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即下发圣旨,而是准备针对这件事与黄子澄商议。
过了片刻,他抬头对朱高炽与朱济熺笑道:“高炽,今夜还要准备除夕家宴,你们先回府上休息,准备晚上参加家宴吧。”
正在处理奏疏的朱高炽与朱济熺闻言抬头,表情先是惊讶,随后疑惑,最后二人相互对视,这才起身对朱允炆作揖:“臣告退……”
二人没有久留,似乎已经在这些个时日里,与朱允炆协从理政时,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
尽管朱允炆伪装的很好,但他们还是看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心知大事的他们没有选择留下牵扯,而是果断的起身离开。
朱济熺是担心朱允炆找他晋府的麻烦,朱高炽则是不想惹上麻烦。
总之,二人在唱礼过后便先后离去了。
待他们走后,朱允炆才缓缓收起笑脸,转头对一旁的随身太监道:“去传文华殿,将正三品以上的都召来。”
“奴婢领命……”随身太监应下,转身前去文华殿通传去了。
只过了半个时辰,文华殿内当差的六部尚书、左右侍郎等二十余名正三品以上文官纷纷到场。
除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的官员也在后续到场,不多时武英殿内便到场四十余位文官,其中包括了已经站队东宫的黄子澄、齐泰、暴昭等人。
当着众人的面,朱允炆公布了朱元璋的圣旨,而这也是朱元璋想让他做的。
“陛下有旨意,命户部籍浙江等九布政司﹐直隶﹑应天十八府州富民田七顷以上者,即日起徙其家以实京师。”
朱允炆取出圣旨,一边念着上面的内容,一边用余光打量殿上众人。
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四十余位大员各有表情,皆不相同。
有的人沉思,有的人沉默,还有的人则是左右打量,似乎在看戏。
“既是陛下的旨意,那照办便是!”
率先开口的人,正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户部尚书郁新。
刚刚过完五十一岁生日的他,依旧与曾经的他一样,油盐不进。
“对天下富户造册,这恐怕有些困难吧……”
人群之中,一名正三品左侍郎开口,众人闻声看去,在见到他后,纷纷露出释然的表情。
这名左侍郎,出自吴中三氏,若是迁移天下富户,那吴中三氏恐怕要被连根拔起。“对天下富户造册确实困难,不过各地衙门都有《鱼鳞图册》,只记录下七顷以上者,并不麻烦。”
一名三十出头的兵部官员站了出来,而他的身份让许多人皱眉。
古朴,太学生出身,是皇帝青睐的那几名白衣官员之一,因此也是支持皇帝政策的官员之一。
迁移天下富户,对于富户子弟和官员们来说是祸难事,但对于他们这些白衣出身的平民官员却是大好事,古朴没有理由不支持。
“说的不错……”
“确实如此……”
古朴一开口,许多同样白衣出身的官员纷纷附和,但他们不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是为了自己。
他们这群白衣官员虽然在朝中任职,但在地方上毫无势力,很难庇护自己的家人。
这其中原因,说到底是因为在他们还未起家时,家乡的条条框框就已经被立下了。
立下这些条条框框的人,便是地方上的豪强富户。
白身官员若是想要在地方上取得成就和名望,那就必须和地方上原本的豪强富户碰上,继而引发矛盾。
白身官员虽然得皇帝青睐而有权,但豪强富户的背后也有权,因此在权力上,双方很难直接扳倒对方。
加上豪强富户掌握着地方上的吏治和土地,因此白身官员想要把这些豪强富户拉下马,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眼下,经过皇帝的一道圣旨,这平衡的局势发生了倾斜。
天下富户入京师,这是白身官员的机会,也是国子监那两万余天子门生的机会。
抓住这个机会,他们就能在地方上站稳脚跟,以自己的家乡为点,逐步培养自己的势力网。
因此,不管富户出身的官员如何说,白身官员都死死咬定了‘听从上意’的这个借口。
这个借口很容易击破,但却没有人敢开口。
一时间,黄子澄、暴昭、齐泰等人纷纷沉默,郁新则是沉声道:
“国子监有贡生一万七千四百余名,可派出他们前往地方,与五府的地方兵马登籍造册,记籍实田。”
明明众人还在讨论,可郁新却已经拟出了流程,这样将众人视作无物的做法让不少人忌恨。
可惜的是,他们手中没有郁新的把柄,更没有对付他的借口和胆量。
郁新虽然是江东人,可他是以布衣人的身份被朱元璋征募的。
被征募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的才干远超一般人。
从洪武二十一年踏上仕途开始,他着手制定了《折纳绢匹则例》、《灾伤去处散粮则例》、《招商开中纳米则例》、《宗室岁俸》等等国策,不仅保障了大明的边塞粮储,还保障了内地灾民的赈灾事宜。
论民间声望,这殿内的所有人绑在一起,也不如他一个人的名声好。
具有这样才干的人,本就难以对付,更何况他还毫无把柄。
作为户部尚书,他家中人口并不兴旺,踏上仕途至今九年,他未曾提拔过与自己沾亲的任何一人。
家中沾亲带故的不过几十口,全家都靠着他的俸禄和朱元璋赏赐他的田地过活,没有其它行当营生。
这样的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香饽饽,而在朱元璋的心中,郁新则是占据了一个难以动摇的位置。
便是朱允炆这位太孙,想在钱粮之上动手脚,也得看看郁新的脸色。
攻击郁新,不是在攻击他一个人,而是在攻击儒家忠孝道义之中的忠。
谁去攻击他,反而是在变相贬低自己。
“郁尚书……”
见郁新再次开口,而旁人不敢开口反驳,朱允炆只能自己笑着起身说道:“孤并非觉得皇爷爷的旨意有问题,而是觉得迁移如此多的富户,是否有些大动干戈了……”
“殿下……”郁新不卑不亢的作揖回礼,随后才直起腰杆说道:
“统计天下富户登其籍贯,将其造册,都是在防止他们兼并百姓土地。”
“况且,从至正二十四年开始,朝廷就多次迁移富户到淮西,京师,这么多次都未发生过什么动摇国本的事情,为何单独这次会被称为大动干戈?”
郁新能力很强,但人不会一直完美,他的直性子就是他的缺陷。
面对朱允炆,他依旧不卑不亢,以谏臣的口吻步步紧逼:
“近年来,以钞抵税这一惠民新政的好处没有落到百姓身上,反而肥了多少富户……”
“这些富户手中良田甚广,却不舍得缴纳赋税,部分胆子大的,甚至敢与县官勾结,将赋税推到百姓头上,让百姓交更多的税。”
“臣以为,万岁徙天下富民于京师,实乃利国、利民、利天下之举。”
郁新自以为自己苦口婆心的在解释,却不想他那口吻反而像是在教训朱允炆,字里行间好似在质问朱允炆‘您作为太孙,怎么会理解不了皇帝的意思?’
“呵呵……”朱允炆不动声色,反而露出笑容,作揖回礼道:
“郁尚书所言甚是,既然如此,就请郁尚书按照旨意办差吧。”
说着,朱允炆走回到了主位,用宝玺在圣旨上盖章,随后双手拿起这圣旨,将它带到了郁新的面前,双手递过。
面对圣旨,郁新也是毕恭毕敬的跪下,五拜三叩后才接过圣旨,唱礼道:“臣郁新领旨……”
他倒是坦然领旨,不过四周的许多人要么表情僵硬,要么笑容之中带着一丝嘲讽。
显然他们都看出了一件事,那就是郁新日后的下场恐怕会不太好。
在大明朝这庙堂上,即便你能力出众,但不会为人处世,终究难以长远。
“既然如此,那就都退下吧,黄太常寺卿与齐侍郎留下。”
朱允炆示意群臣退下,但唯独留下了他信任的黄子澄与齐泰。
“臣等告退……”
群臣告退,脚步匆匆离开武英殿。
待他们走后,朱允炆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站在殿内的黄子澄与齐泰,这才开口道:
“爷爷此举一出,孤这些年以钞抵税惠利富户的行为就白费功夫了。”
“确实如此……”黄子澄表情凝重颔首,一旁的齐泰倒是能猜到皇帝的心思,因此作揖道:
“依在下之见,陛下此举恐怕是担心富户会尾大不掉,因此特意为太孙您清理。”
“尾大不掉……”朱允炆揣摩手指,心里虽然知道朱元璋不会害他,但他布局数年却被突然打断,心里总归有些不太舒服。
“天下富户被徙入京师,是否会影响到孤?”
朱允炆询问二人,虽然字字没有提到朱棡,却字字都在提及朱棡。
对于这个问题,二人沉吟许久,大约一字时后,齐泰才率先作揖道:
“依在下之见,陛下敢于动手,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山西那位很难再在庙堂之上站住根脚,太孙不用担心。”
“山西的那位不行,那河南和北平的另外那两位呢?”朱允炆靠在了椅子上,显然放松许多。
“那两位……”齐泰还想继续,不过黄子澄却道:
“河南那位仅有三护卫兵权,不足为惧,倒是北平的那位,眼下三都司兵权可都还在他手上……”
黄子澄提醒了一件事,那就是朱棣北巡归来后,皇帝一直没有将三都司兵权收回来,而是一直委任在朱棣手上。
三都司兵马数量几近三十万,这样规模的兵马放在朱棣手上,朱允炆怎么睡得安心……
“在下以为,北平那位反而是最不用担心的。”
齐泰突然开口,并继而说道:“陛下未收回燕王兵权,兴许是为了来年巡边。”
“又巡边?”黄子澄不知兵,因此对于连续连年巡边的做法持怀疑态度。
倒是齐泰,见黄子澄疑惑,他也为二人解释道:
“此前数次巡边,都只能在亦集乃、开平烧荒来遏制残元兵马南下,而不能如早年般出塞千里直捣漠北,皆因兀良哈劫掠。”
“自兀良哈诸部反叛后,陛下多次让燕王带三都司兵马巡边,都是为了重创兀良哈诸部,为朝廷赢得一个出漠北的机会。”
“只是近些年来,元将哈剌兀一直避而不战,致使兀良哈诸部实力未曾减弱。”
“今岁元将哈剌兀率兵惨败于吉林城,近半兵马阵没,已经无力南下牵制大宁与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