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倒并不想说服泰戈尔,从结果看,也确实说服不了,于是只是表示坚持各自的坚持。
好在托尔斯泰已经不信上帝,这就能大大解脱思想束缚,也能与李谕这种搞科学的人沟通。
不然在许多此时期人的眼中,什么问题都能被解读成“上帝已经设计好,只不过人类太愚蠢意识不到”。
很多科学家也承认人类认知还不够,但并不认为这就是愚蠢,而是更应该努力探索,而且科学家心中也有所谓的“上帝”,但这个上帝是自然,是宇宙本身。
如果观念这种东西差异过大,就会变成鸡同鸭讲。
托尔斯泰说:“你的作品也很深刻,可叹我并不能读懂。”
李谕明白他说的是那些数理内容。
李谕道:“中国有句古话,术业有专攻。”
李谕还用中文说了一遍。
托尔斯泰微笑道:“这么一说,更加令我感觉可惜,我并没有学过中文,想不到有这么精妙简短的谚语。”
李谕轻叹道:“中国文化源远流长,是世界上存续繁衍时间最长的文化,只不过现在处在低谷时期,各国并没有去想要深入了解。”
托尔斯泰作为一个俄国人,对此有点感触:“当年的俄国也是个落后的国家,同样没有人想要了解我们的文化。我只知道有几部关于中国古籍的翻译作品,但读起来确实困难。”
他提到的显然就是辜鸿铭曾经翻译过的《论语》,让一个外国人读懂,想想都不太可能。
李谕说:“中国还有许多通俗一些的作品,只不过尚没有翻译成其他文字。”
托尔斯泰说:“真是遗憾,不知何时能够看到。我很想看看与我们国家的文学相比会有何不同?我也一向知道中文是种神奇的没有字母的语言。”
恐怕他有生之年都难了,李谕只得说:“文学嘛,本身就是个难以评判的东西。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欣赏的群体就足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托尔斯泰脑中一闪,重复了一遍:“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突然有点豁然开朗,笑道:“中国的语言文化简直已经洞察了所有人世间道理,我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获得如同诺贝尔文学奖一类的虚名。”
托尔斯泰不住重复了几遍,对中国的谚语越发觉得喜爱,“原来这才是文学的真谛。”
李谕自己都有点蒙,不知道托尔斯泰为什么突然心情这么好。
托尔斯泰接着又自顾自说:“如此看来,我的认知还是太浅。你说得对,文无第一,文学作品哪有什么贵贱之分、好坏之别,别管是严肃作品还是通俗小说,都没有第一,但又可以是个人心中的第一。今天你真是为我解决了心中一个巨大的疑惑,实在是太高兴了!”
列宾是托翁粉丝,这句话感觉也可以套用在自己的美术创作上。
列宾对李谕说:“想不到你作为一个科学家,对于艺术也有这样的见解,我很少见到托翁这个样子。”
李谕摸了摸脑袋,自己就是随口一说……
托尔斯泰感觉心中灵感迸发,对列宾说:“我要立刻回公寓写作,今天的肖像画暂时放下。”
列宾道:“可是已经快要画好……”
托尔斯泰说:“我明天还会来。”
他起身就要离开,末了还不忘对李谕说了一句:“如果有机会,务必给我一本关于中国谚语的大全。”
此前就有不少人要过,就比如美国的马克·吐温,可李谕哪有这种书,但看托翁坚定的眼神,只好暂且答应下来:“我尽力而为。”
要是在穿越前,还能买本歇后语大全,这时候去哪找。
吕碧城看托尔斯泰要走,鼓起勇气问道:“托尔斯泰先生,能不能送我一本您亲笔签过字的书?”
托尔斯泰说:“当然可以。但今天我要回去工作,可以的话,明天你买一本来这里,我给你签字便是。”
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吕碧城激动道:“谢谢先生!”
托尔斯泰笑道:“一个美丽东方女子的请求,我是无法拒绝的。”
托尔斯泰说完就急匆匆带着妻子离开了。
列宾看着眼前的画板,无奈道:“搞得我此刻也感觉脑海中灵感迸发,却又不知道该画个什么。”
李谕笑道:“东方作品如何?”
“有道理!”列宾接着说,“你们快站好,我给你们画个肖像画。”
李谕一愣:“我们?”
列宾取过一个新画板:“正好今天没有其他事,你们照照镜子,然后在我前面坐好。”
“啊?”吕碧城有点呆住。
她知道中国自古以来也有肖像画,不过有这种待遇的都是名门贵族或者皇亲国戚。
好在李谕旋即想到机不可失,对方可是列宾啊,人家主动要求给你画个画,简直求之不得。
他立刻拉过吕碧城:“别愣着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海燕
列宾这种大师级的人画油画,时间很难估量,实际的作画时间一般不长,不过前期的各种观察、画面构思、作家本人的思考占据了特别长时间。
据说《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用了三年时间创作,也不是说人家这三年只画了这么一幅画。
虽然实际用在画画上的时间可能只有几十个小时,但这期间列宾对于伏尔加河畔的纤夫们进行了许多沟通。
这属于比较复杂的大型画作,除此以外,列宾对于人物肖像画也非常擅长,画得相当多。如果背景不复杂,只是单纯画个肖像,两三个小时已经足够。
列宾属于非常勤奋的画家,他传世的画作很多。不过列宾的确没怎么画过东方人,仔细观察了许久才动笔。
李谕和吕碧城没当过模特,李谕站在那一动不动,僵硬得很;吕碧城则在他前面坐在椅子上,也是眼睛都不敢多眨。
列宾笑道:“不用这么局促,越自然越好。”
李谕却说:“我感觉自己很自然。”
列宾说:“这样吧,你不要以为我在作画,尽管想自己心中的问题。”
于是李谕试着让自己脑海中去演算问题,神态才渐渐舒展开。
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列宾终于说:“完成了。”
李谕连忙过去看。
这可是稀罕物品,目前用油画画出来的中国人肖像画真是不多,何况还是出自列宾之手。
李谕赞不绝口:“果然是大师。”
列宾却不太满意:“草草之作罢了,我对中国的文化了解并不多,今后有机会要是能去中国深入了解一下,才能真正画出中国人的神韵。”
“欢迎!”李谕说,“虽然我不懂美术,但中国有许多优秀的画作,我想你会感兴趣。”
列宾说:“有所听闻,我确实想要了解一下中国毛笔画独特的艺术形式。”
李谕说:“我手里还有两幅中国画大作,要是什么时候来了京城,一定让你好好看看。”
李谕手里的《六龙图》和《洗马图》都是稀世精品,还是相当有价值的宋画。
虽然二十世纪初国内科技水平很差,但论艺术,一直都是顶尖的。
只是艺术这东西到了现在,许多时候也和国力挂钩,谁家话语权重,谁家的艺术就貌似能够高人一等似的。
好在列宾这种纯粹的画家,追求的还是艺术本身,中国画独有的意境美是非常非常高超的,即便他无法学会用毛笔作画,也不会失望。
列宾把刚画好的油画递给李谕,“这幅画送与你。”
李谕说:“如此贵重的东西,我该拿什么感谢您?”
列宾笑道:“不用客气,能为你这种科学巨匠作画,是我本人的荣幸,将来若是你能够更加耀眼,就已经是最大的酬劳。日后我对中国文化了解更加深入后,会再为你画一幅,到时候两相比照,我也想知道其中差异所在。”
李谕对这幅油画相当重视,虽然稍显仓促,导致艺术和价值上无法和朝廷赏赐的两幅宋画相提并论,但好歹是大名鼎鼎的列宾专门为自己画并赠送的,还是他第一幅东方人物肖像画,对自己而言价值连城。
吕碧城第一次见这种油画形式的美术作品,蛮感兴趣的:“比照片都要好看。”
这么说还真没什么毛病,因为此时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没有色彩,论鲜艳程度远不如手工画出来的肖像画。
而且这东西的确很奢侈,别说列宾这种大咖,普通画家画个肖像画也不便宜。
李谕笑道:“回头好好保存,以后可值钱了。”
吕碧城显然并不太了解油画的价值:“很值钱?”
李谕说:“那当然,列宾是目前全欧洲一等一的画家。在美术上的地位,就等同于托尔斯泰在文坛的地位。”
吕碧城明白了,但看到画作中他们两人前后站立,于是说:“这幅画不要让别人看见。”
李谕纳闷道:“为什么?”
吕碧城道:“总之就是保密!”
他们二人又到了大街上,买了一套托尔斯泰的作品集,然后第二天来找托尔斯泰要签名。
他们刚到彼得堡美术学院门口,李谕就看到托尔斯泰正在与一名比他高大一些的中年人说着话。
李谕一眼就认出来了,好嘛,竟然是高尔基。
吕碧城可不认识高尔基是何方人物,着急忙慌要去找托尔斯泰签名。
托尔斯泰也看到了他们,打起招呼:“你们来得还挺早。”
吕碧城拿出昨天买的一套书,托尔斯泰笑道:“你们买得还真全。”
随后就一本本签好。
高尔基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是……来自中国?”
可算是有个不把自己当小鬼子的了,但李谕很好奇,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高尔基先生?”
高尔基却惊讶道:“你认识我?”
李谕笑道:“不仅认识您,我还知道那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句出自高尔基名篇《海燕》的诗句,恐怕全中国人都知道。
如果单论知名度,高尔基此后在国内的地位恐怕比托翁、陀翁等人都要高。
虽然不排除其中包含政治因素,但高尔基本人在文学上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同样不容小窥。
茅盾在1946年左右就说过:“高尔基对于中国文坛影响之大,只要举出一点就可以明白,外国作家的作品译成中文,其数量之多,且往往一书有两三种的译本,没有第二人是超过了高尔基的。”
鲁迅这种眼光很高的人对他的评价也不低。
高尔基再次惊讶道:“你还会背我的作品,真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至于为什么能看出来你是中国人,因为我见过不少日本人,与你的感觉并不相同,所以就算是没有辫子,我也知道你不是日本人。”