”
云初苦笑道:“反正那一天,一定会让那些来晋昌坊的人,狂欢到天亮。”
“到天亮?”
“没错,甚至还能租用晋昌坊马球场里的球马打马球,当然,只限于女子。”
狄仁杰听得心驰神飞的道:“我可以带几个人进来?”
云初冷笑一声道:“休想,你能进来那是因为你就住在晋昌坊,温柔兄要进来,需要我花钱。”
温柔不解的道:“这是为何,会让你很难堪的。”
云初叹口气道:“这甚至不是一个私人事件,而是一个官府事件。
这几天,东市市署的人会进驻晋昌坊,衡量这几日的商税收纳状况,继而衡量一下有无必要将这种事情继续下去,他们还想看看,长安人狂欢几日,才能把手中的闲散钱财消耗光,也把他们想要玩闹的心思消耗光。
因此所有人不能徇私,家里的两个刁奴,希望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盈利数字。
看看,这笔盈利能否支撑晋昌坊开办两座私塾,两家平准药房所需。”
狄仁杰抚掌大笑道:“老子离开大理寺果然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啊,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温柔兄,等到将新人送进洞房之后,你我二人把臂夜游如何?”
温柔摇摇头道:“不成,拙荆最喜上元巡游,今年上元,她刚刚生产,没有玩耍成,已经遗憾良久了,这一次正好补上。”
云初冷笑道:“来的时候尽量多带一些钱,你要知晓,这一次的巡游,人家要干的最主要的事情是卖东西给你,我担心你会吃大亏。”
温柔笑道:“左右不过是一些铜钱而已,只要高兴,多出一些钱财也无妨。”
说完话,温柔径直去了大食堂,狄仁杰去了澡堂,只剩下云初站在竹林边上长吁短叹。
自己送到雍州牧衙门的文书,至今还没有得到回复,看来,李慎这个雍州牧,真的是屁用不顶啊。
如果可能,云初不想回到家里,如今的家里是真正的人满为患,每个人都有客人需要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