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黑齿常之的声音有点浑浊,其中透着绝望还是愤怒?无人清楚。
“那你还答应?”
“我没有选择!”黑齿常之抬起头,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是国相,我若是抗命唯有一死!”
沙吒相如的口中苦涩,好友说的不错:败军之将、只有两百残兵,若是抗命立刻就会被推下去砍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见机行事!”黑齿常之踢了一下马腹:“也许神佛会保佑我们!”
泗沘城外,熊津江边。
“三郎,柳令监可在你身上下了重注!”柳安竭力压低自己的音调,但还是难以遮掩其中的焦虑:“而你却在江边指挥手下挖土,泥巴里可没有舍利子!”
“很好!我待会就来检查!”王文佐满意的拍了拍部下的肩膀,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旁柳安的抱怨。
“三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柳安再也耐不住性子,大声吼道:“我可先告诉你了,别看柳令监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就以为他是个好应付的。须知他素笔一挑,就能让你我去岭南走一遭!”
“岭南?好呀!”王文佐随手在手下呈上的文书上画了压,笑道:“我听说那儿天气暖和,还有荔枝桂圆各种甘果吃,若是能走一遭也好!”
“小心瘴气要了你的命,还荔枝桂圆,也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柳安怒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柳令监的岳父可是……”“他岳父是当朝宰相,我知道!”王文佐挥了挥手,示意桑丘让来请示的手下在一旁稍候:“舍利子的事情,我一直都在心上,也已经派人去打听其下落,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筑水坝和找舍利子有什么关系?”
“柳兄莫急!”王文佐陪着笑脸:“你先看看这个,再急也不迟!”
柳安看着王文佐那张笑脸,也发作不得,只得跟着他来到河边。只见河中已经多了一条弧形的堤坝,将一大段河面包裹其中,从上游而来的河水被堤坝阻挡,缓慢上涨,形成了一个约莫有七八亩见方的坡塘。
“前些日子是枯水期,筑堤省下了不少工料!”王文佐一边指着堤坝,一边笑道:“柳兄你看,这坡塘不错吧?”
“这里就在江边,灌溉根本不缺水,你修坡塘干嘛?”柳安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根本是白费力气!”
“我这又不是为了种田的!”王文佐笑道:“你难道没见过碾米的水舂?”
“我当然见过水舂,问题是你现在要水舂干嘛?泗沘城才多少人?犯得着花这么大力气用水舂舂米?”
“流水可以舂米,也可以做别的呀!”王文佐笑道:“比如锯木,锻铁等等其他事情!”
“这些和舍利子又有什么关系?”柳安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三郎,你还不明白吗?找不到舍利子我们都会被流放岭南!说是流放,半道上就会被人干掉,你觉得这些东西那时候能救你的命吗?”
“我已经有舍利子的消息了!”王文佐突然压低了嗓门。
“什么?在哪里,为何不早说?”柳安大喜,赶忙也压低了嗓门。
“就在鬼室福信手中,刚刚得到的消息!”
“在鬼室福信手中,那想要弄回来可就麻烦了!”
“还有更麻烦的呢!”王文佐冷笑道:“按照打探回来的消息,鬼室福信打算将这舍利子送给倭人,以换取倭人出兵!”
“什么?送给倭人?那万万不可!”说到这里,柳安也明白过来了:“三郎,你搞这个难道是为了……”“没错,倭人与百济有大海相隔,若是出兵必然乘船而来,所以我这也是为了舍利子准备!”王文佐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修建中的船坞:“这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柳令监,烦请你替我转告一声,请他将各寺庙宫殿的梁木都拨给我造船用!”
“没有问题,我立刻转告柳令监!”柳安态度大变,他拍了拍胸脯:“三郎你放心,只要是与舍利子相关的,柳令监一定会不遗余力的,莫说是几座破庙的梁木,就算是百济先王的陵墓也可以都挖了!”
“那倒也不必!”王文佐哭笑不得,这些寺院早已被拆毁了,自己不过是用材料造船,百济的王族可还都在长安洛阳好好的,天子也加封了官爵,自己如果把人家祖坟刨了,一状告到天子面前,绝对是死路一条。
送走了柳安,王文佐来到堤坝旁,开始查看手下安装水力锯木机。确认一切都准备停当,王文佐点了点头,示意手下扳动机关,只见在水流的冲击下,水轮开始缓慢的转动,固定好木料的工作台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当木料接触到上下往复运动的锯条,发出尖锐的声响,细碎的木屑四处飞溅,木料仿佛豆腐一样被沿着事先弹好的墨线切开,旁观的百济人发出一片片惊呼声。
王文佐暗自吐出一口长气,这种水力锯的设想是他在穿越前在某视频网站上看到的,据说是按照达芬奇手稿改进而得,原理大体来说就是利用可控制的水流冲击木轮,通过木轮的转动带动锯条的上下往复运动。
这种机械的关键点有二:一必须确保水流速度和流量的稳定;其二、通过齿轮的传动来完成变速,这样就无需人力推动木材,只需将木材放置在车床上,固定完毕,就可以实现全自动锯木。
这样即保证了安全,又避免了工人送料过快而让锯条过热折断。为此王文佐特地通过修建水坝来实现了稳定的水源,然后修建多条排水渠,通过闸门的开关来实现多台水力机械同时开工,其工作效率将远超一两台水力锯。
第82章 船坞
“很好,先试工一天吧!”王文佐对一旁的柳平吉道:“要注意给锯条降温,防止其过热,其他人不要凑近,免得发生事故伤人,都记住了吗?”
“都记住了,请参军放心!”柳平吉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动锯木机,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和父亲原本用来铸造佛像、香炉的手艺,居然还能用在这些机械上,相比起那些或庄严、或优雅、或威武的神佛塑像,那些奇怪的齿轮、扳机、连杆似乎要有趣多了,也有用多了。
王文佐看柳平吉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不放心:“桑丘,你派两个士兵站在锯木机边上,除了工人不许有旁人走近,否则一律赶出去!”
将这边安排停当了,王文佐赶忙往船坞那边去了,相比起上头交给的制造弩炮的任务,其实王文佐更在乎的是造船。
原因很简单,弩炮只能用来杀人,而海船能做的可就多了:贸易、捕鲸、劫掠、逃难乃至殖民,不管自己的官职有多高,爵位有多重,也只是人臣,而每个船长在自己的甲板上都是国王。
“都准备好了吗?”王文佐沉声问道。
“已经好了,您请看!”监工袁飞伸出右手,指向岸边的船坞。
百济人是精于航海的民族,国都也不乏造船的工匠,但他们当时还不懂得在船坞中建造船只。通常他们在岸边架起支架,在上面建造船只,待到船只建好后,在地面铺上稀泥,然后用人力将船拖入水中。
但这有两个麻烦:1、假如潮水上涨,很可能会把建造到一半的船冲走;2、只能建造平底船,而无法建造太大的尖底海船,否则在拖曳入水时会倾倒,或者陷入稀泥中。
而船坞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最原始的船坞是一个靠近水边的深坑,人们在坑中建造船舶,待到船造好后,将靠近水边的那段土墙拆除,水涌入坑中,船自然漂浮起来,再将其拖入水中即可。
王文佐建造的这个船坞要先进多了,先在河岸便找一小段凹陷的河岸,然后修建土堤将其与河隔绝,只留下供船只进出的闸门,最后将内部的水排干,船坞便造好了,约莫有三十五米长,十二米宽,五米深。
为了搬运材料方便,在船坞四周还竖起了十余根吊杆,王文佐仔细检查了一番闸门和土堤,满意的点了点头:“袁飞,做的不错!”
“这都是属下份内的事情的事情!”
“下午我让人送口猪来,让船匠们吃顿好的,明天开工!”
当王文佐回到兵曹衙门,正盘算着应当怎么把造船的花费掺杂在弩炮的费用之中,却有军吏前来,说刘都护相召。王文佐赶忙起身,笑道:“都护相召,可知是什么事情?”
“属下不知!”军吏笑道:“不过刘刺史刚刚回来,应该是与其有关。”
“哦哦,多谢了!”王文佐打开抽屉,取出一贯钱来塞给那军吏:“今后都护那边若有事情还请先提醒一下,王某必有重谢!”
“不敢!”军吏大喜,他将铜钱纳入袖中,压低声音道:“王参军,都护请您去应该是关于运粮的事情!”
“运粮?你可知道从哪儿运到哪儿吗?”王文佐赶忙问道。
“属下也就是在门外听到的一点只言片语!”军吏陪笑道:“再多就不知道了!”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便随着那军吏来到节堂门前,等待其替自己通传之后方才进门。
“属下拜见都护、使君!”
“免礼!”刘仁愿坐在当中,他挥了挥手示意王文佐坐下:“三郎,你所造的连弩果然厉害,刘使君凭借攻破了数处贼人的山栅,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绳索总算是松一点了!”
“这都是刘使君调度有方,属下何敢居功!”王文佐赶忙起身谦谢,相对于刘仁愿,他对于刘仁轨要戒备的多,军法无情,他可不希望哪里得罪了这个顶头上司,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王参军不必谦虚!”刘仁轨虽然也在笑,但给人的感觉却要颇为疏远:“我出兵已经有一月,不知王参军赶制了多少具?”
“完好的有六具!”王文佐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刘仁轨的脸色:“不过工坊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材料充足,接下来就快了!”
“嗯,那可要抓紧了!”刘仁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王文佐无法从对方淡淡的笑容下窥看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下官遵命!”王文佐恭谨的拜了拜,方才重新坐下。
刘仁愿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他能够感觉到王文佐与刘仁轨交谈中的疏远和戒备,这两人中一个是自己十分看重和喜爱的下属,而另一个则是未来的同僚,这让他颇为不舒服,但又无法插手——毕竟没人规定上司与下属就一定要亲密无间。
“王参军,依照朝廷的旨意,开春之后就要出兵讨伐高句丽了,苏大将军从登州渡海,直捣平壤城下,而我与鸡林道大总管(即新罗)有馈粮之责!”刘仁轨的声音四平八稳,但却全无情感,王文佐小心的看了一眼,难道他心里对于这个部署颇为不以为然?还是说他平日里说话都这个样子?
“三郎!”刘仁愿咳嗽了一声:“我与刘使君商量再三,都觉得运粮到平壤极为不易,你有何良策?”
从泗沘到平壤中间至少隔着三条大江(汉江、大同江、白村江),运粮过去何止是不易呀,这简直是送死!
王文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在刘仁轨面前还是不要授人与柄的好:“下官以为,运粮之事,我们实在是力有不逮,还是从新罗人那边比较方便些!”
“不错,但朝廷既然有了部署,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刘仁愿叹了口气,看了刘仁轨一眼,才低声道:“终究是要有所举动的!”
“有所举动?”王文佐也瞥了刘仁轨一眼,发现对方还是那副活死人的样子,咬了咬牙:“下官以为,运粮之力不足,但牵制之效尚可!”
第83章 停战
“对,对!”刘仁愿一拍大腿:“正则兄,三郎这句话说的甚得我心,让我们运粮做不到,但出兵牵制一下百济人还是没问题的嘛,朝廷到时候怪罪下来我们也能有个说辞!三郎,具体怎么牵制,你说说看?”
“都护,使君请看!”王文佐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地图旁,右手指向一处:“既然是牵制,那下官以为不如直捣贼人之腹心!”
“周留城?”刘仁愿皱起了眉头:“这也未免太难了吧?”他目光转向刘仁轨:“正则兄你以为呢?”
“下官以为,应当首先打通与新罗的联系!”刘仁轨沉声道:“毕竟要运粮,首先得有粮可以运,若是不能打通与新罗人的联系,依旧是困守一地,灭亡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何谈其他?”
“正则兄说的是正理呀!”刘仁愿叹了口气:“那就依照正则兄所言,待到雪化后,就先出兵打通与新罗的联系!”
自己的意见被否定,王文佐倒是并不在意,毕竟刘仁轨的官职远在自己之上,而且对方的建议也的确更切中时弊,不久前泗沘城里一只老鼠还要卖几个铜板呢!朝廷让他们往平壤城下送粮食,莫说送不过去,就算送的过去,估计刘仁愿他们也不愿意送。
“都护,刺史,关于军粮不足,下官倒是有一点愚见!”
“三郎请讲!”
“以下官所见,不如颁出法令,休战四十日!”
“休战四十日?”刘仁愿皱了皱眉头:“三郎为何要休战呢?”
“都护,刺史,眼下已经开始化雪了,然后就是春耕。其实在泗沘城周边郡县经过百济人多年开垦,河渠纵横,多桑枣,实乃膏腴之地,不但足以自养,还多有结余。
只是兵戈四起,百姓不得不逃入山中结寨自保,田园荒芜了而已。现在将是春耕时节,百济人也肯定想着回家种地,否则误了农时,他们吃什么呢?
如果我们颁出法令,告诉他们未来四十天,停止攻战厮杀,只要不持兵刃弓弩之人,在田中耕种者皆为良民,肯定会有不少人回来的!”
“嗯!”刘仁愿一拍手掌:“正则兄,你觉得呢?”
刘仁轨没有回答刘仁愿的问题,反倒向王文佐问道:“王参军,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下官曾听说,兵法之道首在足食、足兵、民信!如今我兵不过万余,粮不过半年,困守孤城,百姓疑虑,所依仗不过甲仗精利,身处绝地,将士有必死之心罢了。
与敌交锋,胜不足喜,败则有倾亡之势,实乃危殆之极。下官以为最先要做的是取信于民,民以农事为本,本固则民安,民安则事无不成!”
“参军所言甚为有理!”刘仁轨点了点头:“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并非我大唐之民,而是百济之民,你与他们休战务农,有没有想过他们种出来粮食吃饱了继续打你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下官以为百济人也为我大唐之百姓!”
王文佐答道:“至于使君疑虑之事,下官倒是觉得无妨。彼辈甲仗不全,号令不一,若是在山中聚险而守也还罢了,若是在平夷之地,十不得当我一。
再说彼辈虽为夷狄,但好生恶死之心,人皆有之,岂有不愿在家中安享太平,却一定要去山中拼死的?即便有这种顽冥不化之辈,也不会太多。”
“嗯!”刘仁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想不到王参军虽为武人,但思虑颇深呀!”
“其实下官还有两计!”王文佐将刘仁轨没有反对,笑道:“待到有人下山耕地,便发出告示,村中若无人,则视其为无主之地,占据之人只要今秋课后,便为田主,发给田契,为永业之田!”
“好!”
“妙策!”
刘仁轨与刘仁愿二人闻言不由得齐声赞好,王文佐所提出的这一建议可谓是正好戳中了要害。
唐军一开始发出休战四十日以便春耕之令时,肯定只有一部分百济人会回来种田,其余还会留在山中观望,但当那些人下山耕作之后,得知只需在邻居的田地上下种耕作,秋后缴纳田课之后,他们就可以占据这些田地,熊津都督府还会向其发给田契,承认其对土地的所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