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谁去谈?怎么谈?”裴居道冷笑道:“老夫先说清楚了,拿陛下的孩子换粮食这种事情,我可没法答应。”
“老夫也没说要答应到这一步!”张文瓘道:“但总得先谈吧?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裴侍中总该听说过吧?”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裴居道笑了起来:“感情在张相公眼里,国家大事就是路边的卖菜的贩子呀!”
“圣人如伊尹,也以五味调和讲和治国之道,何况愚钝如吾等!”张文瓘冷笑道:“裴侍中若是拉不下脸,便让老夫去谈便是,总之,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听到这里,裴侍中正要退让,这时外间有人通传,他听了点了点头:“户部刘侍郎到了,钱粮是户部的差使,你我还是先听听他的意思吧!”
第759章 粮食的力量
“也罢!”裴居道叹了口气:“便先听听他的吧!”
刘培吉进了门,刚行罢了礼,便听到裴居道说:“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陕州叛贼有一名使者,你去见见他,让他们送粮食来!”
“送粮食来?”刘培吉闻言一愣:“葛将军不是已经领兵去征讨了吗?难道……”“刘侍郎!”张文瓘咳嗽了一声:“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是能够不动干戈就让漕运畅通,那才是上之上也!”
“张公所言甚是!”刘培吉看了一眼裴居道:“只是要陕州那边送粮食来肯定也有条件的,不知道可以答应多少?”
裴居道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却不说话,一旁的张文瓘见状心知对方不可能授与刘培吉让步的权限,只能笑了笑:“你这也是第一次去,探探对方的口风便是!”
“探探口风?”刘培吉看了一眼裴居道,对张文瓘道:“张相公,在下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既然想要陕州那边开漕路送粮,那有些事情就得让一步,光探口风是探不出粮食来的。”
“刘侍郎,你先去一趟便是!”张文瓘当然知道刘培吉话是故意说给裴居道听的:“成与不成,都不怪你!”
地牢。
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床,只有地上一堆稻草,在墙角还有一个木桶供大小便之用。慕容鹉依稀记得房门是用木板拼接而成,外裹铁皮,足足有一尺多厚。当他进门的时候还能短暂的看几眼屋内的摆设,等大门关上,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一丝光线,与瞎子无异。
呆在这样的地方,活人与死人无异,都被埋于地下。慕容鹉不禁想起过去曾经听过说的那些宫中的残酷传说:为了避免泄露陵墓的秘密,为天子修筑陵墓的工匠们在陵墓修好后,就会被关进陵墓之中,与他们的秘密一同埋葬于地下。一想到这里,慕容鹉就不敢再想下去。
他诅咒每一个人,裴居道、沛王、皇后、天子、崔弘度、黑齿常之、伊吉连博德,到了最后,他责怪他自己。“蠢货!”他对着黑暗大喊:“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
黑暗中,他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什么都看不到,甚至无法在墙上做记号。只能用送来餐食的次数来推算过了多久。慕容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陕州是不是被攻下了,王文佐现在到了哪里,自己是不是被遗忘了,他不知道。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慕容鹉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场梦,突然,沉重的木门被打开了,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慕容校尉,你这样子看上去可不是太好!你想要什么?”
“水,如果有酒就更好了!”慕容鹉的声音沙哑而又陌生,似乎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拿些水来,喝醉就糟糕了!”那个声音道。
片刻后,一个瓦罐送到慕容鹉的面前,他抱起瓦罐,大口痛饮,水从嘴角流出,流进胡子里,他喝道肚子再也装不下去才停了下来,虚弱的问道:“你是谁?”
“户部侍郎刘培吉!”来人答道:“裴侍中让我来和你谈谈,关于漕粮的事情!”
慕容鹉看着眼前的男人,目光有点呆滞:“先让我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
“恐怕我没这个权力!”刘培吉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好吧,这地方的确很糟糕,我们先换个干净点的,看得到的太阳的地方再谈吧!”
几分钟后,说话的地方被转移到了另一间囚室,虽然还是牢房,但至少有窗户,也通风,慕容鹉惬意的享受着久违的阳光,刘培吉没有催促,他耐心的等来了理发修面师傅:“你可以一边修面理发,一边听我说话。裴侍中让我问你,要答应你们什么条件,才愿意恢复漕运!”
“条、条件、我已经说、说过了!”慕容鹉回答的结结巴巴,舌头还有些僵硬。
“换个条件吧!别逼我把你再关回去!”刘培吉道:“你知道裴侍中不会接受的!”
“我也不想被关回去,可是光我答应没用!”慕容鹉答道:“你可以把我关进去,但没法把他们也关进去!”
“好吧!”刘培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也许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长安的百姓,有没有想过陇右的将士,这些天长安市面上的粮价已经是千文一斗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街头就会到处是盗贼,饿殍遍野了!”
“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慕容鹉皱眉道:“不是我们联合沛王,软禁天子的!”
“这都不过是你们的猜测,并无凭证!”刘培吉叹道,不过当他看到慕容鹉露出的讥诮笑容,举起双手表示让步:“好,我们先不争论这个问题。这么说吧,我不清楚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是站在长安的百姓一边,陇右的将士们一边,他们没有任何过错,却要为你们的争斗挨饿,这样不公平。”
“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之说!”慕容鹉冷笑了一声:“好吧,我可以让他们运一些粮食来,但这些粮食是给长安百姓的,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这些粮食是给长安百姓的,而不是军粮,所以粮食运到后给您,由您亲自发放给长安百姓,如何?”
“给我?你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刘培吉闻言急了:“裴侍中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怀疑我的!”
“如果你不答应就算了,只当我没说过!”慕容鹉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且慢!”刘培吉眼前闪过路旁那个贱卖家中物品来养活家人中年男人的身影,他叹了口气:“也罢,我答应你,你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既然裴侍中不愿意把陛下亲生子交给我,那至少要让我拜见一下,确认孺子健在无恙。”
刘培吉思忖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那陕州可以送多少粮食来?”
“一天两百石,正好一条船的运粮!”慕容鹉伸出一根手指。
“一天才两百石,这点够干什么!”刘培吉怒道。
“一天两百石,一个月就是六千石了!按照一人一天一升算,足够两万人的口粮了”慕容鹉笑道:“其实长安城里虽然缺粮,但也不至于到斗米千钱的地步,有这些粮食,足以把米价打下去了,解燃眉之急了!再多我也没有权力了!”
“好吧!”刘培吉也知道慕容鹉说的未必尽数属实,但仅仅逼迫对方也没有用,真正给粮食的还是陕州那边,这边答应的再多,那边不给也是白搭。一天两百石粮食虽然不少,但也能救活不少人了。再说讲透了,这也未必是坏事,要是真的这么简单就把长安的粮食问题解决了,那裴居道更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了,自己又何必太卖力呢?
与慕容鹉谈妥之后,刘培吉回到政事堂,将与慕容鹉谈成的条件讲述了一番,最后道:“裴侍中,这就是那厮提出的条件,行与不行就看您了!”
“一天两百石粮食,少了些!”裴居道道。
见裴居道并没有拒绝慕容鹉提出的条件,刘培吉松了口气:“在下也觉得少了些,不过那厮死死咬着不松口,我也没有办法,要不先晾一晾那厮,过两日再谈谈?”
“罢了,早一日谈好早一日运粮吧!一日两百石总比没有好!”裴居道摆了摆手:“便依照你说的做吧!”
既然谈定了,慕容鹉便写了一封送信,派人送到陕州,果然第二天就从陕州开来了一条运粮船,抵达广运潭之后卸下了两百石粮食,方才回去,这行动顿时在长安城激起了大片的欢呼声,长安城的人们上至勋贵宗室,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在佛前祷告感谢菩萨佛陀的恩德。
太极宫。
“阿耶,你怎么能答应这种条件!”裴皇后激愤不已,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明明是陕州那些逆贼截断了漕路,让长安没有粮食,这么一搞他们反倒成了好人,我们成了恶人,张文瓘和刘培吉这两个肯定是王文佐的同党,快将其拿下治罪!”
“不可!”裴居道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这么做,只会把中立派也赶到对立面去!”
“那也必须处置!”裴皇后怒道:“照我看,还不如答应葛德威的要求,让他统领关中各地府兵士卒,围攻陕州!打通漕运!”
“如果我们这么做,那才真是死定了!”裴居道叹了口气:“今天下诏发各地兵府攻打陕州,明天北门禁军就会出问题,斗米千钱,就算是北门禁军和朝中官吏都没几个人凭借俸禄养活家人!”
“怎么会这样!”裴皇后听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我们原先想的都是怎么对付王文佐,却没想到就连王文佐留下的几个爪牙都压服不了!”
“哎!”裴居道叹了口气:“王文佐当初造水轮船、四轮马车、通河道,通漕粮。不知不觉间便把大唐的咽喉握在了自己手里。只要一动手指,长安就呼吸不得。我当初着实是没有想到!”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那个倭人主持此事!”裴皇后恨道。
“世上哪有早知道,再说当初这漕运之事可是个苦差事,多少人都灰头土脸的回来,否则又怎么会轮到一个倭人?大唐别的都缺,可不缺当官的人。”
“那怎么办?”裴皇后问道:“王文佐早晚是要回来的,到了那时候我们岂不是只有束手待毙?”
“思来想去,只有把裴行俭调回来了!”裴居道叹了口气:“若论大唐的武将,能和王文佐较量一二的也只有他了,只要能打赢,那自然万事好说!”
“那也只能如此了!”裴皇后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又何必行此险策,便是被易后,也不一定会死呀!”
范阳。
曲折连绵的燕山山脉就好像一道隆起的高墙横亘于东北亚大陆上,将华北平原和蒙古高原划分开来。而范阳就位于燕山山脉的南麓,数条穿越山脉的谷道汇聚于此地,自古以来便是草原牧人和中原农耕的交汇之处。
“终于赶回来了!”看着远处背倚着燕山的范阳城,王文佐长叹了一声:“希望不会来晚了。”
“大将军请放心!”卢十二笑道:“就算是朝廷信使先到了无妨,只要您一声令下,城中卢氏,祖氏,高氏几家肯定会揭竿而起,范阳城肯定是您的。”
王文佐撇了卢十二一眼,没有说话,这厮的口气倒是不小,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就先去城中,看看情况如何!”
“遵命!”卢十二应了一声,便上马出发了。王文佐回到马车中,对薛仁贵道:“薛公,你觉得如何?累不累?”
“坐在这马车里有什么累的!你也太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薛仁贵有些不服气的答道,他把玩了下马车的陈设:“不过你这马车的确是好东西,又快,又不颠簸,送我一辆吧?”
“这个好说!”王文佐笑道:“等到了洛阳,我就让工坊为您造一辆好的。”
“洛阳?”薛仁贵瞥了王文佐一眼:“你口气倒是不小,东都在你眼里。就和纸糊的一般。”
“以顺讨逆,又有什么难的?”王文佐笑道。
“算了,嘴皮子我是不如你们年轻人了,若是我猜的不错,长安那边估计也说他们才是顺,你才是逆吧?我是分不清你们谁对谁错,可他们毕竟是在长安呀!”
“呵呵!”王文佐笑道:“薛公不以为我是逆贼?”
“哎!”薛仁贵叹了口气:“我倒不是拍你的马屁,若是旁人像你这么做,那肯定是逆贼无疑,但换了你王文佐,我倒是真的糊涂了。”
第760章 托付
“为何这么说?”
“若你是个逆贼,那你已经得到的也未免太多了,野心也太小了!”
“太少了?太多了?”王文佐笑了起来,片刻后他的笑声渐渐平息:“薛公,你说的不错,此番事了,我也应该解甲归田,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否则岂不是对不起这半生戎马挣来的家业?”
“解甲归田?”薛仁贵冷哼了一声:“你此番要是输了,那就是族灭;赢了也容不得你抽身出局,不说别的,你和倭国王女生下来的孩子才几岁,能压得住你手下那帮子骄兵悍将?解甲归田,娇妻美妾那是我这种老家伙才能过的日子,你还没这个福份呢!”
“是呀!我确实没这个福分!”王文佐点了点头:“那薛公你愿不愿意用余生屈身侍奉我那不成器的孩子,给子孙后代挣一份家业呢?”
“好呀!”薛仁贵倒是答应的爽快:“不过我事先说清楚了,我在大唐现在是平阳郡公,食俸七百五十户,你让我侍奉你那孩儿,总不能比这个少吧?”
“七百五十户?”王文佐闻言哑然失笑:“薛公原来还是担心这个,你有几个孩子?我就给你几个七百五十户的实封,世袭罔替,至少可以保你家四五代的富贵,如何?”
“每个孩子都七百五十户?”薛仁贵脸色微变:“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过封地不在大唐,若是在大唐那就只有钱米,没有实封!”王文佐笑道。
“女儿呢?”
“减半,四百户,如何?”王文佐笑道。
“四百户?”薛仁贵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的儿子还好,只有五个,女儿可不少,足足有八个,你可别后悔!”
“五个儿子,八个女儿,全加起来也不到万户,能换薛公侍奉我那孩儿,这有什么好后悔的!”王文佐笑道:“薛公就算现在再纳两房小妾,再生几个也算数的。”
“都快七十的人了,生不出,生不出了!”薛仁贵连连摆手,他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对王文佐拜了三拜:“既然三郎如此看重,那老夫这把老骨头就交给你了,任凭驱使!”
王文佐受了薛仁贵三拜,方才下马将其扶起:“当初我在海东招降纳叛,麾下良莠不齐,稚子年幼,不识贤愚,便托付给薛公了”“三郎放心,老朽既受托付,自当尽心竭力,田亩之中若是禾苗便留下,若是杂草,除去便是!”
两人说到这里,都已经心领神会,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王文佐此番东来,平定战乱之余,也留心了下昔日部属的情况。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自己这些年在长安,这些留在倭国、百济等地的旧部个个部曲众多,财雄势大,而自己远在长安,彦良还是个孩子,隐然间已经有了尾大不掉的势头。若是自己能够在消灭了乞四比羽等人之后留在当地,花上个几年时间削平山头,重新划分势力,让其互相制衡,然后再传位给儿子,倒也问题不大,毕竟这次消灭乞四比羽把蛋糕一下子做大了好几倍,又有许多新加入者,有了增量再重新划分、掺沙子,自然比单纯划分存量要容易多了。
但沛王的突然西逃打乱了王文佐原先的计划,他不得不放弃出疆追击乞四比羽,整饬内部的计划,转而留下沈法僧守北疆,儿子彦良留守后方,自己领兵长驱南下,先控制范阳,然后经略河北,以临大河见机行事。但这样一来,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处理内部事务了,所以他只能把藤原不比从倭国调来辅佐彦良,勉强维持一个局面。但这个部署还是有一个很大的隐患,那就是彦良还是太小了,无力亲自指挥大军;藤原不比虽然主持内政还行,但如果有人起兵叛乱,他没有足够的威望领兵征讨不臣。
王文佐手下不是没有有能力的将领,恰恰相反,他手下绝大多数人都是出身寒微,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都是水准之上的将领。但这样的人一般野心也不会小,王文佐能够压服他们,让他们俯首称臣,彦良一个半大的孩子就没有这个本事了。如果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人辅佐彦良,那问题就来了,如果被挑选者被叛军打败,那彦良的统治肯定是颜面扫地;如果被挑选者打赢了叛军,那就要给他们更丰厚的赏赐,君弱臣强的形势只会变得更恶劣。
在赶往范阳的途中,王文佐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最后他决定向薛仁贵抛出橄榄枝。在他看来,这位是未来辅佐彦良最合适的人选:首先,薛仁贵是唐军中极少数曾经跟随过太宗文皇帝的将领了,无论是从资历,还是威望,都碾压王文佐手下那票将佐,关键时候他领兵无人敢反对;其次、薛仁贵参加过征讨高句丽的多次战争,高句丽被平定后,又出任过安东都护府都护,对于辽东和朝鲜半岛的民情地貌很了解,有足够的经验来指挥当地的战争;第三、薛仁贵今年已经年过七旬,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在王文佐的军事集团中又是个后来者,没有什么根基。所以就算他在未来平定内乱的战事中立下大功,也无需担心他会凭此来威胁到彦良的统治。考虑到以上因素,所以王文佐才一下子抛出“食禄万户”的价码来拉拢这位老人,算是预先支取报酬。
薛仁贵也是心领神会,以他的资历和过往,在未来的大唐内战中,王文佐肯定是不会让他去领兵的。与其就这么跟在王文佐身边混吃等死,还不如去给他儿子身边发挥余热,给自己子孙后代留下几辈子富贵的好。所以王文佐开出价码后,他也毫不犹豫的伸手抓住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