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里殿宇重重,老猴子与窥基的窃窃私语,传不出去多远,就随风飘散了。
而云初这个时候正在检查还在进行中的工程。
按照他对大唐人的看法,那就是——穷横,穷横的!
即便是家住长安的人家,也是忙时吃稠,闲时吃稀,没有贡献的时候就干脆不吃。
好多小孩子的脸在云初来之前是黑的,自从云初要求每个人都要把脸洗干净之后,这些孩子的脸就开始发青了,不是因为冻的,而是他们一天只吃一顿饭给饿的。
晋昌坊里的热水汤池洗一次收一个铜钱,堪称价廉物美,可惜,每日都光顾这个澡堂子的人,只有云初跟娜哈,大肥小丫头以及崔氏。
坊长刘义每隔三日必定要带着老婆来洗一次的,他洗澡的时候排场很大,需要带着全家要换洗的衣衫进来,他泡澡,洗澡,他老婆在另一边的女子澡堂里光着身子卖力的揉搓脏衣衫,总之,两个铜钱的澡费不能浪费了。
最近,刘三才也隔三差五的来澡堂一次,每次都能遇到云初跟刘义。
他进来的时候,必定是要带一些酒菜进来的,千方百计地邀请云初跟刘义喝酒。
孩子们之所以在寒冬感受不到寒冷,是因为只要云初进来洗澡的时候,他们也就能跟着进来,里长这人素来喜欢邀请旁人洗澡。
进入澡堂之后,就能避开严寒,还能靠着给里长搓澡,倒水,踩背,烘干衣衫来赚上一个两个铜钱,就算赚不到,也能混一口里长带来的吃食。
云初也喜欢跟孩子们打交道,最早带来的食物一般只够一两个人吃的,后来,他往往会带着满满一篮子胡饼,或者黄馍馍,不管是胡饼还是黄馍馍里面,都夹着盐菜,运气好的时候,孩子们还能在胡饼,黄馍馍里面找到一两片腊羊肉。
找到腊羊肉这可就厉害了,于是,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们就整日里蹲在澡堂门口等着里长的大驾光临。
男澡堂这边是这样,女澡堂那边也是一样,娜哈从来都是一个大方的小姑娘,再加上手里从来就不缺钱,在某些方面来说,娜哈的身价甚至比自己的哥哥还要大。
所以,娜哈洗澡的时候,简直就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簇拥她的不仅仅是大肥跟崔氏,更有晋昌坊里那些没有闺房可以待的小丫头们。
云初负责检查小男孩们的身体健康状况,崔氏则负责检查那些小女孩们的身体健康状况。
云家必定是要成为一个钟鸣鼎食之家的,崔氏坚持认为,根基不能差。
小恩小惠对于孩子们很有用,只要多吃几次云家的好吃的食物,他们就自然会向往云家,这就叫做凝聚力。
反正,这些男女孩子长大之后除过长子之外,有一大半都是要给富贵人家当奴仆的,与其给别人当奴仆,不如留在晋昌坊,给心地善良的里长当奴仆。
他们对他们里长的了解有多深呢?
——连里长的蛋蛋都见过!
这就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认为进入云家不会被虐待,不像进入那些他们一无所知的大户人家,不知所措。
刘义随手在一个黑壮黑壮的小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对云初道:“大慈恩寺给的钱,就剩下七十贯了,万年县县衙给的高粱,也不足三百担。
我们的大门还没有修建呢,如果再过六天,大慈恩寺突然不给钱了,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云初抬起另外一条腿搭在黑壮黑壮的小子膝盖上让他继续揉捏,这孩子力气大,揉捏筋肉的时候很给力。
“你就是一个路过果子树底下都害怕打破头的家伙,下个月啊,大慈恩寺的钱一定会到位,官府给的粮食太少,还应该继续讨要。”
刘义吃了一惊光屁股从水池里站起来道:“上一次孙户曹已经倾尽全力了。”
云初摆摆手笑道:“五百担麦子就倾尽全力了?刘义啊,你对官府的倾尽全力这个事情一无所知。
想想啊,占据了半个京城的万年县,如果倾尽全力了也仅仅支援了五百担麦子,那么,万年县也配叫做京县?
人家给了我们五百担麦子,其实是拿来探路的,只要我们敢接这五百担麦子,那么,再问他要一千担麦子他们会给的更加痛快。”
刘义听了里长说的话,嘴皮子都开始哆嗦起来了,云初的话又让他想起自己被孙户曹连续抽大嘴巴的场面。
“不要害怕,我写了一份公文,你拿着公文去找孙户曹,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要说,只说这是我的意思。
如果孙户曹实在要你说话,你就说晋昌坊准备在坊门口立一座石碑,上面会把捐助人以及衙门的名字刻在上面,多余出来的一千担粮食就是拿来做这个用的。
如果县衙不肯给,我们就只好自己捐输铜钱来修建。”“啊——我们出钱?”刘义再一次嚎叫起来。
“叫什么叫,就算是捐输,也是老子出钱,这么好的机会才不会留给你们这些没名堂的蠢货。”
“有好处?好处哪里来?”刘义一听不需要自己掏钱,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
云初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想起自己昔日的那些长着七窍玲珑心肝的手下,再一次认为大唐人真的没有什么当官的素质。
大慈恩寺是皇帝为了纪念他亲生母亲修建的,地位几乎与他母亲的坟茔相同,皇帝要进大慈恩寺,首先要进的就是晋昌坊东面的正门,昔日破破烂烂的坊门突然间就变成了金碧辉煌的一个雄伟大门……万一皇帝问起来呢?
就算一两次皇帝没看到,十次八次之后呢?只要皇帝看到一次,问起一次,资助修建大门的所有人都会立刻收到十倍,百倍的收益。
云初不相信出身卢氏的卢县令看不到这一点!
黑壮黑壮的孩子干活干得真是不错,云初用清水冲洗过身体之后,一身轻松,就连脚底板的硬皮都被那个孩子拿着浮石蹭得干干净净。
“以后啊,你就留在男澡堂干活,一天两斤高粱米,月底有十个钱。
从今天算起!”
等这个孩子很有眼色地帮他穿好足袜,套上靴子之后,云初就把早就想好的奖励向这个孩子宣布了。
瞅着这个孩子激动地浑身颤抖,就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道:“好好干,不准偷懒!”
云初从澡堂子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刘三才满是泥水的脑袋从井里冒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云初,忍不住大声吼道:“里长,出水了!”
第七九章 莫道晋昌渠水浅
自然不是云初出水了,而是他们挖的十一口水井出水了。
冬日里,长安城的地下水水位最低,这个时候挖井,虽说比春夏秋日挖井难挖一些,可是,只要水井出水了,就不用再担心水井会干涸。
“水是甜水!”刘三才手上抓着一把湿漉漉地泥巴砂石送到云初嘴边要他尝。
云初迅速闪开笑骂道:“你自己尝过就好,别让我尝啊。”
刘三才笑嘻嘻地丢掉泥巴,指着身后的水井道:“十一口井全部出水了,现在只需要把这十一口水井联通,我们就能开渠口了。”
“接下来,你们要干啥?”
“在井壁上砌砖,铺洗过的河沙跟鹅卵石,嘿嘿嘿……”刘三才笑得跟哈巴狗似的,眼中满是谄媚的神色,完全看不到他身为唐人的骄傲。
“那就快些干完,我会把工程二期的钱发给你们。”
刘三才疯狂点头,还冲着别的挖井人嚎叫了一嗓子,顿时,站在井口拖拽泥水的人就更加地疯狂了。
第三天的时候,一股污浊的井水从一个泥洞中缓缓流淌而出,在石片与三合土砌造的两尺宽的水渠中奔流而下,汇集到了大慈恩寺被冰封的莲花池中,等水位在冰面慢慢升高,清水便从莲花池的另一头溢出来,流进引导渠,从挂在大慈恩寺墙壁上的兽头口中喷涌而出。
随即,这股泉水就顺着挖好的水渠奔流而下,围绕着大半个晋昌坊流淌一圈之后,就进了暗渠,最后沿着暗渠进入长安的坑渠系统,最终与污秽之物一起流淌进了滚滚的渭水之中。
长安冬日严寒,然而,从地底出来的井水却带着少许暖意,暴露在寒冬中,竟然还有袅袅的白气冒出来。
晋昌坊突然多出来了一道水流,即便是平日不理世事的玄奘大师,也在知客僧的陪伴下沿着淙淙流水走了一圈。
“多了一道水,便多了一丝灵动,多了一分清净,少了一丝俗世的烦恼。”
知客僧立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晋昌坊每月的拨付,定会如期发放。”
玄奘笑道:“一个月的时间,晋昌坊多了一分生气,少了一些怨愤,这些钱本就是供奉给佛祖的,现在佛祖再还给天下生灵,正当其时。”
知客僧脸上堆满笑意,虽然对大慈恩寺每月出钱给周围的穷鬼很不满,可是,玄奘大师说了,他只能闭上嘴巴,不断地恭维玄奘大师的高见。
玄奘大师早就不是独自一人西行取经的那个小和尚了,他如今是大唐赫赫有名的十大德之首,又有传说玄奘乃是释迦门下十弟子之首舍利弗的化身。
智慧猛利,能解决诸疑,号称智慧第一。
他在佛门其实就是行走的权力化身,莫说每月区区三百贯,即便是三千贯,三万贯,知客僧哪怕头拱地都会找来供他使用。
云初远远地看到了玄奘,玄奘也远远地看见了云初。
都没有很在意对方。
云初觉得自己现在正在给玄奘法师出行当喽啰站岗呢,见面有谄媚之嫌,而玄奘法师也认为此时此刻见云初也不是一个好时候,还不如不相见。
不过,领导出行必定是有目的的,否则像玄奘这个级别的领导不会轻易地跑出来看一道新修的水渠,既然出来了,这里面已经包含着浓浓的爱护云初之意。
玄奘法师在一群号称五十德的大和尚们的簇拥下看了一道水渠,从大慈恩寺东门出,北门回去的消息很快就有了反应。
其中反应最快的就是万年县的卢县令,不过,他没有亲自过来,而是派遣孙户曹送来了三千担黄米,谷子,以及他一年的俸禄,钱八十贯,盐三百斤,香料五十斤,绢布四十匹。
马上,在京的范阳卢氏又派人送来了十万钱,说是要资助晋昌坊修建大门。
就连程咬金的老婆卢氏也派管家很低调地送来了不少的珍贵首饰,希望云初能够换成钱,用在修建晋昌坊大门上。
才送走程咬金家的管家,并谈妥把首饰只卖给一个叫做德胜隆的金店换钱后,云初又迎来了李绩老婆,与常年不出门的尉迟敬德的老婆派来的管家。
这两位管家也送来了很多的首饰,据说都是当家夫人听说晋昌坊要换门头,亲自从头面上拔下来的。
当然,这些首饰都必须变卖,而且,只能卖给那家该死的德胜隆金店,没给云初另外操作的余地。
而且,就在这两家的管家离开之后,一个肥头大耳朵的德胜隆的金店掌柜就前来拜访云初。
云初从拿到几位夫人的首饰到送到德胜隆掌柜的手中只有短短的一刻钟的时间。
德胜隆掌柜将每一样首饰都摊开来仔细观看,并啧啧赞叹出声,称赞每一样首饰都堪称价值连城。
称赞完毕之后,却给云初留下了一个五十万钱的取款凭据,云初可以拿着这张凭据,在任何时候都能从德胜隆金店拿走五十万钱。
“晋昌坊别的都好说,就是这里的百姓衣衫破烂,有碍观瞻,到时候担心被圣人看见有碍观瞻。”
送德胜隆掌柜出门的时候云初低声抱怨。
掌柜的似笑非笑地瞅着云初不做声。
云初又道:“某家见德胜隆伙计身上穿的衣衫就极好,不知老掌柜能否也给晋昌坊百姓捐助一些,也好让坊民们实时称赞德胜隆是一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好商贾。”
老掌柜闻言,沉思片刻道:“如果衣衫上能够用丝线绣上德胜隆三字,里长以为如何?”
云初点点头道:“当以金线为佳!”
老掌柜摇头道:“金线压制不易,丝黄即可!”
“不知老掌柜觉得一万件这个数目如何呢?”
老掌柜用吃人一般的眼神瞅着云初道:“你晋昌坊所有人等不过五千六百余,老夫以为,六千件已经是上算!”
云初喟叹一声道:“世人总是只看眼前利益,却不知眼前利益不过是小道,须知,牢骚满腹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晋昌渠水浅,观鱼胜过桃花江!”
老掌柜瞅瞅路边水深不过两尺的渠水,再瞅瞅云初那张正在逐渐变白的面孔道:“好,看在你这渠水里的大鱼份上,后面的要求老夫全认。”
云初大喜,连连拱手道:“不如就请老掌柜用我晋昌坊妇人制作这六千件衣衫如何?”
“每件衣衫的工费就以二十个钱作准如何?”
“布料虽不能用绢,也请用六十束麻编织的麻布如何?”
“老掌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