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虽然被云初话语中的陈竹感动地不停拭泪,她还是从云初的眼睛里看到了彻底的冷漠。
在安排梁氏母女去客房休息之后,崔氏瞅着云初道:“那个陈竹真的像郎君说的那么长情吗?”
云初点点头道:“他必须是这个样子的人。”
“就因为他是一个死人,所以您可以任意地给他涂脂抹粉?”
云初长叹一声道:“陈竹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眼看着一块石头飞过来,他竟然把我往前推,我本来只要把盾牌举起来撞开石头,他就能活命,我想过之后,觉得如果石头朝我砸过来,陈竹不可能帮我抵挡。
所以,我就放弃了,闪身躲开……石头就把他的脑袋给砸瘪了。
他的尸体被我堆在墙根上整整七天,等战事结束之后,我找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快要化成水了,丢火里烧的时候,尸体炸开,一咕噜,一咕噜的黏糊糊的虫子差点把火给浇灭……”
崔氏干呕一声,云初也就停止了具象化的描述。
最后道:“你知道不,陈竹跟我们聊天,说的最多的是回长安之后就把家里的不会生男娃的老婆卖掉,用这笔钱重新修一座好房子,娶一个有钱人家的大乳房,大屁股的闺女重新生儿育女。
我知道,陈竹这样做很没有良心,也不符合我的人生观,因此我才会把他那一对恶毒的爹娘送进牢里,把他蛇鼠一窝的兄弟的家财全部拿回来,我计算过了,他们家拿出二十七贯钱之后,基本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陈竹不想做一个好人,没办法,我只好帮他做一个好人,好丈夫,好父亲。
也唯有如此,才对得起我把他的骨灰从西域带回来的恩情。”
“借据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上面还有陈竹的掌固印鉴在上面呢,只不过是我帮他盖上去的。”
云初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珠子微微发红,就像黑夜中将灭未灭的红色炭火一般。
崔氏哽咽道:“郎君将来一定公侯万代,享尽富贵荣华,子孙绵延不绝。”
云初点点头道:“应该是这个样子,毕竟,我来大唐尽干好事情。”
梁氏从悲痛中清醒过来,虽然还是穿着破衣烂衫,但是气质已经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完全不同,整个人都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
就连两个女娃,也变得不再畏畏缩缩的,满是皴裂的小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妾身如今无处可去,只能请郎君看在与拙夫同僚一场的份上,允许妾身母女在晋昌坊活命。”
云初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如今有钱了,可以在晋昌坊租借一间小房子,做一些小本生意去西市叫卖,想必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等坊正归来之后,你可以去向他求助,他自然会把你们母女安置点妥妥帖帖。”
梁氏带着两个女儿,端端正正的行了蹲礼,就重新回到客房去了。
目送她们母女回去,云初就对刚刚带着娜哈回家的老猴子道:“活在幻境中的人最是幸福,怪不得有这么多的人去当和尚。
肉体上虽然苛刻了一些,但是,在寺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和尚们的幸福时刻。
因为,每到黑夜降临的时候,和尚们的脑袋里必定会有一场大放光明的水陆道场。”
老猴子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有住在平康坊才能体会到四大皆空的好处。”
“你没有带娜哈去平康坊吧?”
“窥基和尚被大理寺丞给招走了,我们今天原本约好去吃一道叫做浑羊殁忽的菜式,就带上了娜哈,没想到没吃成,听窥基说这道菜价值三千钱。”
“浑羊殁忽?这不是回纥话吗?”
老猴子恍然大悟道:“不仔细听真的听不出这是回纥话里的羊肉包的意思。”
云初笑道:“跟回纥可汗弄的烤骆驼很相似,也算是一道不错的食物。
那么,你知道窥基为什么会被大理寺丞给叫走吗?”
老猴子叹口气道:“十七天前的大雪日,有和尚在朱雀街上谋刺了回家省亲的萧淑妃。”
云初道:“和尚为何要谋刺萧淑妃呢?”
老猴子道:“听说大唐皇帝不久前刚刚从和尚庙里接回来了一个美人。”
云初噗嗤一声笑了,指着老猴子道:“你们这些和尚已经开始堕落到帮助一个宫妃争宠的地步了吗?”
老猴子道:“不知道,反正不关大慈恩寺的事情。”
云初回忆一下自己那天遇到的那群身上带着浓烈檀香味道的刺客,忍不住摇摇头,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去陷害人,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娜哈希望晚上能吃到浑羊殁忽,云初觉得这种菜式就不该是云家这种勤俭人家应该吃的。
浑羊殁忽这道菜其实很缺德,将一整只羊的肚皮破开,往里面塞一只鹅,鹅肚子里塞满江米,蘑菇等美食用调料搅拌均匀了,把鹅塞进羊肚子里,在羊的肚子里,外边塞满香料,把肚子缝合好之后,就放在火上了烤。
等羊肉烤的金黄之后,就把羊肉丢弃不吃,只吃羊肚子里面的鹅。
冬日里的长安基本上没有什么绿菜,听说温汤监那边有极少量的韭菜跟菠薐菜供应,这些数量估计连皇帝吃都不怎么够,自然不会流入民间。
进入冬天之后,百姓们能吃的菜只有干菜,盐菜,腌菜,以及储存在地窖里的萝卜,或许还会有人冒着严寒去挖一点莲菜换换口外,除此之外,像吃一顿像样的饭食,纯属做梦。
云初家有盐菜,云初让厨娘三肥把盐菜切成细条,用清水淘洗两遍,去掉过多地盐分,多用素油将盐菜煸炒一遍。
再从花盆里割一点青蒜苗子备用,弄老大一块豆腐,切成片用胡麻油细细的煎炸了,呈焦黄色捞出来,用剩下的胡麻油煎炸七八个鸡蛋。
最后,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砂锅里,加上水小火慢炖,等到汤汁粘稠的时候,抓一把青蒜苗子往砂锅里一丢,不论是老猴子,还是贪吃的娜哈,此时都已经忘记了浑羊殁忽这道不道德的菜式的存在。
石磨磨出来的麦面有些粗,而且麸皮也不能清理干净,因此,蒸出来的馒头上带着不少的麸皮,跟云初以前吃过的全麦馒头比较相似。
崔氏跟厨娘三肥亲眼看着云初如何制作出来一道盐菜炖豆腐的,并且将制作过程详细的记录下来,准备为云家以后发达了宴请宾客做准备。
老猴子跟娜哈两个把满满一砂锅菜吃完之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师傅。
这道菜是素菜,只要不放煎鸡蛋,就是一道非常符合玄奘胃口的菜式。
在老猴子强烈的要求下,云初不得不继续制作一道全素的盐菜炖豆腐,不过,在添加了黄花,木耳之后,云初终究还是把这道菜弄成了穷人吃不起的模样。
“你一直对玄奘这样尊敬吗?”
“也不是,在西行路上有时候心情烦躁了,他会骂我,我也会骂他,不过呢,骂完了就继续上路。”
“既然你对玄奘有自己的定位,为何还要如此地孝敬他,巴结他呢?”
老猴子看着努力从砂锅里寻找破碎煎蛋的娜哈,显得无比的温柔。
“能让唐人不在意娜哈外貌的,全天下只有唐人皇帝跟玄奘。
唐人皇帝虽然能改变娜哈的命运,终究只是一时,当唐人皇帝死掉之后,他给予娜哈的保护也会消失。
唯有玄奘能够保护娜哈不受任何人的歧视目光,因为佛门千古,佛法无边。”
云初点点头喟叹一声道:“是啊,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娜哈只要进入佛光的照耀之中,人们只会以她为荣。”
老猴子笑着将沸腾的砂锅装进食盒,提着食盒就从云初家的后门过了马路进入了大慈恩寺。
玄奘披着一件黑色的僧袍坐在一座八面漏风的亭子里煮茶喝。
他喝的茶水里自然是没有羊尾巴油这一类的东西,也没有葱姜这些能给茶水带来怪味道的东西。
松果燃烧得很旺,铜壶上蒸汽缭绕,黑陶茶杯里装满了苦涩的茶水,玄奘一人面对萧瑟的寒冬自得其乐。
老猴子裹挟着一股寒风进入了亭子,就听玄奘叹息一声道:“我刚刚在亭子里构筑了阴寒与温暖的结界,就被你给打破了。”
老猴子笑道:“火炉带来的温暖,与寒风带来的阴寒,如何调和呢,不过是你距离炉子近一些,阴寒被火气同化,让你觉得舒适罢了。
来来来,拿起筷子,品尝一些人间美味。”
第七八章 穷横,穷横的大唐
玄奘这人不挑食,以前西行的时候,化缘化到什么就吃什么,在他看来,人之所以需要吃饭,完全是为了活着,味道什么的完全不在乎。
很多时候玄奘以为吃百家饭也是一种修行,就像黑夜中的万家灯火,需要一盏一盏地去感受。
很明显,云初家的灯火是不一样的,比较粗,比较大,比较香,所以他享受了满满一锅。
“这孩子真的不是你亲生的?”
老猴子见玄奘吃完了饭食,就磨蹭到玄奘身边低声问道。
玄奘看了老猴子一眼道:“孽畜,出家人四大皆空,所有生灵在贫僧眼中,别无二致。”
老猴子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玄奘叹口气道:“你明白了什么?你又明白了什么呢?你明白与不明白又有什么差别呢?”
老猴子冷笑一声道:“道岳留下来的禅院,不日将要遭受火厄。”
“阿弥陀佛,万万不可如此。”
“师傅求的是灵山巅峰上的一盏灯,我们求的是万丈红尘中的安身之所。”
说罢,也不等玄奘回答,就径直离开了亭子。
窥基就靠在一根廊柱上,等老猴子过来,就笑道:“我回来收拾一下就要去监牢里普渡众生。”
老猴子抬高手,拍拍窥基的肩膀道:“一切有我。”
“你就不问问我为何会进大理寺的监牢吗?”窥基没打算放老猴子离开。
“我听说刺杀萧淑妃的是一群和尚,你武功高,身份高,平日里又放荡不羁,案发的时间里,你正好就在左近,你被人家冤枉,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窥基摇摇头道:“不是为这件事,是因为我骑马不小心踩死了人。”
“你踩死了谁?”
“一个屠夫。”
“以你的骑术也会踩死人吗?”
“原本不会,只是在屠夫肩膀上看到了一只黄狗的尸体,一时间忘记了眼前的屠夫还是一个人。”
“一只死狗让你忽略了人?”
“黄狗是我的朋友,他曾经带着妻子来我的禅院作客,当时,他的妻子已经身怀六甲,我拿出酒肉与他们夫妇欢聚一场,而后别离,听说他为了养家糊口整日不得片刻安闲,偶尔道旁相见,也只是相互一瞥便各自分离。
没想到,再见之时,已经是天人永隔。”
“你要在牢狱中待多久?”
“半年。”
“咦,你难道不能罚铜顶过吗?”
“我罚铜了,屠夫家人也心怀感激,只是师傅认为我心性不好,需要去监牢中自省,顺便传经授道。”
“哦,如此,你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