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小人立刻就去!”那官员赶忙跑开了,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来到自己的房间,径直躺下了,旋即打起呼噜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王文佐再次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躺在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里,双手搭在桶沿,两只温软的小手正在替其搓洗背脊,他觉得自己很渴,伸出右手道:“给我拿点喝的来!”
“遵命!”旁边侍女应了一声,递了只杯子过来,王文佐将其一饮而尽,又要了两杯,才觉得好了些。这时门外传来了曹文宗的声音:“大将军,薛将军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候!”
“请他进来!”王文佐用力撑了一下桶沿,站起身来,一旁的侍女赶忙替他擦干净身体,他也懒得穿上新衣,就让侍女拿来一大块浴巾,将自己包裹好了,盘腿坐在地上,随手从食案上拿起一个盘子,吃了起来。
“下官拜见大将军!”薛仁贵在曹文宗的引领下,出现在门口,即使他对王文佐此时的打扮有所惊诧的话,至少表面上没有暴露出来,他向王文佐屈膝下拜:“大将军在乌尔塔指挥若定,一战荡平叛贼,自此海东无波,末将着实惭愧不已!”
“薛公不必多礼,进来说话!”王文佐指了指自己对面大约两三尺的位置,对曹文宗道:“你在门口守候,不要让其他人打扰我们!”
“是!”曹文宗应了一声,先让屋内的侍女们都退下,然后自己才退到门外,屈膝长坐,屏息等候吩咐。
“薛公,事出紧急,我一路从乌尔塔城赶来,昼夜不息,一开始是乘四轮马车,途中马车车轴坏了,只能骑马,赶到柳城时累坏了也饿坏了。无礼之处,还请薛公见谅!”
“无妨,薛某也是行伍中人,大将军不必在意!”薛仁贵肃容道:“不过您这般疾行,难道国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他随手放下碟子,擦了擦嘴边的食物残屑:“沛王前些日子已经从范阳秘密潜逃,我怀疑他是回长安了!”
“沛王从范阳秘密潜逃,回长安?”薛仁贵被这个突兀的消息给惊到了,竟然结巴了起来:“可,可是我怎么不知道,明明柳城到范阳更近一些呀?”
“很简单,上次您提醒我沛王和有些河东口音的人过从甚密,我就留了点心,所以沛王逃走之后,我的人就随即发现了。然后他就连夜赶往乌尔塔,禀告了我!”
“看来只有老朽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薛仁贵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那大将军这么急着赶回来是为什么?信不过我?要夺去我手中的兵权?”
“看来薛公你还不明白我为何要这么急着赶回来!”王文佐喝了口酒:“我怀疑沛王这次回去,是为了篡位!”
“篡位?”薛仁贵身体一颤:“应该不至于吧?大将军这么说可有凭据?”
“薛公,我离开长安前,陛下曾经私下里和我说想要易后!我当时劝谏陛下稍暂时不要,毕竟太上皇后当时刚刚去世,这么做只怕会落人口实!而皇后之父便是侍中裴居道,他便是河东裴氏人!”
“大将军你是说,皇后、裴侍中和沛王合谋篡位?”薛仁贵苦笑道:“这听起来未免太过骇人听闻了吧?你又没有什么凭证!”
“薛公说笑了!”王文佐笑道:“这种事情要么是把人拿下之后严加审问,要么是被人刀驾到脖子上了,否则怎么可能会有凭证?”
“这倒也是!”薛仁贵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陛下于我有大恩!”王文佐笑道:“若是陛下还活着,那我就拥立陛下复位;若是陛下不幸为逆贼所害,那就诛杀逆贼,为陛下报仇!”
“复位?报仇?”薛仁贵咀嚼着王文佐刚刚说出口的四个字,只觉得口中满是血腥味,饶是他半生行伍,所经历的生死之事不知凡几,但像王文佐这般轻松的将数十万人的生死说出来的,还是头一回。
“三郎!”薛仁贵少有的用如此亲近的语气称呼王文佐:“若是万一真的如你所说,沛王回去真的是篡谋大位;一旦兵戈兴起,那可就天下大乱了。不管怎么说,沛王也是陛下最年长的弟弟,裴居道是侍中,主持朝政,他女儿是皇后,这三人若是联起手来,恐怕天下人还是会信他们多些!”
“那又如何?”王文佐笑道:“至多是敌众我寡罢了,当初王某在百济、在倭国时,哪次不是如此?如今总比当初的情况要好多了,天日昭昭,自当明了谁对谁错,沙场上见分晓便是!”
看到王文佐神色平淡,薛仁贵心知对方这种在生死间不知道打了多少滚的人,心志早就如百炼钢一般,一旦认定了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头。偏生此人又手握重兵,一旦真的打起来,那就等于大唐东西两支最精锐的大军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无论是谁胜谁负,自贞观以来大唐军民数十年的奋斗都会化为乌有。
“三郎,你应该知道这样的后果!”薛仁贵勉力劝说道:“天下精兵多在陇右、安西、北庭、河东、关中,你麾下士卒虽然精炼,但只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敌得过大唐天下精兵?还是再三考量,莫要妄为的好!”
“兵贵神速的道理,薛公应该也是知道的!”王文佐笑道:“这样吧!我今晚好好睡一觉,薛公你就在隔壁歇息,明早随我一同入关,赶往范阳!薛公可以亲眼看看到底是王某人这一支偏师厉害,还是大唐的陇右、安西、北庭、河东、关中之军厉害。”
薛仁贵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王文佐是不会把自己留在柳城的,他叹了口气:“事到如此,难道薛某还有什么选择吗?”
陕州。
“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可用的兵实在是太少了!”崔弘度苦笑道:“一定要算的话,也就跟着我们逃出来的一千骑兵用的上,陕州的当地土兵、还有转运使的漕运兵估计看到朝廷的旗帜就一触即溃,根本不能指望!”
“是呀!”黑齿常之脸色也不太好看:“不管怎么说现在大义的名分还在裴居道那老儿那边,陕州这边的人也不明真相,打起来他们不倒戈就不错了!”
“我倒是觉得你们把情况想的太坏了!”伊吉连博德笑道:“照我看,陕州的土兵和漕运兵还是值得一战的!”
“为何这么说?”崔弘度问道:“莫非你有什么办法?”
“比大义名分我们肯定比不过裴居道!但有一样东西,裴居道是比不过我们的!”伊吉连博德笑道。
“什么?”崔弘度问道。
“信誉!”伊吉连博德道:“自从我来陕州主持转运使之事后,工匠船员的口粮、工钱,商贾买卖的钱帛,我都是老老实实给了,从未有过依仗官家身份,拖欠,打压,以次充好的!所以敝司在陕州还是有几分信誉的!”
“这有什么用?”崔弘度苦笑道:“你这些信誉如果拿来招人干活有用,可现在是和朝廷王师动刀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再多的钱帛没有脑袋又有什么用?”
第756章 梯子和夜袭
“这就要看你怎么用了!”伊吉连博德笑道:“据我所知,即便是大唐的王师,在本国的土地上行军打仗,也会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是不是呀?”
“你说的“不太好的事情”是什么意思?”崔弘度不解的问道。
“烧杀抢掠,强买强卖等等,就如同当初你们在倭国和百济时候一样!”伊吉连博德笑道。
“这个……”崔弘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不错,不过这也是难免的嘛,行军打仗的时候,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伊吉连博德笑道:“我只是说,如果长安派来征讨我们的军队,那陕州当地的商贾百姓很可能会倒楣,对不?毕竟由于漕运的缘故,陕州要比旁边的州县要富裕的多!”
“那是当然!”崔弘度已经渐渐跟上伊吉连博德的思路了:“你是说把这些告诉那些人,让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不错!”伊吉连博德笑道:“他们不会为了我们的信誉卖命,但为了自家的性命和家产总会吧?只要我们宣扬长安来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寸草不留,你说会如何?”
“估计会有很多人逃走!”黑齿常之插嘴道。
“但也会有人留下来!说白了,逃走也只能保住命,大部分家财是带不走的,等于是家财荡尽,几代人的辛苦都化为乌有,这样的人总是少数!”
屋内陷入了沉默,几分钟后,崔弘度点了点头:“行,就照这个法子来!伊吉兄,这次就都依仗你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仿佛为了预兆接下来的乱事,一场吓人的暴风雨肆虐于关中平原的东部,狂风夹杂着冰雹,扫过田野、丘陵、河道和树林,暴雨冲破了有的地方的堤坝,将不少村落化为泽国。小土豆的大小的冰雹落得满地都是,将道上的行人和牲畜砸的头破血流,长安城里的居民们一致认为这是上天震怒,为人世间的罪恶发出天谴。长安城内的各大寺院道观都被挤得满满当当,人们涌进其间,虔诚的祈祷,为即将到来的灾祸而惴惴不安,惶恐不已。
大慈恩寺,佛殿前广场上人山人海,挤满了人头,都是祈祷求福的百姓。人们交头接耳,交流着眼前的窘境和对未来的期望。
“这鬼天气,下这么大的雹子,不知道多少人的房顶都砸破了!”
“听说朝廷还要出兵,征讨陕州的叛逆!不过这可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呀!”
“不错,天下冰雹,这说明菩萨神明都很不高兴,如果不先想办法消弭神明菩萨的怒气,就急着出兵的话,是很难取胜的!”
“是呀,米价都涨到四百文一斗了,还想着打仗!真是不让人活了!”
“四百文一斗?不是衙门已经发了榜文,说米价超过二十文一斗的就要拿下治罪吗?谁还有这么大胆子?”
“榜文是榜文,粮米是粮米!说句公道话,四百文一斗的米价的确是高了,可二十文一斗就是胡扯了。你们去广运潭看看就知道了,平日里停满了漕船的码头现在空空荡荡。漕运已经断绝,又要打仗,长安的粮米就是吃一点少一点了,这粮米是啥?就是命!你家里有金山银山,能吃能喝吗?你让人家把命二十文一斗卖给你,那干脆人家就直接把大门一关,留着仓里的粮食不卖,留着自己吃了!”
“真的假的?广运潭没漕船了?”
“这个谁能骗你?不信你自己亲眼去看看不就行了,反正也就是半日的路程!”
“要是这样可就完蛋了!从前两年开始关中的粮食都转运到陇右打吐蕃人了,长安城这几十万张嘴都指着漕粮吃饭呢!娘呀!这可怎么得了呀!”
“不是听说漕运断绝就是因为陕州的叛兵截断了漕运?只要这次出兵打赢了,漕运就自然通了,粮价自然就恢复了!”
“打赢了漕运恢复,那要是打不赢呢?岂不是更糟糕?”
“怎么会打不赢,王师讨伐几个叛逆,不是轻而易举?”
“那可未必,你们忘记了前几年的事情,路过关中的那伙叛军,都打成什么样子?南北衙禁军根本就打不过人家,最后是靠一群回纥人才打赢的!”
“对呀,而且你说人家是叛逆,人家自己可不觉得!你们没听说过吗?前些天不是说天子龙体不豫,所以才召回沛王监国吗?其实都是假话,是天子被幽禁,被沛王夺位,陕州的叛兵原本是北衙禁军的一部分,是忠于天子的,因为宫中有事才逃出来的……”“你不要命了,这种事情也敢乱说!”
“啥乱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说,早就传开了!”
“这么说来这些叛军还是忠臣了?”
“是不是忠臣那就得看打赢还是打输了!”
“这倒是,哎,其实皇宫圣人是谁与咱们也没啥关系,就是千万别打仗就行!”
佛像前的议论就好像大海的浪花,浪起又浪落。而从东方吹来的乌云愈来愈浓重,暴雨如注,甚至响起了冬日里极其罕见的雷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行军还是打仗都不可能,葛德威的讨伐军刚抵达灞桥就不得不扎营休息,等到天气再次转晴。
直到两天后,这场突然起来的暴雨方才结束,葛德威并没有立刻下令出发,而是又等了两天,等到道路大体干了,才开始向陕州出发。虽然在裴居道面前说的很轻松,但他心里对这场战斗还是很重视的。
崔弘度也好、黑齿常之也罢,都是凭借战功,一刀一枪杀到今天这个位置,肯定不会是酒囊饭袋,至于那一千骑兵,他也见识过,的确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弓马娴熟,不是北衙那些整日里当仪仗队的人架子能比的。所以他这次带出来的都是从河东、陇右等地来长安轮戍的府兵,虽然不如北衙那些宿卫部队盔甲鲜亮,样子好看,但上阵厮杀起来就靠谱多了,加上人数是对方的五倍,打赢应该没有问题。
不过尽管葛德威预先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是当他抵达陕州城前时还是吃了一惊。城外的村落已经空无一人,目光所及之处,就连临近城墙的树木都被砍光,城墙修补完毕,城头上都有遮挡箭矢的木棚,射笼,还能依稀看到投石器的长杆。不像是内地的城镇,倒像是边关的要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葛德威惊讶的问道:“城中不是只有一千叛军嘛?怎么能修缮的如此齐备?”
“多半是叛贼逼迫城中百姓建造打制的!”副将用不那么确定的语气答道。
“胡说八道!”葛德威怒道:“这么多器械工事,还有城墙修补,短短几天就能打制好,逼迫,你去逼迫我看看?”
副将顿时哑然,正如葛德威所说的,陕州虽然地处要冲,但毕竟是内地,百姓不闻干戈已经有四五十年了,不要说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就是城墙本身肯定都有很多破损地方。将其修补建造是个相当繁重,相当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如果没有城中居民的积极配合,哪怕叛军采用强迫的手段,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
“还有城外的树木,村里的居民,你告诉我都是叛军强逼当地百姓做的,这鬼才相信!”葛德威怒道:“来人,去这些村子里探查一番,看看是怎么回事!”
很快,四出探查的斥候回来了,他们带来的消息让众将的面色愈发难看。按照斥候的报告,村子所有的房屋都空空荡荡,财物粮食布匹一扫而空,甚至门板都没留下几块,但却没有烧杀抢掠的痕迹。显然这是村民自发的带走了所有财物,退入城中,不给进攻方留下可以资用的物资。
“陕州这些逆民!”葛德威的牙齿磨的咯吱作响,在他的预料中,就没有打攻城战的打算。原因很简单,自己代表朝廷,敌军乃是叛军,陕州城内的居民肯定会站在自己一边,没有居民的配合,叛军那一千骑兵连站满一圈城墙都不够。
叛军将领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困守城中,倒是要小心对手先放火烧城,再乘着自己救火时候杀个回马枪。
“将军,既然城池已固,那仓促之间只怕拿不下城了。不如先立营,以为根本再说!”
“嗯!”葛德威冷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深夜时分。
城墙上,黑齿常之一身黑衣,就像个无声的幽灵,穿过马道,转角,望楼,每当他看到当值的岗哨在打瞌睡,无论是士兵还是临时募集的民兵,他都将其拍醒。当他巡查完最后一座城门,准备下城回去休息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此时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整座陕州城就好像沉溺于甜梦之中,到处没有动静,到处死气沉沉,只有那宛如细筛筛过的细雨,发出细密的沥沥声。渐渐,能够听到一种异常的声音,虽然那响动很低沉,但音量却不小,只是被雨声盖住了,不细听听不清。随着时间的流逝,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黑齿常之探出头,凭借他那双夜眼,他能够看到城墙下的城壕旁有数量很大的人群,黑压压的人头,比天色还要黑。
黑齿常之后退了一步,对旁边的民兵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敌人夜袭,用叉杆推梯子,一个个传过去!”
民兵张大了嘴巴,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尖叫,但他还是被黑齿常之的镇静慑服了,用力点了点头,对身旁的另一个民兵压低声音说:“敌人夜袭,用叉杆推梯子,一个个传下去!”
黑齿常之回过头,挥了挥手,然后靠在女墙旁,小心的看着城墙下的动静。夜袭者放下梯子,走下壕沟,然后涉水爬上壕沟的另外一侧,最后竖起梯子,向城墙上爬去。城上无声无息,就好像无人察觉,袭击者沉重的双脚拆的长梯咯吱作响,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黑齿常之拔出佩刀,将刀尖对准一副长梯的端头,他看到一只手抓住长梯的末端然后是另一只手,然后是盔缨,向上冒,向上冒。
黑齿常之将刀尖用力向前刺,刀尖贯穿突袭者的咽喉,然后他抽回刀尖,然后他操起叉杆,顶住长梯用力向外推去,顿时城墙下传出一阵绝望的嚎叫声,然后是几声闷响。
几乎是同时,在黑齿常之的两侧也传出类似的声响,只有两个幸运儿跳上了城头,也很快被黑齿常之和他的亲兵砍倒了。
“怎么样?都没事吧?有敌兵上城了吗?”黑齿常之高声喊到。
“没有!”
“没有!”
“没事,梯子都被我们掀翻了,没有贼人上城!”
听到这些乐观的应合声,黑齿常之松了口气:“那没人受伤吧?有受伤的也应一声!”当没有听到声音,黑齿常之笑道:“大伙儿再小心些,防备贼人再来!”“好说!这也是为了自家,大伙儿都尽心些!”
“对,贼人进城了,大家都没活路,可千万大意不得!”
城上守城的士兵接二连三的应合道,这些守城民兵虽然厮杀的本事不怎么样,但守城的积极性和勇气还是毋庸置疑的。黑齿常之又勉励了几句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