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聪回到住处,拿着那两锭金铤,心中思绪万千。从去年八月份王都陷落到现在算起来也不过半年时间,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已经比过去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了,眼看王都陥落、寺庙破灭,自己被人追杀,却不想绝处逢生,不但保住了性命,就连寺院都有重建的机会,一时间觉得眼前恍惚,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慧聪师傅,你怎么了?”
慧聪回过神来,赶忙将金铤放入袖中,回头一看柳重光站在门口,赶忙请他进来:“方才在想些事情,未曾看到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平吉这孩子抓到了几只野兔,我记得您是不忌口的,就给您送了点来!”柳重光笑嘻嘻的举起用草绳串起来的熏兔肉:“您看是放哪儿?”
“这怎么好意思!”慧聪赶忙推辞。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柳重光笑道:“我看您最近脸色不太好,这熏兔肉正好给您补补身子!”
两人正推让间,却不想慧聪袖中的金铤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柳重光告了声罪,将金铤捡了起来:“这,这应该是金子吧?”
慧聪知道柳重光原本就是铸造佛像的工匠,对于金银并不陌生,这瞒他不过,坦然承认道:“不错,这是金铤,是王参军赐予贫僧的?”
“啊!”柳重光吃了一惊:“这么多金子?难道是要重建寺庙?”
听到重建寺庙四字,慧聪心中一动,赶忙问道:“柳师傅,这些黄金可以换成多少钱帛?”
柳重光拿起一枚金铤看了看上头的铭文:“我曾经听人说过,一两金子可以换十两银子,一两银子可以换一贯钱,看这金铤上的铭文,一枚便有五两重,就是五十贯钱,两枚便是一百贯了!”
“一百贯?这么多!”慧聪吓了一跳。
“其实还不止!”柳重光摇了摇头:“这金铤看样式、质地应该是宫中来的,是上等的纯金,换成银、铜钱都可以多换些,若是遇到识货的,换一百二十贯、一百三十贯也不多!这么大一笔钱财,您可千万要收好了,将来待到战事平息,便可用来重建寺院!”
“不!”慧聪摇了摇头:“这不是用来重建寺院的!”
“啊?”柳重光愣住了,在他看来王文佐这人虽然宽厚,但绝非那种滥好人,再说这么大一笔钱就算是王文佐恐怕也不是能随便拿出来的吧?若非是要委托慧聪重建寺院,怎么会拿出来呢?
“柳师傅!”慧聪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你觉得是舍利子重要,还是寺院重要?”
“舍利子?寺院?”柳重光愣住了,他思忖了一会,低声道:“以在下所见,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那我还是选择寺院!”
“为何这么说?”
“因为舍利子固然宝贵,但对于我来说,寺院是我们柳氏世世代代的家,没有舍利子,我依旧能活,没有了家,我就成了流浪的野狗,已经不是人了!”
“是呀!”慧聪听了柳重光的回答,就仿佛被心中的尘埃被一扫而空,顿时轻松了不少,他点了点头:“多谢柳师傅,你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了!”
“这又算得了什么!”柳重光笑了起来:“慧聪师傅,只要是为了重建寺院,无论什么忙我都会出力的!”
任存城。
由于雪水融化的缘故,河流比上次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过河时要宽出一半,汹涌的河水宛若巨兽咆哮,将一切吞没。望着浑浊打旋的河水,黑齿常之充满疑虑,这座坚固的山城已经换了主人,而新主人将如何对待自己,无人知晓。
细密的雨点让天空变得阴沉,只能隐约看到任存城的塔楼,宛若高大幽灵,随着靠近,阴气渐渐凝聚。雨水将城壕填满,仿佛一道长湖,环绕着山脚扼守路口的塔楼。
透过漫天雨水,黑齿常之发现山坡上有数千士兵安营扎寨,营帐外挂的旗帜被水浸透后搭在杆子上,好似许多溺水的猫,看不清颜色与图案。他只知道大多数旗帜都是灰色的,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成了灰色。
失败就是如此的可怕,没人和输家站在一边,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的身后只有不到两百人,而那天战败后他们身边还有至少一千人,但士兵们就好像枯叶脱离树干一样离开他们,三五成群,他们曾派人去追回,但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常之,待会你可要忍耐!”沙咤相如叮嘱道:“福信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待会他肯定会给我们好看,你可千万别着恼!”
“你放心,我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无论他说些什么,我都会俯首听从!”
第79章 屈辱
任存城。
由于雪水融化的缘故,河流比上次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过河时要宽出一半,汹涌的河水宛若巨兽咆哮,将一切吞没。望着浑浊打旋的河水,黑齿常之充满疑虑,这座坚固的山城已经换了主人,而新主人将如何对待自己,无人知晓。
细密的雨点让天空变得阴沉,只能隐约看到任存城的塔楼,宛若高大幽灵,随着靠近,阴气渐渐凝聚。雨水将城壕填满,仿佛一道长湖,环绕着山脚扼守路口的塔楼。
透过漫天雨水,黑齿常之发现山坡上有数千士兵安营扎寨,营帐外挂的旗帜被水浸透后搭在杆子上,好似许多溺水的猫,看不清颜色与图案。他只知道大多数旗帜都是灰色的,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成了灰色。
失败就是如此的可怕,没人和输家站在一边,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的身后只有不到两百人,而那天战败后他们身边还有至少一千人,但士兵们就好像枯叶脱离树干一样离开他们,三五成群,他们曾派人去追回,但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常之,待会你可要忍耐!”沙咤相如叮嘱道:“福信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待会他肯定会给我们好看,你可千万别着恼!”
“你放心,我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无论他说些什么,我都会俯首听从!”
“那就好!”沙咤相如抹去脸上的雨水,裂开嘴笑了笑:“福信公会既往不咎的,他现在需要每一个人来对付唐人和新罗人!”
黑齿常之笑了笑,没有说话,失败者没有选择的权利,区区两百人,自己能做的唯有接受命运的安排。
正如沙咤相如预料的那样,鬼室福信对于穷途来投的两人表现的慷慨大度,他唯一的要求是要求两人向其下跪效忠,这并不是什么问题,自从道琛死后,他已经成为了复国军实际的统帅。
而且绝大部分军官们都赞同一点——先前百济人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双头体系”分散了力量,他们虽然并不一定赞同鬼室福信杀死道琛,但对能够恢复统一指挥却是乐见其成的。
长桌上摆满食物:猪肉馅饼、豆粥、炖鸡、河鱼等等,每个人的杯中都有足够的酒,这在一个正在进行战争的国度不可谓不丰盛。
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并肩而坐,一边进食,一边听着长桌旁的袍泽们在大声吹嘘说笑——几天前,百济人刚刚击退了新罗人的一次入侵,双方杀伤相当,但入侵者的辎重被俘获,百济人可以说是小胜一场了。
“三月份雪就全化了,然后就是春耕,春耕完了之后就可以征召丁壮,收复王都了!”一个军官一手拿着一根猪骨头,用力挥舞,仿佛他手中拿的是宝剑:“这次有福信公指挥,唐人肯定抵挡不住!”
“不错,上次若非道琛那厮调度无方,我们已经收复王都了!”另一个军官站起身来,手中挥舞着酒杯,杯中的残酒四处乱飞,引起旁人的一片叫骂声。
“是呀,明明是僧人,却要滥竽充数,结果就是害死无数将士。若是我来指挥熊津江口那一战,就绝不会分别在两岸立营,力分则弱嘛!”
那人的指责立刻引起了长桌旁的一片赞同声,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鬼室福信的亲信,自然会拼命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来换取长上的欢心。
“以在下所见,收复王都之事还是暂缓为上!”
听到黑齿常之熟悉的声音,沙咤相如心中暗叫不好,但在一片赞同声的长桌旁,唯一的反对声格外刺耳,人们立刻静了下来,目光集中在黑齿常之身上。
“怎么了?黑齿兄莫非觉得有了国相的筹划调度,我们这一次还是不能收复王都吗?”发问者加重了“国相”这两个字咬字,挑衅的看着黑齿常之。
“不错!”黑齿常之不理旁边用力扯自己衣袖的沙咤相如,沉声道:“因为唐人有一种新式连弩,极为厉害,贸然进攻只会白白送死!”
“哈哈哈!新式连弩?”
“干脆说唐人请天神下凡了吧!”
“自己打了败仗,就把唐人捧上天,来掩饰自己的无能,真是可笑之极!”
战场上打输了,酒桌上也赢不了!沙咤相如已经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了,但用在今晚却再合适不过了。不管黑齿常之表现的多么镇定,竭尽全力辩驳,但依然无济于事。每个人都把他当成笑料,悲哀的是,沙咤相如知道如果自己易地而处,也不会相信好友的话——除非亲身经历过那场噩梦,但那已经来不及了。
“黑齿常之,你真让我失望!”一名军官站起身来,他手中的酒杯在轻轻的颤抖:“打败仗没什么,没人能保证自己百战百胜,但被敌人吓破了胆就很可笑了。唐人的弓弩是很厉害,这个我们都知道,但我们也有弓弩,两军交锋勇者胜!”
“对,两军交锋勇者胜!”
“对!你真是个胆小鬼!”
讥讽的话语就好像箭雨般落下,黑齿常之脸变得惨白,沙咤相如知道这是愤怒到了极点的表现,他正想起身替好友打个圆场,却听到黑齿常之猛地扯开上衣,袒露出上半身来。
“你们如果能在背后找到一条伤疤,我就承认黑齿常之是胆小鬼。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怕的是败,我们这些人是百济仅有的力量了,如果我们再败给唐人一次,那百济就要亡了!”
长桌旁静默无声,只见黑齿常之赤裸上半身正面有七八处伤疤,狰狞可怖,但背后却光洁如新,显然这个男人在战场上只有面朝敌人,从未背对敌人逃走。
“披上衣服吧,你的勇武勿需用言语证明!”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长桌的另一端传来:“这里也无人会怀疑,是吗?”
说话的是鬼室福信,长桌旁无人敢于质疑,他的目光扫过长桌旁的每一个人,众人纷纷低下头去,无人敢于与其对视:“我赞同黑齿常之,我们的下一个目标并非恢复旧都,而是新罗,确切的说是述川城(大约位于韩国京畿道东南部的骊州)!”
第80章 任务
“述川城?”沙咤相如脸色微变,沉声问道:“国相,高句丽人又要南下了?”
“不错,相如果然是见微知着呀!”鬼室福信赞许的点了点头:“不过不仅是高句丽人,开春后大和人也会出兵攻打新罗的南部,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原来这述川城位于汉江边,本属于百济国,公元五世纪初高句丽广开土王出兵南侵,占领了汉江流域,百济南迁到熊津江流域重新建国,公元六世纪百济联合新罗反攻高句丽,企图夺回汉水流域,却不想被新罗反戈一击,将汉江流域收入囊中,从而从陆地上将高句丽与百济分割开来,也成为了两国的共同敌人。
倭人渴望能够恢复位于新罗南部的任那四郡,高句丽人则渴望收复新罗北部的汉水流域,因此无需担心这两家不出力,而百济复国军则从南面进攻百济在汉江流域的州县,一则可以收复失地,二来可以打通与高句丽的陆上通道,对新罗则形成三面夹击之势,从兵法上无疑是极为出色的谋划。
“唐人虽然可恨,但终究远隔大海,新罗人才是百济的生死大敌!”鬼室福信沉声道:“只要能够把新罗打垮,唐人就无法在我百济立足,早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对!”
“不错!”
“收复汉江!”
“攻破金城(新罗首都),掘其坟墓!”
提到新罗,长桌旁人人切齿,个个怨毒,苏定方破百济时,其实不过是一次斩首战术,王都泗沘被一战而下,百济国中枢被连锅端,但其他州郡没什么损害,这些将领几乎都是州郡的守将和土豪,与唐军还来不及有冤仇。
而新罗与百济是数百年的世仇,两边年年相互攻战,子丧其父,妻失其夫的数不胜数,而且百济的上层是南下的扶余人(百济的正式国号是南扶余),而新罗是半岛三韩土著建立的国家,双方的仇怨还有族群、文化的差异掺杂其中,盘根错节,早已深入骨髓。
对于这些人来说,如果灭于唐人之手,唐人最多占了中枢之位,至少州郡一级的官员还是他们的;(历史上唐镇压复国运动后委任百济末代王族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与百济国时候其实也就差一个王号罢了)但如果灭于新罗之手,那恐怕连祖坟都要被新罗人给刨了。
所以鬼室福信在王都被唐人占领的情况下,还要先攻新罗也就不奇怪了。(历史上百济末代王族扶余隆被唐高宗委任为熊津都督府都督后,害怕遭到新罗人的报复,根本就没敢赴任,在洛阳住到老死,两国的仇恨之深可见一斑。)
长桌上的菜肴被挪去,取而代之的是地图,鬼室福信的声音在屋内回荡。黑齿常之冷冷的看着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军官们兴奋的挥舞着胳膊,争夺着不同的任务,而自己却好像一个局外人。是的,打了败仗,没有士兵的将军又有怎么资格说话呢?也许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出现在这张长桌旁了。
“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也许不是最难,但却是最关键的!”鬼室福信站起身来,腰杆笔挺:“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好汉子,无所畏惧,坚忍不拔,可以忍受屈辱,以国事为重……”鬼室福信的一连串形容词让长桌旁的人都缩起了脖子,这一连串形容词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而鬼室福信的目光扫过一颗颗脑袋,最后停留在长桌的另外一端。
“黑齿常之,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吗?”
黑齿常之抬起头,目光冰冷:“国相,我现在手下只有两百残兵,恐怕无力承担!”
“一个士兵都不需要!”鬼室福信说:“只需要你本人就够了!”
“什么事?”
“大和人的统帅是越国守安培比罗夫,不久前我曾经杀了他的一个部下,而他是一个刚强傲慢的人,他一定会恨我。”鬼室福信毫不掩饰的说:“我并不害怕他,但我不希望我们两人的私仇坏了国事,所以我打算派人送一件礼物给他来缓和双方的关系!”
“安培比罗夫?”黑齿常之扭了扭嘴唇,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恐怕他是不会收你的礼物的!”
“那要看是什么礼物!”鬼室福信拍了拍手掌,两名仆人抬上一只石函,约莫有尺许见方,石函表面刻满经文。
“这是隋国天子所赠的舍利子,你将其送给安培比罗夫,请他收下!”
“这就是弥勒寺佛塔地宫里的那舍利子?”黑齿常之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惊诧的问道。
“不错,这石函里是铜箱,铜箱里是银箱,银箱里是金箱,金箱里是玉盒,玉盒中便是有大功德,大法力的舍利子。王都陷落时被弥勒寺的僧人带走,依附道琛,道琛死后落于我手!”
听说那石函中便是舍利子,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念佛,有的更是向其跪拜祈祷。鬼室福信得意的笑道:“你觉得这礼物如何,越国守会收下吗?”
黑齿常之没有说话,答案显而易见,在当时的东亚,佛教是一种普世性的宗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匍匐在其面前,被认为能够护佑国家,教导人民。
日本七世纪初圣德太子制定的日本第一部法典《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二条:“笃敬三宝。三宝者,佛,法,僧也。则四生之终归,万国之极宗。何世何人,非贵是法。人鲜尤恶,能教从之,其不归三宝,何以直枉?”
可见在当时的日本,佛教已经成为了大和国家的一部分,像舍利子这样的宝物,只要建立起寺院供奉,立刻就可以集聚起大量的人力财力,形成一个政治经济中心,这样的礼物没有人能够拒绝的。
“你没有拒绝就是同意了!”鬼室福信满意的点了点头:“很好,你先回去准备吧,时间出发前我会通知你的!”
第81章 水力锯
离开餐厅,黑齿常之一言不发,沙吒相如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好友抓住胳膊,他会意的看了看四周,紧闭双唇。
“这是个圈套!”沙吒相如刚上马,便低声道:“这么一来,每个人都知道舍利子会由你送往倭国,注意力就会集中在你身上了,而他就可以把舍利子安全的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