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平和的标志就是大雁塔上的鸽子可以自由的翱翔在天空了。
这里的鸽子非常的有灵性,但凡长安城遭难的时候,长安的天空就找不到鸽子的踪迹,一旦长安平安无事,鸽子就会飞的让人烦躁。
这种事情一天两天,一次两次的不算啥,时间长了,次数多了,长安人就很快的发现了这一祥瑞。
并且以大雁塔鸽子飞不飞的来判断今天是否是一个良辰吉日。
“其实没啥,大雁塔顶楼上有一个巨大的鸽子笼,每到夜晚,和尚们就会打开鸽子笼,在里面投放一些饵料跟清水,鸽子自然就会进鸽子笼。
如果和尚们以为今天长安要倒霉,就不把鸽子放出来,人们自然看不到鸽子乱飞,假如和尚们没听说今天有事,就把鸽子放出来。
所以说,佛法是无处不在的。”
温柔这些天照顾平康坊的生意,照顾的有些频繁,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说话的时候也懒懒的,还有气无力。
“死了十九个士子啊——”云初叹息一声。
温柔继续道:“其中一个染上了脏病,一个得了肺痨,三个欠下了巨债,一个因为偷情被别人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不死都不成。”
云初道:“还是死了十三个无辜者。”
温柔淡淡的道:“来长安读书十年未能立下寸功,向前,考不了进士,向后,学业无成,无颜再见爹娘,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云初道:“你这样说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温柔叹息一声道:“只能这般安慰一下自己不多的那点良心了,这世上越是腌臜无耻下流之辈,就越是珍惜自己的性命,就算走到绝路尽头了,还想着多活一刻。
相反,那些活得清风明月一般的人,一旦失去了希望,就立刻求死,不想让自己还算清白的身子汇入污秽之中。
所以说啊,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怪哉的世界。”
云初瞅着温柔道:“所以,你前面说的两种话,哪一种是真的?”
温柔做起身子瞅着云初的眼睛道:“我是你的副手,在你遇到困惑的时候,必然会给你两个以上的选择,这是我的职责。
而你才是那个需要做选择的人,这也是你的职责,如何选择,要看当时需要什么,什么选择合适,而不是什么无聊的对错。”
云初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狄仁杰道:“要不,我们兄弟喝点酒吧。”
狄仁杰对云初道:“堂堂宰辅,端坐于椅子之上,如同待宰羔羊一般伸长了脖子,而后为一阉人挥刀断首,这件事让我心里的非常的不舒服。”
温柔嗤的笑一声道:“你还应该去万年县的焚化炉看一眼,听说炉壁上积攒的人油已经有半寸厚了,上官仪是人,谁又不是人呢?”
狄仁杰道:“宰相的威严……”
温柔不等狄仁杰说完,就再一次冷笑道:“算起来,长孙无忌不比上官仪来的尊贵?我听说他死的时候,是被一群军汉按住,脖子上勒着绳子,后背上被踩着十几只脚,活活的勒断气之后,才挂在房梁上,说是自缢而亡。
要是这也算体面的话,上官仪这样死还更有尊严一些。”
狄仁杰没有理会温柔,而是看着云初道:“把周兴撵走吧,再这样下去,长安就不是我们想要的长安,而是一座鬼蜮。”
温柔冰冷的道:“除恶务尽。”
云初看着狄仁杰道:“二月二,龙抬头,便是周兴离开长安的日子。”
狄仁杰掐指一算,颓然道:“还有九天。”
温柔笑道:“二月二,玄奘法师要在洛阳建佛坛、普施坛、孤魂坛,超度亡灵。”
狄仁杰不解的道:“盂兰盆会?这不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才有的东西吗?”
云初瞅着狄仁杰道:“才二月,洛阳周围的义庄,佛寺,尼庵,安置棺木的地方,已经无处安置新来的棺木了,所以,法师等不到中元节,准备提前送走一批。”
狄仁杰闻言从桌案上取过邸报,匆匆看了一眼道:“天下平安,上面还说趁着陛下在上阳宫养病的功夫,重新给紫薇宫上了一遍新漆。”
温柔用钥匙打开一个盒子,递给狄仁杰道:“这些消息与你无关,就没有拿给你看,你既然问起来了,那就看看吧。”
狄仁杰原本无比沉稳的手颤抖起来了,就在他快要彻底打开盒子的时候,就猛地关闭了,把盒子递给温柔道:“既然你们两个都不想让我看到,必定是一些对我有害的消息,既然有害,不看也罢。”
温柔点点头道:“我看过之后,在平康坊浪荡了六天,才恢复了平静。”
云初拍着狄仁杰的肩膀道:“等二月二龙抬头吧,我希望那一天过后,这大唐可以恢复平静。”
狄仁杰瞅着云初哀求道:“给我唱首曲子吧,最好是能让我心情好起来的曲子,不要正曲,只要乡野小调。”
云初抱过一面手鼓,先是敲了一段欢快的鼓点,然后就张嘴唱道:“看白云啊,看见了我自己,看山川,就看见了美丽……(总觉得开篇前两句美的不可方物,曲调也好,后面的词太拉跨,配不上前两句,有时间,自己试着配词,唱给你们听。)
万年县县衙里响起了手鼓声,自家县尊那熟悉的歌声也从公廨里传了出来,县尊的歌声中充满了骄傲,与超然物外的洒脱,虽然只是一首乡野小调,却也让万年县诸人,听的如痴如醉。
卢照邻,杨炯在诗词一道上颇有建树的少年人,更是激动的难以自抑,纷纷攀着窗户朝县尊公廨方向看过去。
一曲听完,卢照邻郑重的对杨炯等人道:“朴实中见真情,粗陋中显精致,如此曲调,如此配词,方配得上名士自风流这五个字。”
等云初一曲唱罢,狄仁杰看起来好了一些。
云初道:“你要是还不舒服,我可以继续唱的,你喜欢啥,就告诉我,我立刻就能唱出来,这种乡野俚曲我会的多。”
温柔走过来,抱着云初的秃头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一下,喟叹一声道:“我好像不会几首,不过,怀英你要是想听的话,我可以给你唱李延年歌。”
狄仁杰站起身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背着手道:“该回去了,拙荆见我这几日闷闷不乐,今日给我做了雕胡饭,等着我吃呢。”
温柔道:“雕胡饭要配上黄焖羊肉一起吃最好,记得要把汤汁浇在饭上,羊肉只要肋骨,一定要炖的稀烂,嘴一嘬就脱骨的那种。”
狄仁杰笑道:“这是必然。”
目送心理受伤的狄仁杰离开,云初瞅着温柔道:“你是回家陪老婆,还是跟我去我家看你大儿子?”
温柔摇头道:“我要留在县衙后堂的食堂里,喝酒,吃雕胡饭配黄焖羊肉。”
云初道:“你好几天都没有回家了,该回去了。”
温柔摇摇头道:“才做完亏心事没脸见夫人,等再过几日,愧疚之心稍减,我再回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疗伤办法。
而云初根本就没有受伤,毕竟,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对云初来说不过是一段历史,在那一段历史中,上官仪死的更加的没有尊严。
在这里,他至少还掀起来了一场巨大的波澜,就算是死了,也足以记录在史册上,能一言让两万士子为他效命,不负他一代文宗的身份。
就是不知道他这一代文宗死了,东海之上会不会有一头巨鲸薨?
第一百零四章 皇帝没那么容易死
刘仁轨从洛阳归来的时候,云初,温柔,狄仁杰三人亲自去明德门迎接。
才见面,云初就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一个假的刘仁轨。
昔日那个长得虽然很挫,却狮口高鼻,一把长须,身高八尺,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的刘仁轨似乎缩水了一大截。
他的腰背开始佝偻了,黝黑的胡须也变成了花白。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明显脚步虚滑,被云初抢先一步搀扶住之后,这个铁一般坚强的汉子虚弱的对云初道:“回县衙再说。”
走不稳道路,却强行要步行的刘仁轨自从进了明德门,一双浑浊的眼睛,就不停的四处看,看到南城破败的模样,喉结不断地耸动,半晌才对云初道:“损失严重吗?”
云初道:“马上要拆迁了,刘公何故如此悲伤?”
刘仁轨愣了一下道:“拆迁?你的意思是说长安这边还在做事情?”
云初道:“这是自然,有破坏的,自然就会有修复的,前一场士子们造成的骚乱,正好促成了南城开发改造工程的提前进行,这不是很好吗啊?”
刘仁轨诧异的道:“塞翁失马?”
云初微微一笑,搀扶着刘仁轨向前走了几步路,安置他坐在铜牛底下的台阶上,两人沐浴在阳光下,云初叹口气道:“是塞翁失马,不过,这段时间,长安这个塞翁失马的次数有些多了。”
刘仁轨点头道:“老夫知道这很艰难,你没有放弃,就是好的,当初,老夫在听到你剃发出家的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觉得长安完蛋了。
还好,还好。”
云初道:“转运使的活计不好干?”
或许是太阳晒的缘故,刘仁轨满是风尘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边军的粮秣,营州大军的粮秣,在除夕到来之前,侥幸全部补齐。”
听刘仁轨说的简单,云初却听得鼻子发酸。
什么叫边军的粮秣,营州大军的粮秣侥幸补齐?
所谓边军,是指从辽东一路向西,跨越高山,大河,森林,草原,戈壁,沙漠辗转到玉门这一线的所有大唐边军。
什么叫侥幸补齐?
是指这一线上足足三十七万府兵,辅兵,戊卒,徭役们需要的粮秣,被服,军械,战马,物资在眼前这个老汉的调配下,在半年时间里补齐了。
而营州薛仁贵的正式大军所需的物资补给更是一个天文数字,十二万大军离开本就地域偏僻,物资匮乏的营州一路北上,去白山黑水间绞杀奚人,契丹人,到底需要多少物资供应,才能支撑一支十二万人的大军持续作战而不出问题?
更不要说如何收集物资,如何运送物资,如何调配物资的工作了。
如今,这些堪称史诗级别的苦劳,在刘仁轨口中说出来,显得轻描淡写的,像是老农刚刚完成了在农田中拔草的常务一般。
“以前,应该有六道转运使,今年为何只有你一人?”
“朝廷迟迟没有派人来,听说自从陛下病重之后,上官仪与皇后不合,皇后的令过不了中书,门下,而中书,门下的奏疏又得不到皇后的同意,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云初冷笑一声道:“刘公这边的公务得不到回答,长安这边的使者却一日三派的,不管是三省六部,还是皇后哪里都没有在斗争的同时,忘记长安。”
刘仁轨没有理睬云初的抱怨,瞅着朱雀大街的尽头道:“上官仪死在了长安?”
云初冰冷的道:“堂堂宰辅,被一介阉人当街斩首!”
刘仁轨低下头咳嗽两声道:“苦劳不算苦,在洛阳交卸差事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苦。”
云初低声道:“真的是血溅紫薇宫了吗?”
刘仁轨低沉着嗓音道:“散骑常侍张茵,中书舍人薛度,工部左侍郎韩成,太府寺常奉林缘,司农寺少卿骨仆禄,还有新晋的一群所谓的北门学士,鼓噪着要上官仪辞相。
侍御史温鉴几次呵斥,这些人不但不收敛,反倒当场殴打温鉴,随后,上官仪命大汉将军进场整肃朝仪,中书舍人薛度夺了大汉将军手中的斧钺劈砍上官仪……再然后,中书,门下,以及左右台的朝臣们纷纷出手……高高在上的大唐朝堂,就变成了血肉战场。
老夫当时就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原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悍勇如狮的模样,几乎让老夫在一瞬间就回到了白江口战场上……
最后,死了十一人,伤者无数。
白玉柱上几乎被血染红,那么多的名臣勇将们在血泊中挣扎,哀嚎,宫中诸多侍卫冷眼旁观……这才是老夫最心寒,最想不明白的事情。”
云初虽然已经知晓了状况,现在听刘仁轨这个当事人再说一遍的时候,依旧有些寒毛耸立。
“陛下就不管管吗?”
“陛下头疾发作,早在事发之初便被寺人,宫娥簇拥着去了寝宫。”
长安暖暖的太阳照耀在两人身上,都没有了说话的心思。
又过了一阵子,刘仁轨又道:“朝堂上的厮杀,不出半日就蔓延到了城中,公卿贵人们的家将,家丁,家仆们明火执仗的踏上街头,寻找与自家官人有嫌的对手,见面就是厮杀,一时间,洛阳城里黑烟滚滚,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