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扭捏一下,再看看那四个壮汉正在为最后一口争论,就慢慢的走过来,坐在贺兰敏之对面。
贺兰敏之又问胖妇人要来一个干净碗,给士子倒了一碗酒道:“慢点喝,这酒太烈。”
士子端起酒碗,先是嗅嗅酒气,然后长吐一口气,就大口喝了一口酒。
贺兰敏之准备看士子笑话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家伙一大口烈酒下肚之后,却面不改色,还用手抓了一大把满是蒜泥的手撕羊肉吃了下去。
酒水,羊肉下肚之后,士子站起身朝贺兰敏之施礼道:“雪天,贵人,美酒,佳肴,此乐何极也。”
贺兰敏之瞅着还剩下的大半碗烈酒道:“你可以继续喝,我这里还有。”
士子摇头道:“这一口酒,这一口肉,已经让我的心意满足了八分,再喝,再吃,便是糟蹋了这美酒,美食。
薛长风谢过贵人赏赐。”
说罢,竟然将桌子上的书本夹在胳肢窝里,掀开帘子便走进了茫茫风雪中,如此好酒之人,竟然对剩余的美酒没有半分的留恋之意。
就在贺兰敏之发愣的时候,一个裘衣壮汉红着脸来到贺兰敏之面前道:“这半碗残酒,想必贵人是不饮的,不如赏赐给我们兄弟如何?”
贺兰敏之点点头,壮汉就欢呼一声,立刻拿走那半碗酒,继续与同伴轮着分享这点残酒。
不知为何,贺兰敏之有些羡慕这四个壮汉,羡慕他们有简单的满足。
他不羡慕那个对自己很苛刻的士子,他那样的克制自己的欲望,实在是非常的无趣。
手撕的蒜泥羊肉,确实就需要用手抓着吃,当蒜泥的辛辣与膏腴混合之后,只剩下奇香溢满齿颊。
两大碗烈酒足足有三斤,满足了一个士子,也醉倒了四个壮汉,贺兰敏之眼瞅着四个壮汉摇摇晃晃的离开了这个棚子,他们的肩膀相互纠缠着,所以,身体连接在一起,却有八条腿,虽然醉了,却走的很稳当。
“这都是些什么人?”
贺兰敏之吃完羊肉之后问胖妇人。
胖妇人摇头道:“不晓得,只知道他们是来喝羊汤,吃羊肉的客人。”
贺兰敏之点点头,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来这样的小摊子上的人,可不就是客人吗?
就在他拿起一块馕饼准备咬着吃的时候,却被妇人叫停了,接过他手中的馕饼,以极快的速度将馕饼撕扯成指甲大小的块,堆在一个空碗里,又把贺兰敏之吃剩下的羊肉跟羊汤交给自家男人。
只见男子将贺兰敏之吃剩的羊肉跟羊汤添加一点萝卜,重新回锅,添加了一勺汤,就把扯碎的馕饼倒进汤锅里,大火煮开之后,加一点盐巴,撒一把青蒜,就重新放在贺兰敏之的面前。
“尝尝!”
胖妇人脸上谦恭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行家的骄傲。
似乎贺兰敏之不吃这一碗剩饭,就会损失一碗财宝一般。
贺兰敏之拿起筷子在桌面上顿一下,让筷子一并齐,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这东西不好吃,他就准备把这一碗东西扣在这个老婆娘的脸上……
落雪到了半夜就停了,房间里的火盆早就熄灭了,贺兰敏之冷得睡不着,见窗户纸上一片雪白,就裹上被子,打开窗,瞅着黑夜中的那一轮明月……他又想起昨日傍晚,吃过的那一碗羊肉汤泡饼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好人是一种幻象
“贺兰敏之表现得越是正常,就说明这人越不正常,也就说明这个人距离真正的疯狂已经越来越近。”
云初放下手中的记录,对温柔道。
温柔笑道:“你是准备逼疯他吗?”
云初摇摇头道:“我需要贺兰敏之保持这种冷静的疯狂才能成事。”
“现在,贺兰敏之这个既多情又无情的人已经喜欢上了那个小摊子以及去小摊子上吃饭的人。
你准备怎么进行下一步行动呢?”
“让那个小摊子成为他目前孤独生活的核心内容,给他一个错觉,这个世上除过那几个高高在上对不起他的人之外的人,全部都是美好的,善良的,无害的。”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
“我需要那种强烈的落差感,我需要将贺兰敏之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撕成碎片放在他的面前。
还需要他保持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智慧,如果仅仅需要一个疯子的话,不值得我们如此大动干戈。”
“以长孙无忌的嗅觉,他不可能不会察觉,毕竟,他也想利用贺兰敏之。”
“对啊,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利用贺兰敏之,而我们是想单纯的安慰一下贺兰敏之,不会伤害贺兰敏之的一根毛,在某些时候,我们甚至会保护他,成全他,帮助他。”
“所以说,我们是好人是吧?”
云初刚要点头承认,就听狄仁杰冰冷的道:“你说我们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说我们是好人,这两个字安在我们身上,让我有一种强烈的呕吐感。
钟馗就是因为受不了你们两个,所以,宁愿去终南山修庙,也不肯跟你们同流合污。
我也快了。”
温柔不理睬狄仁杰的话,对云初道:“裴行俭邀请我们去看他外室公孙跳舞,我总觉得那里好像不对,你们两个去不去?”
狄仁杰道:“我们看过更加精彩的,所以,不去。”
温柔诧异的道:“啥时候看的,为何不带上我?”
云初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温柔呆滞了好久,才低声问道:“说实话,公孙家里的那个小男孩是你们两个谁的?”
狄仁杰瞅着云初道:“你看,我就说过,这人根本就不算是一个好人。”
云初叹口气道:“裴行俭只要跟我们提及他的外室公孙,必然是有事求我们,所以,我也不去。”
温柔大叫道:“你们还说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
狄仁杰道:“你可以直接去问裴行俭。”
温柔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我是郭待封那个到处求官,到处碰壁的蠢货吗?”
云初笑道:“郭待封搞错前后顺序了,他应该先求官,再求爵位的,皇帝一次性的满足了他的最高愿望,就说明,在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给他别的东西了。”
狄仁杰道:“裴行俭为何要如此不遗余力的帮助郭待封呢?”
云初叹口气道:“因为契苾何力在安东失踪了,随行的一千亲卫全部战死。”
温柔皱眉道:“为何我不知道?”
云初道:“文官里面除过我之外,没有人知道。”
温柔道:“皇帝也不知道?”
云初摇摇头道:“不知道。”
狄仁杰道:“他们好大的胆子啊。”
云初叹口气道:“安东一地,已经被大唐军队梳子一般的梳理过好几遍,残余的高句丽人根本就没有能力硬撼契苾何力亲卫的本事。
能干出这种大事情的人,只有泛舟海上的新罗人。”
“为何不能是倭国人?”狄仁杰觉得云初的判断并不缜密,有漏洞。
温柔瞅着狄仁杰道:“契苾何力的一千亲卫,可以击溃五千乃至一万的倭国人。”
狄仁杰点点头道:“所以,辽东的高侃想让裴行俭,或者薛仁贵,云初三个人中的某一个走一遭辽东,看看有没有可能把契苾何力拯救回来。
偏偏你们三个都没有再回辽东的心思,所以,最有可能去的裴行俭就打了到处求官的郭待封的主意是吧?”
云初苦笑道:“辽东之战乃是大唐军队对外战功的极致,也是陛下登基以来军功的极致,是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玷污的。
我之所以说陛下不知道,是因为我愿意相信陛下不知道,愿意相信这件事是高侃在隐瞒,准备私底下救回契苾何力,这就是裴行俭,我,薛仁贵不愿意去的原因。
我们坑郭待封的时候,没有想过要他的命,但是,裴行俭这一次想要郭待封全家老小的命。
他这一次之所以邀约我们去看公孙跳舞,只有一个原因,他希望我们闭嘴。”
狄仁杰道:“既然是这样,你会闭嘴吗?”
云初摇摇头道:“我啥都不知道。”
狄仁杰点点头道:“既然没有找到契苾何力的尸体,就说明人家准备拿契苾何力来做一个交换,不知道你们从新罗带回来的人中间,有什么重要到需要用契苾何力这种级数的人来交换呢?”
温柔道:“没有,被我们带回来的新罗人没有那么重要的人,因为,我们攻到海边的时候,重要的人已经随着新罗王跑到海上去了。”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听你们讲了这件事之后,我发现,我们三个确实是好人。”
当万年县的人开始习惯性的出门扫雪的时候,贺兰敏之再一次打开了大门。
他知道,只要他们家的门闩一响动,就会有一个胖胖的妇人开始打他钱袋的主意了。
不管怎么样,有人在无怨无悔的等自己,贺兰敏之的心情就非常的愉快。
果然,那个老妇人正在等他,殷勤的道:“贵人出门了,今日老妇人得了一些圆葱,还从晋昌坊弄来了一些牛肉一起调了,蒸得了老大的牛肉圆葱包子,要不要尝尝?”
贺兰敏之笑道:“某家也相信,包子是一等一的好,价钱也是一等一的好吧?”
老妇人谄媚的笑着,一张胖脸顿时就变得跟包子一样,到处都是褶子。
一个劲的邀请贺兰敏之去尝尝。
贺兰敏之也清楚,普天之下,除过他这个大冤种之外,是没有人愿意花一只鸡的钱吃一个圆葱牛肉馅包子的。
圆葱据说是从东宫出来的,牛肉是晋昌坊出来的,只要听听这两个地方的名字,就知道这东西便宜不了。
贺兰敏之除过不缺钱之外,他啥都缺,他手里的钱除过能买吃食,衣物,以及生活用品之外,是不能用于其余地方的,比如,购买奴隶,雇佣仆人。
当初准许他从雷州回来的其中一条,就是他必须独自一人居住在周国公府思过。
今天吃朝食的时候,没有见到那个叫做薛长风的书生,更没有见到那四个很有意思的壮汉。
不过,包子是真的很好吃……
就在贺兰敏之大口吃包子的时候,一口包子竟然黏在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就在他快要翻白眼的时候,一碗热汤把他的命给救了。
拍着胸膛缓过气来的贺兰敏之就看到了那个叫做薛长风的书生。
“你这样吃美食的方式不对,我们身为读书人要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成为欲望的奴隶,任由摆布。”
听了薛书生的话,刚刚差点被噎死的贺兰敏之哈哈大笑道:“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我克制了,别人克制了吗?”
薛书生道:“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贺兰敏之继续大笑道:“子曰:“松柏之凋也,而后知岁寒!”
薛书生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意思是说到了每年天气最冷的时候,其他树木大多凋零,只有松柏挺拔、不落,你记错了孔子的微言大义。”
贺兰敏之道:“我那句话的意思是,当松柏都已经凋零了,才知道天气有多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