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愣了一下说:“送给我?”
李谕大大咧咧道:“对啊,你不是喜欢吗?”
“我……”吕碧城又顿了一下,才说,“好吧,那我收下了。”
两人说话间,有人来登门拜访。
“疏才小兄弟,没有打扰到你吧?”来的是严范孙。
李谕迎出来道:“严先生大驾光临,让寒舍蓬荜生辉。”
严范孙也认识吕碧城,看到她后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京津两地的大才女,还真是郎才女貌。”
吕碧城脸一红:“严先生,我也是来做客的。”
严范孙连忙说:“抱歉抱歉!但我这句话也没错,的确是一个科学巨子,一个文坛才女。”
李谕说:“严先生快快请进。”
严范孙坐下后,李谕让王伯再给他添上茶叶,然后说:“严先生,对不住,我没什么上好的茶叶,只有普通的绿茶。”
严范孙说:“无妨无妨,我要是为了喝茶,也不会来你这儿。我来是关于朝廷马上就要举办的恩科一事。”
李谕问道:“恩科?科举?”
“正是,”严范孙说,“朝廷已经下旨,不久之后就会举办一场经济特科,参考人员不限,也可以是已经有功名之人,不过需要有朝臣推荐才能参加。”
李谕问:“经济特科?这是什么?”
严范孙说:“六年前,我当时还是贵州学政,希望朝廷可以改革科举制度,于是提出了在传统科举之外,另设经济特科,以招纳懂得外交、格致、律法、制造、算学之人。朝廷确也采纳,不过一直拖到今年才开科。”
“这么说,还是科举,恐怕没有什么选拔之用吧?”李谕说。
早在几十年前,魏源就已经提出科举的方式选拔人才实在是无用至极,甚至说出“举天下人才尽出于无用之一途,此前代所无也”的话,抨击八股取士的弊端。
鸦片战争后,就连之前拿过探花的冯桂芬都认为科举制度是统治者“意在败坏天下之人才,非欲造就天下之人才”而设立的。
西方传教士更是明白科举没用,丁韪良、李提摩太等人已经数次给清廷建议采取西方的教育模式,不过清廷并没有采纳。
只是在1888年搞了一次算学的乡试,但仅仅录取了一名举人。
这既是中国近代第一名西学举人,也是整个洋务运动时期科举改革的唯一实际成果。
这个人之前李谕见过,就是驻俄国大使胡惟德。
不过仅仅一届之后,算学科很快就衰落。此后历次乡试时,都因为算学科应考者太少而改应顺天乡试,算学科也就名存实亡了。
所以西学,或者说现代教育体系与科举可以说是完全不能相容。
严范孙当初提出的经济特科属于折中策略。
恩科在康熙、乾隆年间各开设过一次,当时是博学鸿词科。
朝廷倒也采纳了严范孙的建议,但朝廷的想法却是十年或者二十年才开考一次,毕竟是叫恩科,不是像科举一样三年一次常设。
十年才想着录取几个懂西学的人,完全看得出清廷的思路还是没有跳出科举的桎梏,压根不懂!以为只要稍微招一些懂西学的就足够应对当今时代。
即便是十年才一次的恩科,随着维新运动失败,经济特科尚未实行,慈禧太后就发动政变,在废止新法的过程中,以经济特科“易兹流弊”为由将其停罢。
包括戊戌变法时下诏废除八股文的决定也被驳回,八股文再次死灰复燃。
当然了,这属于回光返照。
第二百二十五章 梁士诒
严范孙经历过维新变法以及八股文废而再立的事情,算是终于看清了清廷对科举的态度,才回到天津一心搞起了现代教育。
李谕不知道严范孙为什么和自己提经济特科,于是问道:“严先生想说的是?”
严范孙说:“我认为你可以参与一下,作为最懂西学的人,非常合适。我可以联系唐道台,由他举荐。”
经济特科能参加的人都是必须经由大臣举荐。
李谕笑道:“还是算了吧,我对功名没什么兴趣。”
严范孙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我知道你才是真正懂得西学之人,而只有让懂的人管理西学方面的教育,国家才能有前途。”
严范孙这么想倒是有点像笑傲江湖里方证和冲虚道长让令狐冲当五岳剑派掌门人的意思。
严范孙心中想的是教育,但清廷在这件事上却不见得这么想。
这么多年了,教育与科举也从来不是画等号的事。
李谕问:“我并非对西学所有领域都知晓,如果是考政法内容,我也不懂。”
严范孙说:“国家需要政法人才,也需要科学的人才,朝廷设立恩科,不会像过往大考一样死板。像你这么懂科学之人,我想很有机会。”
李谕问:“有什么不一样?我可听说科举要是字写得不好一点机会没有。”
明清两代,书法水平对于能不能中状元非常关键,必须要写一手非常标准的馆阁体才行。
李谕在博物馆见过明清时期科举状元的文章,那书法水平是真的非常高,和印刷体几乎没什么两样。
以李谕的书法能力,根本不登台面。
严范孙说:“这次考试并不刻意追求书法,即便是涂改也没有关系;而且考试时也不再遮掩姓名、专门誊录。”
李谕说:“要是能用硬笔书法还好说,毛笔的话真心拿不出手。”
李谕就算会写毛笔字,让他写蝇头小楷也太难了。
严范孙说:“我听说,阅卷大臣荣大人是京师大学堂的管学大臣,你出身京师大学堂,想必会有加分。”
“荣大人?荣庆荣大人?”李谕问道。
“当然是他。”严范孙说。
李谕摊摊手:“那就没办法了,我和他关系并不好。”
“你?和他关系不好?”严范孙讶道,“他可是管学大臣,而且以后肯定还会升迁,怎么和他会关系不好?!”
李谕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情况的确是这么个情况。”
“这就不好办了,”严范孙捋着胡子,“你实在不该得罪荣大人。”
李谕说:“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吕碧城在旁也无奈道:“这位科学巨子,得罪的人可不少了。”
严范孙说:“如此一来,只能另寻他人。我实在不想让好不容易成功举办经济特科,再次因为人选失败而功亏一篑。”
李谕说:“严先生既然已经准备投身西学教育,为什么还对科举一事念念不忘?”
严范孙说:“这件事终究是因我提议而起,总不能坐视不管。”
李谕说:“既然严先生已经到了京城,我陪着你一起去会馆看看吧。”
清朝时,进京赶考的人往往住在宣武门外的各省会馆。
李谕又对吕碧城说:“一起去?”
吕碧城说:“我一介女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怕什么,”李谕满不在乎,“你难道怕才华比不上他们?”
吕碧城一听这话立刻来了斗志,“我才不怕。”
几人刚到会馆,就有人叫住了严范孙:“严大人!许久不见。”
严范孙也认出了他:“翼夫,你怎么在这?”
翼夫是梁士诒的字。
梁士诒是此后北洋政府中赫赫有名的交通系代表人物,交通银行就是由他创办,他对于早期的铁路事业作出了很大贡献。
梁士诒说:“我准备应试经济特科。”
“你?”严范孙不敢相信,“你已经高中进士,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
梁士诒说:“这些年来我一直醉心于财政、河渠、道路等方面的问题,再加上我本人多年来研习科举,早已明白要‘学归实用’,当年的进士身份已经没有什么用处。”
他中进士比严范孙晚了一年,两人的情况颇有相似之处,都认识到了科举的弊端。
严范孙说:“以你的才气,想必再中进士不是难事,如此两中进士之壮举,实在是令我也不胜期待。”
梁士诒笑道:“还是说不准的事情。”
严范孙对梁士诒倒是很有信心:“如今钻研西学之人并不多,再加上你的基础,绝对比常人要强,有可能会高中状元。”
“我尽力而为,”梁士诒看向李谕,“这位是?”
严范孙为他介绍:“他就是著名的李谕。”
梁士诒讶道:“原来是李谕先生!当朝帝师,名满欧洲的科学才子李谕!”
李谕笑道:“梁先生你好。”
梁士诒说:“如果帝师也要参考,恐怕我还是放弃为妙。”
李谕摆摆手:“我并不会参加经济特科考试。”
梁士诒说:“我在广东之时,曾在报上数次看到关于帝师的报道,您在科学上的成就令人不胜称赞,就算是直接列为进士乃至状元,我想也不为过。”
李谕说:“就像你刚才所说,进士又能如何?如果有科学院,兴许我还有点兴趣,只不过可能性几乎为零。”
梁士诒说:“现在百废待兴,多有一些实用的人才方可救国于危难。”
严范孙说:“翼夫所言极是,只是不知朝廷这次经济特科能不能够招纳到实用之人才。”
梁士诒叹道:“如果再是一批腐儒,恐怕就彻底没了机会。”
严范孙当过多年学政,非常明白科举的情况,他说:“虽然我曾多次上书阐述,但如今朝廷依旧只把学堂当作培养人的地方,他们眼中唯有科举才是真正选拔人才的方式。这种观念不改,只怕还是无法让学堂发展。”
梁士诒是广东人,广东是革命党故乡,当时他还和梁启超是同学,所以对新式学堂非常接受,看得出来新式学堂教的东西才是更有用的学问。
梁士诒说:“我这几年潜心研究的水利与交通几事,才知道其中学问如此之多。就像洋人的铁路与火车,包含的知识与原理便不胜枚举。如果只把懂得这些学问的人当做工匠,已经远远不够。”
现在李谕搞的主要是理论科学,如果他搞几件具体的机械制造出来,怕是也会被人当做工匠。
因为理论科学不管是数学还是物理,大臣们怎么解释都不会听懂;
但造出来的机械就不一样,即便是再高精尖,只要是实物摆在眼前,他们便会觉得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